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城自削发后，惟乡民梗顽自如，有发者不得城行、削发者不得下乡，见者共杀之，乡城闭塞。会城兵西去，乡兵复起，谓今可以相持，不似前之望风走也。杨林塘一带，兵最多，吾沙镇继之，日日饱饭持竿望风。凡湖川塘以北，其削发者即举火焚之。削发者领兵冲出，亦四路举火，男女见之即杀。杨林塘以过，一望萧条，禾麻遍野，无人收拾；如是将一月。而陈瑶甫者，向为乌龙会魁，后党散，避入常熟；至是捏一总兵名色，持牌至沙溪，谬称大兵十万，檄两都地方搭厂长寿寺，两地方皆匿去。阅几日，果来，纠合一、二十人，即会中平日卖菜佣龌龊者也；妄批曰某人守备、某人把总、某人参将，一群皆为官，各以爷自呼。无几，获一削发者至，陈瑶甫以酒劳之，披红鼓吹，使其持牌入城，云有精兵六万，约日索战。是时，李都督方统马兵七百、悍兵三千，暂扎娄东，为攻取云间计。李见之，疑一劲敌，即缓云间攻，疾趋而下。是为七月三十日。早膳后，报者踵至，吾镇狃于平昔，知远不过数里，或放火一村、或杀人数辈，即便回兵，又皆城中本营，不足虑也。故人人狎听，不为动。瑶甫处报者迭至，方以渐鼓吹开门。及两路人马拥出，瑶甫党抱头星散，兵马已各处冲到矣。见者即逼索金银，索金讫，即挥刀下斩。女人，或拥之行淫讫，即掳之入舟。凡丛竹茂林及芦苇深处，无不穷搜，驱马数周，以惊人起。镇南则三四里以赊，镇北则常熟界，镇东则东洋泾，西则自镇而止，方幅数十里，杀人如麻，虽茅屋半间，必搜索殆尽。遇男女，则牵颈而发其地中之藏，少或支吾，即剖腹刳肠。初一日，兵至潢径，所过柴荡约百余畮，芦苇丛密中藏人数千，婴儿一声，数千人立尽。日中火起，烟焰蔽天，一市焚烧大半，杀人更惨于沙溪，日晡回兵。初二日，兵至直水，镇上一空，杀人仅百；至任阳，杀人反千计。是役也，沙溪、潢泾两所，掠，妇女千计，牛亦千计，童男女千计，杀人万计，鸡犬之属不胜算，积尸如陵。七浦塘一水，蔽流皆尸，水色黑而绿，行人以草塞鼻，真可哭可涕。所掠财物数千艘，衔尾载去；舟不能容，则委之水。自潢泾头塘至七浦以至盐铁，凡铜锡古窑衣服之类，处处皆有捞取者，数月不尽。妇人入城，丑者则许人赎，耕牛亦赎，童子亦赎，间有携至浙江赎回者。佳者鼓吹成亲，或百金赎之，不得。是举马兵六百、骑步兵三千，皆骁勇善战，合本营步兵共万人。二十九日。晚，扎营城外，拟半夜发兵，穿城出。适城门锁钥，因主者误醉，辗转相托，至黎明未得。城外李都督见门久不开，疑有变，即举炮向内城；急登城告故，觅铁工撬开，日升而后发兵。至镇已上春，入市者皆散，居民亦得望风脱走。不然，黑梦斫杀，无一漏矣。既屠两镇，即拟至沿海一带；因急欲赴云间，有令箭追提，以故得免。吾家自闰六月十五日移至龚宅，二十二日，又移至沈知县家人宅。因湫隘不堪，七月五日，复挈眷归家。然一夕数惊，家累甚重，不得安枕卧。十六日，又移至东洋泾祖墓，才举櫂，闻镇中讹传，人尽遁，黑夜东西狂走，至有娩妇裹血而行者。吾家因避入乡，得安枕。是时，吾儿抱病，内人亦负微疾，情绪不宁。