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在南京待了四天。出发之前,他已经对万山火车站的库存煤作了抽样化验,清楚自己千里迢迢运来的是啥东西,做好了赔偿损失的准备。但是,与公司王经理会谈时,杨建业却胡搅蛮缠,硬着头皮坚持要抽样化验,预定的行程被拖了下来。化验结果决定事情的最后处理。
王经理年过半百,为人真诚谦逊。凌云责躬罪己,明月入怀。两人交浅言深,相见恨晚。一方经销原煤,一方生产原煤,这本来就是合作的基础。
那天中午,王经理亲自陪同凌云来到紫金山麓。中山陵气势雄伟,庄重肃穆,绿树成荫,拜谒的人流如织。两人拾阶而上。王经理说:“凌矿长,我们都是国营企业,过去了的事,就不斤斤计较了。天下为公,双方树公心,什么事情都好处理。”
凌云自感汗颜无地,又难言企业内部隐情,一个劲地向王经理赔礼道歉。
王经理说:“真诚相待,互利互惠,是合作的基础,来日方长,大家要从长计议。现在,铁路运力很紧张,远天远地运来劣质煤,各方都得不偿失。昨天下午,娟娟在上海又给我打电话,一再讲,不要亏待了你们,说煤炭企业很艰苦。”
凌云心生温情:“毕业后,我们就没再见面。可惜,我这次时间太紧,没法去看她。”
王经理说:“出来一次不容易,多待几天吧!”
凌云说:“企业大,职工多,事情杂。这次走得很匆忙,搁下了很多事情…… 王经理,杜娟还好吧?”
王经理说:“她丈夫从机关辞职下海,也在经商。现在,各种公司如雨后春笋,钱也不是那么好赚的。还是党政机关稳定,折腾了一年多,听说亏了。”
又说:“凌矿长,我们需要稳定的供应商,你们也需要稳定的经销商吧?这次,你能亲自来处理,很不错了。无论化验结果如何,我们不会让你损失太大,煤矿很苦,我去看过。要你亲自来一趟,是希望引起你重视。我们的市场,也是你们的市场…… ”他对供应商掺杂使假心知肚明,只是不便言明。
凌云感到无地自容:“王经理,这种事,没有第二次了。”
然而,事情的发展超出了所有人的意料。第四天上午,三家单位联合抽样,分别化验的结果相差无几——煤质全部指标符合合同要求。
这简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比青天白日活见鬼更令人匪夷所思:明明白白的劣质煤,居然化验成优质煤!杨建业和徐峰在众目睽睽之下玩了一个大魔术。
化验结果把王经理搞得晕头转向,十分狼狈。天远地远将矿长、副矿长请来处理质量问题,人家的产品质量却符合合同规定,反显得他不仁不义,别有用心。他满腹疑虑,但又不能不承认科学依据。
下午,在公司会议室座谈。
王经理十分尴尬,一个劲地向凌云赔礼道歉:“凌矿长,我的工作没作好,让你放下工作跑路受苦,真不好意思。晚上,我做东,喝杯赔罪酒。”
凌云心里比王经理更难堪,他意识到杨建业做了手脚,却不知道他是如何做的手脚。三家单位联合抽样,分别化验,什么手段能如此天衣无缝?这实际是瞒心昧己地玩坑蒙拐骗。一旦戳穿了,如何做生意,怎么做人?他坐在王经理对面手足无措,不知自己该说什么。
杨建业对这个结果十分满意自得:凌云再兴师问罪就没有道理了。他神情自若,大大咧咧地说:“王经理,这不怪你们,我们是两个矿区生产,商品煤抽样的偶然性很大…… ”
凌云心里很为难,他不便自曝家丑,又不愿接受坑蒙拐骗事实。想了很久,无头无脑地说了一句话:“责任在我们,王经理,我当一天矿长,就永远不会再发生这种事情了。晚饭就免了…… ”
王经理说:“凌矿长、杨矿长,惊动了二位,耽误了你们的时间,希望谅解。不过,你们来一趟也是好事,相互走动,增强了理解和共识。煤矿的条件很艰苦,公司商量,明年给你们的原煤提高点价格。你们保证质量,我们保证价格、资金…… ”
凌云说不清心中是感动,是羞愧,是气愤,或者是痛心:“谢谢王经理!该我做的,一定让你们满意…… ”他不敢正视王经理那双真诚和善的眼睛。
座谈会结束后,凌云谢绝了王经理的盛情挽留,逃也似的离开了公司。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让善良之人欺骗善良之人。他不想骗王经理,但又不愿让矿工兄弟为杨建业、徐峰的行为埋单,企业和矿工都很艰难。
当夜,三人登上了去武汉的客船。
冬夜的长江上,客船在呼啸的寒风中破浪而行。凌云满腔愤懑,上船后,没说一句话,在床上闷坐了一阵,孑然走上空无一人的后甲板。浩浩荡荡的长江水,在沉沉夜幕中悄然东逝,江阔岸远,满江渔火摇曳,一艘顺江而下的客船拉响汽笛,巨大的嘶鸣声在夜空扩散。寒风掀动着他的衣服,缭乱了他的头发。
“凌矿长,站在这里会吹感冒。”杨建业走到凌云背后。
凌云伏在船舷的护栏上,望着不远处灯火通明的下水客船,纹丝不动,默不做声。江风浩荡,寒心彻骨。
杨建业说:“这次,也算圆满,企业没受一点损失。他们还主动提了价,明年新增几十万利润…… ”
凌云直起身,面对浩淼江水,极力控制着心中的怒火,问:“发往武汉的,也是这种煤吗?”
