周承恩的脸冷得像块生铁：“凌云，你知道倒卖计划物资这件事吗？”
“知道。”凌云毫无表情，直言不讳，“包括收小煤窑的回扣，我都知道。”
“钱呢？”
“在杨建业手上。”
“你们要干什么？”周承恩极力控制着怒火。
凌云气呼呼地说：“去年的费用你至今不让处理，我想干什么？我什么也不想干，只想把原煤销售出去。”
“小金库？”周承恩问。
“小金库。”凌云答。
“哪些人知道？”
“杨建业、徐峰和我。”
周承恩怒不可遏，大声怒吼：“你简直无法无天！你眼里还有没有党纪国法？你还是一个共产党员吗？”
凌云看了周承恩一眼，强捺着满腔怒火：“伯伯，我希望你冷静，你自己看看当前企业局势。我一直在克制着自己，警告自己不要发火。你有你的职责，我也有我的职责——企业要搞活，经济效益要上去，这就是我当矿长的职责！这一年多，我做了多少工作，想了多少办法，费了多少力气，你不是不清楚；企业的环境，社会的风气，你不是没看见。我还有什么路可走？企业还有什么路可走？我的职责是要把企业搞活，方法和手段必须灵活。你却把我盯得死死的，捆得死死的，大路走不通，小路你不让走，我该怎么办？这个问题从去年冬天纠缠到现在，还要纠缠多久？”
周承恩恨铁不成钢：“凌云啊凌云，你明知社会风气不好，还要去推波助澜？从去年到现在，我给你讲了多少次？有你这样搞企业的吗？你这是干国家的事业，犯国家的法！你这是犯罪！”他说得胸口发痛。
凌云说：“伯伯，现在的问题是，我们严格执行党的纪律和国家法律，市场就打不开，产品就出不去，效益就上不来，企业就只有苦守僻处，就是靠天吃饭的死水一潭。小河没水，大河哪能有水？我们严格遵守党纪国法，人家在遵守吗？一些执纪执法、执行政策的人在遵纪守法吗？你举目看看，现在，哪一件事情经得起认真深究？哪一件事情有人在认真深究？这完全是一个观念问题。伯伯，我记得你说过这样一句话：不怕事情小，只怕有人搅。你这样搅来搅去，造来造去，只会把事情越造越大，最终把我套住！”
“你——！”周承恩被呛得无言以对，痛心疾首地说，“你呀！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不撞南墙不回头！”
两人都不说话了。周承恩心中气恨凌云胆大妄为，办事不择手段，不计后果，连自身安全都不顾。凌云怨恨周承恩舍本逐末，几次都在关键处横生枝节，把简单的事情搞得错综复杂。两人都气恨难平。
“你自己说，搞成这个样子该怎么办？”沉默对峙了很久，周承恩气恼地问。
凌云气呼呼地答：“我咋知道你要干什么？”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又沉默。
凌云说：“南江的精煤和焦炭停下来，一个月就损失十几万。铁路上的事，和平和李维雄都不熟悉。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
又说：“有这样先声夺人、大造声势查案子的吗？换上别人这样查你，你受得了吗？杨建业、徐峰能不闹情绪、搁担子？”
“活见鬼！”周承恩有口难辩，“群众接二连三来信反映他们的问题，我可以不管不问吗？派组织科出去就是为了控制影响面…… ”
“为什么搞成这样？搞得人家不清不白，不人不鬼，怎样消除影响？下一步工作怎么办？”
“你简直是胡闹！一天鬼头鬼脑尽搞没名堂的事！”面对这样一个劝不住，唬不住，撵不走，在明月峡里为所欲为的晚辈，周承恩心里叫苦不迭，进退狼狈。
“谁在胡闹？企业的工作完全被动了。”凌云极不服气。
周承恩叹了一口气，虎着脸断然地说：“小金库收交财务！”
“已经发生的费用如何处理？将要发生的费用又怎么处理？”凌云问。
“交党委研究，集体负责！”
凌云讥笑：“党委集体研究？好笑！这种有害无利的事不仅无人负责，还会授人以柄，留下萧墙之祸根。”