三十日，方亭午，忽传大兵下镇，举首西望，即有烟气数道，避难者狂奔而来。然终意为城中细兵，不属意。下午，宜仲家一妇人裹血而来，方惊询，而东来避兵者，已狼藉而至。吾乃手抱病儿，内人持囊，杂群队中，望东走，至佃户许家宿焉。次日，未五鼓，即饱啖以待兵至。黎明，即有避兵者，群向东，我复携儿过中沟，至许大家小顿。有乘屋望者，见西洋泾人马无数，冉冉望北，忽乘屋大呼曰：来矣！急跳下！余乃身入芦苇中，内人抱儿趋入芋中，各半身沾湿，举体无干衣。斯时性命悬呼吸，不觉泪盈盈也。少顷，乃知兵至潢泾，气少定。即望见潢泾起火，烟焰蔽空。至下午，疑其回兵出吾道，人人彷徨，余等仍至苇中。日晡，知免矣。晚见西向烟火烛天，炮声渐渐远。余独私幸其已回，而人言藉藉：明日即举兵六公市，一枝从潢泾、一枝从闸口发，吾等正在夹缝中，必无生理。余不能无过忧。未三鼓，即有避兵纷纷负儿女，欲走海上，吾辈不能从也。黎明，接一信，知兵已回。方有破颜笑者，而忽云至矣，余等复抱儿走；实村人驱牛西来，人从雾中疑为马也。余等从西走，盖谓昨被兵之处，必不复兵，一路死尸横地，掩袂而过。至沈知县家人宅，本人夫妇避兵出，惟空房。余前所寄，亦一空，相对浩薙。日午，本人方归，炊饭一饱。下午，仍至墓所。初六日，合家出镇，人地荒凉。为之出涕。所幸燕巢无恙，仍得栖止。气甫定，而侯四、陈瑶甫复行劫掠，声言欲杀薙头者；驻兵六公地，无赖子蜂起附之。鹤王市，复有凌伯祥者，亦聚众百余，午后即出焚掠，东西烟火不绝。吾镇以薙发故，两面受敌。十六日，望东举火，又复急觅小艇，至镇西五里外。晚不敢回家，即于镇西尾小家宿焉。二十日，东南烟焰触天，知兵已下鹤王市。吾等方额手，然此举仅浦君舒领营兵千人掠物而返，营兵反有被杀者。是时城中请兵书日上，适天雨连旬，平地水数尺，苏州塘岸水啮，马不得过。缘此无一骑来，顽民愈横。二十八日，汪都督步兵自常熟来，驻营西门。九月十四日，郡中马兵亦到。十五日早，水陆并发，先至鹤王市，杀伤略见。至茜泾，而张素庵之川兵伏焉。张本娄东人，为指挥张氏家奴，束发事戎行，久将兵于外。崇祯朝，为河北总戎。大兵南下，领劲卒数千、战艘百余，泛海至崇明，为恢复计。以娄东桑梓，不欲犯。当事者遣人招之。有降意，然不即报。至是日，汪兵至茜泾，猝与兵遇。所谓川兵素骁勇，盔甲精坚，标锋长丈余，骤遇之，皆愕然；欲与议和，竟不可得，为死战计，以步兵居前、骑兵居后，步兵奋身入其队，其长枪不得用，因以马骑冲之，遂溃。杀三十余人，余皆四面走，所掠财物妇女，亦以百艘载回。是役也，持三日粮，欲扫沿海一带，不意猝遇劲兵，汪又懦弱、兵亦不练，仅得胜。汪既回，即以劲兵上控吴抚台。抚台以二十日至州，所领马步兵以二万计，二十五日发兵。是日大风雨，素庵兵亦来攻，中途猝遇，势既不支，遂东折而至海，将为浮海计。奈东北风猛甚，无一艇得离岸，遂以军入刘河城。吴军四面围之，势既窘，而素庵兵故与吴兵善，本旧识，人人有反面意，有阴出城纳款者。张公知事不谐，乃自缚诣军门，为舆榇状。吴即释缚，与之杯酒论心。驻师三日，而六公、花浦一带亦皆以游兵掠定，略见焚杀。