杨建业说:“是。武汉的工作,我们是完全做好了的…… ”
凌云仍背对着杨建业:“一共发出了多少这种煤?”
“今年发了七万多吨。”
“两个火车站的库存还有多少?”
“将近三万吨。”
凌云气愤难平,突然转身,面对杨建业凛然责问:“你明白我们卖的什么吗?”
杨建业被问得莫名其妙,无言以对。
“良心——做人的良心!”凌云勃然大怒,“我们的损失还小吗?我们把人格、良心丧失殆尽!这就是你的经营理念?这就是你为人处世的方法?为人之道在于真诚,为商之道在于守信。难道你不懂吗? 告诉我,你们在化验上做了什么手脚?”
杨建业被逼问得六神无主,低头平息了一会紧张的心情,又抬起头,振振有词地说:“我们只是在抽样选点上,坚持了意见。涉及企业利益,不可能任人宰割嘛!做生意的人讲耿直,会短命!”
“骗鬼!你把我也当傻瓜吗?我是带着化验报告出来的,你要看吗?”凌云怒火中烧,目光如炬,紧逼杨建业。
杨建业心虚了,再次低下头,不语。
凌云痛心地说:“建业,我们共事几年了,年龄上,你是我的大哥。我真的没想到你会是这个样!你的精明能干是用在这些方面的?你太令人伤心、失望…… 我希望你好自为之!”
杨建业故作糊涂:“凌矿长,我做错了吗?这次抽样化验是做了手脚,可也是为了企业啊!”
“怎么做的?”凌云冷冷地问。
杨建业犹豫了一会,说:“抽样那天下午,给了公司的人几千元钱。晚上,把用户单位的人灌醉了,换了煤样…… ”他后面的声音被呼呼的江风吞没了。
“这是什么行为?”凌云声色俱厉。
杨建业沉默不语。
“坑害用户,最终是坑害自己!难道你连这点都不懂吗?人家花高价买我们的煤矸石、变质煤,我们对得起人、问得过自己的良心吗?这是什么行为?这是掺杂使假、坑蒙拐骗的骗子勾当!骗子——我也成了骗子!”凌云隐忍了十几天,再也忍不住了。
杨建业沉思良久,理直气壮地反抗起来:“凌矿长,你大小会上都在讲,大利大干,小利小干,无利不干。你也讲过,只要结果,不要过程。我们经销这种煤,一年为企业赚回一二百万,错了吗?”他心里有底:内幕查不穿。讲道理,他有话说,谁也不能把他怎样。
凌云再次被杨建业的话激怒:“我叫你们去骗吗?万山是产煤地区,没有优质煤可收购吗?高价收购劣质煤骗人是何道理?根子在哪里?”
“因为我知道企业资金紧张,水泥厂和竹林沟技改缺资金,为你着想。”
“是吗?”凌云语气逼人,“为什么用了那么多销售费用?为什么收购湾滩乡煤厂质量那样低劣的煤炭?”
“凌矿长,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也怀疑我什么吗?”杨建业试图以攻为守。
凌云说:“我为人明明白白、坦坦荡荡,从来不无根无据地怀疑人,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心中有无疑团,你心中最有数。”
杨建业想硬闯过关:“我没数。如果你对我有怀疑,希望组织调查。我是粗人,一根肠子到屁眼!”
“我不希望走到那一步!对你没好处。建业,记住今夜,长江,客船,你我两人。我说一句话:我不想对你动手,给你半个月思考时间,一切都来得及。”凌云已失去耐性,杨建业在狡辩。
杨建业不语。
凌云又说:“古人讲:凡人坏品败名,钱财占了八分。不廉,则无所不取,不耻,则无所不为。何去何从,自己想好!”
杨建业做事从来不走回头路,这是他的个性。说:“凌矿长,你真认为我有什么?”