周承恩如一尊怒目金刚，瞪了凌云半天，恨恨地骂了一句：“浑蛋！”撇下凌云，拂袖而去。
秦和平从南江回来第二天，矿党委扩大会议召开了。
这是一个不能不开的党委会。短短半个月时间，明月峡里谣言四起，天怒人怨，上上下下都强烈要求：公开调查结果！逼得周承恩无路可退了。
会前，周承恩叫梁晋秋和周洁明向凌云转达他的意见：小金库已经查明白，不能再保留，凌云在党委会上对此作出检查。凌云一听，火冒三丈：小金库可以由财务收缴，检查也可以作，但党委必须拿出切实可行的办法解决销售上现实问题。周洁明私下几次找凌云交谈，责备他不该私设立小金库，再三告诫他要冷静，不能对老父亲发火，要心平气和地解决问题，。
凌云只有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隐忍不发。
周承恩亲自找杨建业、徐峰谈过一次话，希望两人正确对待组织的调查和职工没有根据的议论，顾全大局。杨建业抓住了发泄机会，得理不饶人，要周承恩对谣言追根朔源，要求党委出示决定调查他的会议记录；他说：他愿意接受组织审查，但无法接受个别人的整人行为。周承恩忍气吞声地想：杨建业终于“长大成人了”！
党委会议一上来，就出现了令人不安的气氛。三楼会议室在走廊尽头，二十几座竹沙发，稀稀拉拉坐着九个党委委员，杨建业列席会议。窗外赤日炎炎，会议室里十分闷热，好在顶上两把吊扇尽职尽责。
周承恩坐在上首，他感冒未愈，心绪很坏。他知道今天的会议不好控制，十个人各怀心思，都有怨气。但是，他必须面对。他首先讲话：“今天，我们召开党委会，杨建业同志列席。会议一个议题，围绕这次对群众来信调查核实的结果和因此而引发的是是非非展开讨论。目的是统一思想认识，提出切实可行的解决办法。我知道同志们对这次调查和调查结果都有意见，对我，对凌云，有想法、有意见。今天，希望大家畅听欲言，在会上讲够、讲透。会上讲了，会后就不要讲。有气要骂人，有意见要提，有牢骚要发，都在今天的会上。周健，你先汇报一下调查的情况吧。”
周健就将群众来信反映的问题，他们调查的方式和调查结果从头到尾讲了一遍。最后说：“…… 经调查核实：群众来信反映的问题基本属实，但，不是个人以权谋私的行为，是一笔帐外资金。现存资金与调查的基本一致，其款在杨矿长手上。信上说杨矿长、徐科长收南江工贸公司回扣查无实据，反而是我们回扣了三万多元给南江工贸公司。这些收入和开支，经办人是徐峰，知情人是杨矿长，审批人是凌矿长，他们都在支付白条上签了字。有二千多元差额在吊水洞煤厂，他们说每吨给了七元回扣，而杨矿长和徐科长说只收了五元。问题在南江工贸公司的三万元回扣上，我们的同志说给了回扣，对方的谭经理说没这回事…… ”
周健一行人查到企业的一个小金库，党委成员们都隐约知道，但根本没想到是以如此手段，搞了如此大一个小金库，大家都很震惊。
凌云坐在会议室的下方，心里十分窝火：这是一件拿上桌面从那方面都讲不通的事情。但是，面对大家惊疑的目光，他不能不有个说法。他说：“设立小金库是我的决定，杨建业和徐峰是执行者。为什么设立小金库，我不能不讲三件事情：第一件，争取矸石砖厂这个项目，企业是花了钱的；说明白，就是送了礼，共计十万元…… ”
“啊！”有人发出轻声的惊叹。
凌云看了一眼，接着讲：“第二件，争取铁路运力，落实站台，也花了几万元。第三件，去年年底，企业给省地一些部门的人员和业务单位的领导拜年，也花了几万元钱。共计开支了二十多万元，是我和杨建业、徐峰向财务出的借条，至今摆在财务上…… ”
会议室十人，有六个人都很吃惊。不仅梁晋秋、吴才全、王大江、赵敬国、周健不了解这一惊人内幕，连去年冬天，为年终决算参加过书记办公会的李天华也不知道这一情况。当时，周承恩和凌云都将这一问题含混过去了。难怪书记、矿长从去年冬天闹到现在，纸包不住火了才暴露的啊！