二十八日，凯旋。入城，所掠物，皆负而归，自晨至昏黑，络绎不绝。素庵卧一榻，两人舁之；又二青兜子，则其妻妾在焉。兵甫旋，而顾三麻子复据刘河城以叛。顾本海盗，出没波涛间，前兵宪程峋招抚之。弘光时，统水师京口；至是拥海艘百余，来往诸沙间，鱼肉百姓。素庵既败，泥首入娄。顾复据刘河城，为倔强意。吴抚台发兵追讨，顾复跳入海。是时，唐藩在闽、浙间，崇明诸沙遥属声援，闻遥拜三麻子为总戎、挂将印。顾遂衣蟒玉，骄傲自如，目无戎行。有王佳者，亦武弁，与顾为辈行。见其气张甚，遂谋之，谬称户部沈廷扬为折简，邀顾同过沈所，与款语间，谭及马肥瘠状，挈之入厩，壁间伏者猝出杀之。顾既杀，海上之氛稍定。已复有高捷者，为明朝总戎，拥劲兵千余、战艘百号，航海至崇明，声势方张皇；而与吴都堂为甥舅，一语相招，遂帖然入籍，无一跳梁。有荆本彻者，向尝驱兵入娄，至是复来海上，首鼠两端，崇明一海，终不能无小阻。会李成栋驻兵云间，向屠沙溪，即其人也；为出海计，于十一月二十七日大雾中，忽绝流而渡，从诸沙北掩杀而南，屠戮无算，本彻仅以身遁。吾镇隔海百余里，犹见烟尘蔽空，越海来逃者，数十里不绝。自此，县公得以握篆视事。崇明在郡县中（此下缺）。
皇清之下江南也，吾娄首先迎之，得一城保全。其孝廉之削发从缁者，则赵自新我完也。远避不归者，华干龙天御、陈瑚言夏也。张受天以乱民之祸，身走他邑，俱不在附降之列。后赵公以云间事（吴胜兆案），牵染成狱，归竟病死。华君则教授里中，不与户外事，人亦罕见其面。陈君颇走声气，喜讲学。张公避地玉峰，未几死。此吾娄节义诸君也。
顺治二年秋，大兵初定江南，城中有雨丝之异，于青天皎日中，如绵襭者纷坠，吾镇亦间有之。
郡城之殉节者，刘公公旦（讳曙，癸末进士）、杨公维斗（名廷枢，庚午元，惨死）。徐公九一（名汧，戊辰进士），削发令下，从容自尽。有子名枋，字昭法，孝廉也，亦走外不归。后闻逻者获至土军门，询之，坐地不开一语。土杖逻者，竟纵之去，亦可谓善全人节矣。
云间殉节者，夏公允彝、陈公子龙、李公待问、奚公士龙（皆进士），皆以一死自靖。孝廉如徐公孚远，则间走浙、闽，至今不归。诸生中则如王子玠石，同弟名世，皆知名士也。一旦退隐，耕于陇上，人无一知者。客至则兴话桑麻，高风隐节，人皆义之。又金山卫指挥侯怀玉，父子力守孤城，大兵临之，被杀者千万计。城破惨死，可谓铁中铮铮矣（此下缺）。
顺治五年四月初三日，雨雹，小者如棋、大者如卵，满天飞舞而下，屋瓦皆碎，庭中积起盈寸。康熙三年四月十六日，亦有此异，竹林中往往如牛者。
弘光者，福藩之子，中州寇乱，流窜江淮间。先帝龙升，马士英迎立之。既当璧数月，有妃北来，谓寇乱相失，飘零异所；今闻正位，匐匍来归。独弘光不谓是也，使在廷杂治之，五毒备至，而妃终无异词，旁观者皆叹息泣下。或谓妃既流离有日，难保守身之节，故虽故剑，弘光不无讳言之意。或谓弘光实福藩庶子，冒嫡承统，妃风闻误听，有错认并州之意，故词极相左。不知遭时不造，名花飘坠，纵抱琵琶，何伤冰玉！即处之别宫，岂曰害义！若果福藩正妃，于义为兄嫂，尤当权宜相处，使之不失富贵，何忍毙之。狠心辣手，天理人情殆已尽绝，宜不日有覆国祸也。