“想好了再谈!结果在你手中,这件事情别指望谁。这种煤马上停收停运!”凌云很气愤,大步朝船舱走去。他想,半个月时间,自己想仔细,不识好歹,就别怪我下手太狠、太重。
谈话后,三人各怀心思,一路上很少说话。凌云果真被寒风侵袭,感冒发烧,在船舱里睡了整整一天。
杨建业外强中干,十分紧张,意识到大祸临头了。他很清楚,凌云不是周承恩,周承恩做事思前想后,进退自如;凌云做事大刀阔斧,干净彻底。为此,他和徐峰在船上的厕所里有一次简短的低声交谈。
杨建业说:“老徐,凌云真的盯上我们了。”
徐峰说:“我出来就给你讲了。”
杨建业慌乱地问:“怎么办?”
徐峰问:“你不是说不怕吗?”
又说:“出来时,我就提醒你考虑好湾滩煤厂的退路,你说我胆小。事情是肯定查不出来的,麻烦在湾滩的销路和退路上,他会在这上面做文章。”
“怎么办?”杨建业感到生姜还是老的辣。
徐峰说:“走一步,看一步。天无绝人之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杨建业说:“他的意思要我主动承认。”
徐峰说:“能承认吗?再让他查个似是而非,最终,会不了了之。”
杨建业点头:“也只有这样了。”他在分析凌云会从何处下手。
……
船到武汉港的那天上午,徐峰下船就急急忙忙四处找邮电局,给武汉的客户打电话。他希望客户能高规格接待凌云,以此表明他们的工作效果和与客户良好的关系,化解眼前这场难卜后果的危机。
徐峰接通电话,自报家门后,客户告诉他的消息如五雷轰顶:“哎呀——!徐科长,你们在什么地方?矿上又是电话、又是电报找你们…… ”
徐峰惊诧地问:“什么事?”
客户说:“你们矿上出事故了!李科长昨天打电话,要凌矿长马上回去,秦矿长负了重伤,很严重…… ”
徐峰惊悸了一下,反问:“是吗?”
客户说:“刚才又收到电报,说秦矿长已经不行了…… ”
“啊…… ”徐峰急忙丢下电话,快步走到凌云和杨建业面前,慌乱地说:“凌矿长,不好——矿里又出了事故!”
“什么事故?!”凌云浑身一怔,脸色刷地一下全白了。
“秦和平受了重伤,很严重…… ”
“啊!”凌云惊得目瞪口呆。
杨建业问:“哪里出的事?”
徐峰说:“不清楚。矿上今天又给用户发了电报来,说秦和平已经不行了,要凌矿长马上赶回去。”
凌云如同遭受了晴天霹雳,大脑一片空白,怔怔地瞪着徐峰,喃喃自语:“和平、和平、和平…… ”突然大吼一声,“和平怎么了?”
徐峰被凌云的模样吓住了,轻声地说:“和平在井下受了重伤,不行了…… ”
凌云依然瞪着徐峰,眼眶里慢慢溢出泪液。泪眼里,浮现出秦和平英俊高大身影、温和宽厚的笑容,止不住的泪水顺着面颊滂沱而下:“和平——!”
凌云肝肠寸断,站在邮电局门口就哭了起来……
一场意外的事故又发生在竹林沟,不是在矿井里,是在地面上,在上百人的惊呼中。事故意外得令人难以置信,很突然、很偶然。但是,真真切切地发生了——秦和平从煤仓的正面墙上意外跌落触地,身负重伤,气若游丝,命悬一线。
当时是下午,冬日的阳光洒满了山岭沟壑。秦和平、冯军、李维雄带着竹林沟村的村长和村民,拾阶爬上煤仓的正面墙,现场解决原煤分级销售的问题。煤仓下面站了一百多看热闹的人,有司机和工人,更多的是农民。
竹林沟村的农民和矿区扯皮没断过,这次又扯了几天。事情非常简单:农民要求矿上涨汽车装车费。矿区的原煤是农民在装车,夏天上调过一次上车费,冬天又要求涨。这是件豆腐掉进灰堆里——吹不掉、拍不得的事情。从去年关闭了镇煤矿后,石坡镇和明月峡煤矿的关系一直很紧张。农民有恃无恐,矿上不涨上车费,就向司机收小费,根据小费多少决定给司机装块煤或粉煤。司机们怨声载道,供销科出面干预,农民就把煤仓堵死。几十辆大、小车堵满了矿区。
秦和平是头天晚上从放牛坪来的竹林沟。前天半夜,放牛坪矿井一掘进头又发现重大水患,水源不明。他从凌晨入井,一直在井下观察情况,分析原因。直到竹林沟矿区长冯军电话打进矿井报告:竹林沟技改井井底车场遭遇大塌方,一个安全员死里逃生。他才带着矿总工程师和技术人员从放牛坪井下出来,连夜赶到竹林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