凌云继续说：“本来，去年年终决算前，我和周洁明同志专门为此请示过财政局。他们也有明示，跑工程项目的花费列入工程费用，销售上的花费列入销售成本，这也是这两年国营企业处理这类费用的通行做法。但是，周书记坚决不同意这样做，要财政为我们专门出文件。大家知道，为这件事我和他发生过争执。因此，这几笔费用一直摆在财务上处理不下去…… ”
杨建业借机想让周承恩难堪：“去年决算，地区领导和财政同意我们上报亏损二百五十万元，今年补贴我们一百五十万元亏损。可是，周书记坚决要上报盈利，不仅导致我们反向财政上交利润，还导致地区改变了对全区煤炭行业补贴的政策！兄弟企业没有不骂我们的…… ”他想，等了几年，终于等来了反击周承恩的机会。他把这件陈年住事翻出来做大，让全矿上下都知道周承恩好大喜功，吃里扒外。
周承恩心情复杂地看着杨建业：“建业，今天有你说话的机会。”
凌云自知自己的做法欠妥、亏理，对杨建业撂下工作闹情绪也有想法。想在党委会上寻找共同点，控制住事态。他极力控制着心情，说话也尽量客观：“我理解周书记关心、爱护年轻人的心情。但是，企业经营活动中的请客送礼，是一个根本就无法回避的问题！办事托人情、找门子、拉关系、大行其道，于今为烈。个人看利益，企业讲效益，领导要政绩；说白一点，个人、企业和政府的行为出发点、落脚点，都在一个点：钱！都在围绕着‘钱’ 苦心焦思。面对现实的社会问题，我很迷惘，也很痛苦，一筹莫展。我向领导请示过，会上也汇报过。领导的答复是，这种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企业处理这类问题要灵活，具体怎么办，要结合自身情况；只要是有利于提高企业经济效益的事，按照不中饱私囊的原则灵活处理，用八千赚一万，要突出一个‘赚’ 字。现实也确实如此，管住了国营企业不请不送，能管集体企业、乡镇企业、个体老板不请不送吗？我们不灵活行吗？我们自视清高，卡死这类开支，就是活活地把明月峡煤矿掐死！曲高必然和寡。因此，我想到了用人家的钱，办自己企业的事，设立了这个小金库…… ”
李天华质问：“既然是办企业的事，如此重大的问题，为什么不提交党委集体研究？”他很气愤，周承恩和凌云都把他排斥在外。
凌云说：“这是行政工作。”
“行政工作该提交矿长办公会研究呀！”吴才全也忍不住了。
凌云怎么想就怎么说：“这种事，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危险和后患。”
李天华大声抗议：“这是明显的不信任我们，排斥我们嘛！”
凌云很气愤。但是，他无言以对。
秦和平息事宁人：“这是个责任问题，谈不上信任与不信任的问题。”
“不对！”李天华说，“大事小事都瞒着我们，好事坏事我们都沾不上边，谁需要我们负责？我们负什么责？！”
吴才全很气愤，他感到自己完全被几个年轻人耍弄了：“拿钱办事情，搞销售，简单嘛！我管销售三、四年，花过一分公款吗？钞买钞，还是共产党领导下的社会主义吗？是共产党员干的事吗？”
杨建业大声反问：“你过去是什么时候？现在是什么时候？”
吴才全理直气壮回答：“过去是共产党的天下，现在仍然是共产党的天下！”
赵敬国对杨建业当副矿长一直不服气：“问题还在于南江三万多元回扣，人家根本就不承认有这件事嘛！钱到底在谁的手上？”他想让杨建业说不清。
王大江对赵敬国心存芥蒂：“现在，南江的精煤、焦炭都停了，谁能干，谁去管销售。”他想看赵敬国的洋相，周承恩太偏爱赵敬国了。
李天华质问：“这样搞，还是社会主义的企业吗？去年冬天，你们为年终决算争吵，根本不暴露问题的本质。纯粹拿我们做听用嘛！”
大家言辞激烈地争执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