如皋县有许元博者，于顺治二年避兵居乡，因授徒于吴心田家，偶阅岳武穆传，欣然有感，遂于胸前刺「不愧本朝」四字，左臂刺「生为明人」、右臂刺「死为明鬼」。忽一日脱衣洗澡，为人所觇。语泄，本县捕之。按臣具疏，即于本处正法。妻朱氏，给功臣为奴；父拟戍、吴心田拟流，邻里拟徒。嗟乎！元博不过广陵一男子耳，未食朝廷升斗禄，而镂形刻骨誓以死报，岂其为身后名哉！血性发愤，不可禁制，所谓山河之气，日月之精，造物千锤百炼而有此一男子也。为先朝开一代生面，岂可作等闲看乎！
陈奇瑜者，山西保德人，丙辰进士。先帝朝，为五省督。清既抚有中原，陈公慨然有复雠之意。知事不可为，遂乃于顺治四年十二月张黄盖，衣蟒玉，头顶进贤冠，发鬖鬖满顶，扬扬乘轿，竟诣州馆，与州守贺熊飞相谒。州守诧骇，即将其违制衣服褫去，质之库中，而姑听乡绅暂保出外。即飞报督臣，督臣即飞报于朝，而竟于本处正法（下缺）。
张献忠之破蜀也，赤地千里，杀戮无孑遗，至塞井夷灶、焚屋伐木；蚕丛数百县，无一草一树鸡犬存者，积尸至与峨眉齐，流血川江数百里不绝。方其下成都也，吾娄吴志衍（？）（名继善）为成都令、沈岱来（名云礼）为华阳令、前任州守刘瞻父（名土斗）为司理，既将诸官杀之，而独以刘、吴贤声大着，贼欲活之。刘公终不屈，死之。而吴公则勉就官，慕其文才，骤升为吏部尚书。一旦，献忠于成都僭帝位，使吴为郊天文。吴虽就官，心终不平，于文中连用铜马黄巾等事。献忠怒，立诛醢之，夫人一子皆被杀。吴丁丑进士，善文章，淳笃着乡党，人皆爱慕之。当其万里就官，有爱之者，谓宜单车行；其夫人不谓是也，乃同行。献贼至成都，弟士衍欲挈侄先逸，而夫人曰：此吾一块肉，必不以付他人。后士衍竟间关得遁归，而夫人与子俱不免，吴为若敖鬼。嗟乎！同时被难者，有季子恕先、黄子锡侯。恕先以理讼往，锡侯以授书往，皆血化游魂、身膏野草。悲夫！刘公士斗，辛未进士，广东南海人，任吾娄二年，廉明仁恕，为立州以来第一人。失意于郡，推官周之夔讦之，罢官。解任日，州士民为之罢市，有愁叹者、有涕泣者、有愤愤不平者。其去也，千万人至以石塞门，攀号，不得出。后以听按公之处分也，复还娄，千万人自玉峰迎之，皆执香前导，蚁簇欢呼，如赤子之望见慈母。嗟乎！吾娄虽薄俗，然即此可见天理之在人心，公道之不泯，亦为开州以来第一盛举。后终迫于上官之议，将周之夔两罢之。颠踬既久，复起为成都司理，而遭贼手。虽游魂不归，而忠贞之气、廉明之名，与吴、蜀两邦同为千古。
唐世桢者，吴兴巨族，兄弟皆成进士。江南破，世桢以青衿弟子走浙、闽间，从唐藩起义，建牙两粤。后大兵长驱入，唐藩失守，而岭以东西亦建瓴破，公束身走归，不入吴兴，竟诣土御史，骂其背国。土爱之，发之郡侯，亦笑受其骂。申之兵道赵，其所骂如前，赵亦不为忤。巡抚卢传方镇娄东，即以申之按公。而公既入，挺立不为跪，指发吐骂，戟手顿足不休。按公怒，斧断其齿，血肉狼藉，口内喃喃不绝。随曳之仪门外，痛决四十，筋肉皆断，无一语号呼，惟骂声而已。杖毕，奄然如尽，舁出而终。是日观者千百，无不泪涔涔交睫，惟有扼腕抚膺，长叹不置。嗟乎！忠臣烈士，不出于缙绅，而出于一青衿弟子；不出于食禄大臣，而出于偏藩几日之薄官！其为明朝结三百年之报，惟公一人矣。独抚道诸公，虽不能优视之，犹能作一刘荆州，而按公独甘为黄祖。嗟嗟！你衡而下，千载遂有两人。而黄祖之狂騃，按臣直一人收之矣。
王之仁者，崇祯朝，为吴淞总戎。弘光当璧，移入宁、绍间，统水师海口，组练千余，皆称劲甲，为东南一巨镇。我朝既下江南，至丙戌夏，统大兵渡钱塘，郡中望风倒戈，王公方欲整师为螳臂计，移兵海口，磨厉俟之。而飓风忽发，巨浪如山，兵艘皆飘泊震荡，散析无存。王公知事不谐，仰天长叹，乃手缚妻子数十人，沈之大江。单身走吴门，诣土御史，责其背国，且谓吾不即死，然贪数日活，乃欲大骂洪内院、小骂土军门，然后归身斧鑕，使天地间男子一吐不平耳。遂洋洋走金陵，见洪承畴，其所以责之者，一如土御史。洪悯而欲官之，又劝其作黄冠隐。王大笑曰：吾若欲求活，茫茫大地，岂无一穴，乃向汝作此丑事耶？居无何，金陵顽民有欲效刘盆子故事者，一时煽起。公以人望居城中，遂无活理，使群卒拥出，以乱刀斫死，殡之雨花台僧舍中。
吴日生者，名易，松陵人，与余有文字交。癸酉，相遇金陵，与之同僦一小邸，相对三日夕。其人飘飘秀雅，寡言笑，绝无名士习。与余不言而神契，后遇试辄晤。至丙子，日生登贤书，自此隔不相值。癸未，成进士。弘光当璧，为兵曹。时烈皇惨崩，河北已丧，闻日生喜谈兵，结剑客奇材，走马驰槊，为恢复事，心窃异之。继而大兵南下，江南覆没，日生父母妻子皆死乱，而日生独跳身湖海，结义勇，出入波涛为巨敌。大兵四面围杀，终不能尽其根株，隐然抵东南半壁。如是相持，几一岁。一日，走嘉禾，饮一巨绅家，竟为所绐，付大兵，执之去。时贝勒征钱塘，解至军前，欲官之，不屈，遂赴法死。嗟乎！余与日生别十年，当其相遇，意甚恂恂，初不意其作此志局也。心欲为文丞相之业，而天命已去；奈何！然而一夫跳梁，湖海鼎沸；螳臂御轮，足见其勇，亦人杰也哉！
吴胜兆者，明朝旧将，投诚于清，用为苏松提督，驻兵云间。丁亥之岁，思反正，结连湖党与四方缙绅，刻期举事。然吴为人浅而疏，未败之先，踪迹已露，忌者已潜备之。一日忽呼云间司理、华亭县公及诸参将入署，酒将半，忽厉声曰：外间传吾反正者，是汝曹耶？汝罪当斩。众皆踧躇，不道一字。帐下士已腾出，将司理、县公即座斩之；缚两参将，曰：姑以祭纛。时吴公虽发此举，而实漫无成画，外人已哄知吴公反正，一夜密操备；而所缚参将詹者，狡而黠，漏一纸于外。天明，外兵已拥入，生擒吴公，而四方之党亦阴散。内院洪承畴疏闻于朝，传旨枭斩于市。而一时株连者，皆天下名士，如陈子龙、侯峒曾、顾咸正、蒋雯阶辈，无不狼藉诛夷，妻孥俘掳。陈，丁丑进士，弘光时，为兵科，诗文擅一时才，海内望如山斗，与吴深相结。事既败，亡命山泽，踪得之，缚至抚台土公所，长揖不跪。一子甫六龄，缚者以刀劈之，自顶至踵，见之无一泪落。将解至江宁，于舟中跃入水，时有一卒持之，与卒共入水，浮沈半顷。起之，已死，斩以徇。
云间又有夏公允彝，字彝仲，与陈子龙同年进士，诗文皆擅绝海内。大兵破云间，夏公从容赋诗，遗嘱家事，赴水而死。一子名完淳，字存古，年方典谒，天才俊发，所着诗文，几欲驾两公上。父既殉节，存古慷慨悲歌，志未尝须臾忘死。会吴胜兆潜蓄异谋，遂与相结，凡誓檄诸文，一切大手笔，皆出其手。吴既败，存古亦逮至江宁，下之狱。而娄有王明先者，瑗公门下士也；适在江宁，就狱一探。存古泣谓曰：一死无恨，惟室中方妊，所不能遗者，此一块肉耳。今以累汝。明先颔之。既归，潜走云间，伺其妊，即潜抱归。而明先亦以事败，起大狱，仓皇不得所，其戚友徐方平，复抱之归。闻存古之受祸也，其族人利富贵者，欲以此儿为袁粲之子，眈眈视如几上肉矣，而赖两君以免。所称孙枝一叶是君恩，非耶？后存古卒斩于市。
洪承畴者，闽人，万历丙辰进士。崇祯朝，为大司马，总督诸道兵，与我朝战。阵溃，疑洪亦陷没矣，天子震悼，赐祭九坛，立碑于其战死之地，所以议恤、议赠者甚厚，而洪公竟不死。当战败，为大兵席卷而去，乃死心事清，宠幸在人臣之右。当时之士大夫，竟无一知者。及新天子平江南，公以内院大臣镇抚江宁，人方知其不死，无不啧啧惊怪。而石斋黄公之起义也，逮至江宁，面责之曰：若岂洪承畴耶？如果洪承畴者，则当年战死，天子且为祭九坛矣。若等故从北方来，独不见穹然道左者洪承畴碑，而安得冒若名耶？是时洪汗簌簌下，几不能仰面，而黄公卒死。后洪还朝，旋统大师剿抚秦、楚，勳名富贵，当时无两。野史氏曰：方洪之释褐为进士也，实惟丙辰。时天命皇帝，方以一旅起事三韩以北，蛟龙欲起；而不知佐命元臣，已于唱名五色云中见之。君臣遇合，如磁引鍼、如薪引火，真宰潜召，异哉！我朝之初入中国也，衣冠一仍汉制，凡中朝臣子，皆束发顶进贤冠，为长袖大服，分为满汉两班。有山东进士孙之獬，阴为计，首薙发迎降，以冀独得欢心。乃归满班，则满以其为汉人也，不受；归汉班，则汉以其为满饰也，不容。于是羞愤上疏，大略谓陛下平定中国，万事鼎新，而衣冠束发之制，独存汉旧。此乃陛下从中国，非中国从陛下也。于是削发令下，而中原之民，无不人人思挺螳臂、拒蛙斗，处处蜂起。江南百万生灵尽膏野草，皆之獬一言激之也。原其心，止起于贪慕富贵；一念无耻，遂酿荼毒无穷之祸。至丁亥岁，山东有谢迁奋起，攻破州县，入淄川城，首将之獬一家杀死，孙男四人，孙女、孙妇三人，皆备极淫惨以毙。而之獬独缚至十余日，五毒备下，缝口支解。嗟乎！小人亦枉作小人尔。当其举宗同尽、百口陵夷，恐聚十六州铁铸不成一错也。
士在明朝，多方巾大袖，雍容儒雅。至本朝定鼎，乱离之后，士多戴平头小帽，以自晦匿。而功令严敕，方巾为世大禁，士遂无平顶帽者。虽巨绅孝廉，出与齐民无二。间有惜饩羊遗意，私居偶戴方巾，一夫窥瞷，惨祸立发。琴川二子，于按公行香日，方巾杂众中，按公瞥见，即杖之数十。题疏上闻，将二士枭斩于市。又其初，士皆大袖翩翩，既而严革禁，短衫窄袖，一如武装。间有乡愚不知法律，偶入城市，乃服其衣，蹩躠行道中，无不褫衣陵逼，赤身露归，即为厚幸。后幸禁少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