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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日头还未上中天,断肠崖所在的山头上就已黑压压布满了人。有些江湖人士不到五更天就上来了,只不过是想占了好位置看戏。

约定时辰一到,人群中便出现了骚动,纷纷让路给风尘仆仆连夜从枫晚山庄赶来的庄主夫妇及陪同他们前来的各大门派长老。

“哈哈哈!”突地一声长笑,不知何处树上跃下一人,着地时脚步浮晃了一下,“竟有这么多前辈来捧场,赵某真是荣幸至极呀!”

哗——内围的好事之人都退了一大圈,都忌惮着这据传能吃人功力的邪魔。前几日与刹血门主交过手的人此刻都不由惊诧:才几日不见,这人怎么憔悴若此!

少林慧觉大师上前一步,宣声佛号:“阿弥陀佛,施主意欲公开了结此事,老纳几人愿为施主见证。”

“嘿,”那人嗤笑一声,“臭和尚不老实,这里长眼的人都能看出我此刻挑战枫晚山庄庄主简直是自寻死路,还想逼我找死?嘿嘿,你们少庄主那一掌可真重啊。”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慧觉细看他面相,合十道:“施主脸色灰败,目光涣散,确是重伤在身。既然如此,为何要定下今日之约?”

“自然是找你们有事。”那人冷笑连连,提高了声音:“各位……道貌岸然的江湖正道,你们都知我师伯是几十年前纵横江湖的刹血老魔,却无几人知晓他还有个弟弟,便是我师父。我师父虽不及师伯天赋异禀,但之刹血心法也学了个十之八九,只是他心不在江湖,没什么名气罢了。”

“二十几年前,我师父听闻师伯在江湖上树敌甚多,担心他遭遇不测,便迁去与他同住。想若是我师父师伯联手,普天之下谁能动得了他们!谁知恰逢我师娘临产,师父不过下山了几天,便被夏庄主和他义兄乘隙上山,联手杀了我师伯!”

这段武林秘史一经揭开,众人都被吸引住了,凝神静听。慧觉大师一皱眉,“此事老衲也略知一二,当年夏庄主根本不知你师父的存在,这只能说是天意。”

那人不加理会,径直说道:“可想而之,我师父是如何之悲愤!他立誓要为长兄报仇,但不知为何自己却不亲自动作,只是收了我为徒,将刹血心法传授于我。十年前,师父突然没有交待就消失了几日,回来时竟已是奄奄一息。他交与我一封密信,嘱我日后大业告成或是遇上紧急情况才能开封,依信外名姓将信送往一人。他再三嘱我不可私拆那信,便撒手人寰了。”

“我自小由师父养育成人,纵使别人斥我们为邪魔歪道,这点恩情还是懂的。从此我潜心苦练,花费十年时间秘密布线,更用了短短数月成立刹血门,没想到竟被自诩为名门正派的小人以卑鄙手段教我阴沟里翻船,一夕之间前功尽弃!我想起师父临死之言开了密信,收笺者名姓却大出我所料,惊疑之下,我私自拆了信看,竟得知……”

“得知什么?”见他有意卖关子,丐帮几位性子急躁的长老忍不住出声喝问。

“得知……”那人嘿嘿一笑,“臭和尚,还有那边那几个老乞丐,你们移近一些,我担心有人会杀人灭口,嘿嘿……”

丐帮几位长老被他如此出言不敬,不由面露怒色,但在这紧要关头又不好发作,板着脸戒慎地上前几步。

“我得知……原来我还有一个小师弟,况且还是大有来头,他若得势,可不像我创立一个刹血门那么简单……必将一统江湖!”

众人面面相觑,慧觉一宣佛号:“施主所言可属实?”

“嘿嘿,我今日来便是与你们做笔交易的。我将小师弟的所在告知你们,你们今后不得再追查我下落。”

几位长老低声商议了一下,仍由慧觉出面应允:“若施主没有妄言,我等便答应施主的条件,只是仍要消了施主身上的邪法。”

男子哼了一声,突然转头道:“小师弟,没想到我们师兄弟会在这种情形下相认吧?或者我该称你为……枫晚山庄未来的庄主?”

天地间立时一片死样沉寂。

“不可能!”蓦地一个尖锐女音打破这片沉寂,众人都随她惊跳了一下,原来是护子心切的庄主夫人,“绝无可能,清儿从小就在我看顾下长大,插足江湖后也鲜少离开山庄,况且你师父死时他只有十一岁,怎么可能拜你师父为师?”

刹血门主又是嗤嗤冷笑,“他不仅拜我师父为师,他还是我师父的亲子!”

此言一出,群雄哗然,几位长老发力喝了几声才压下这阵骚动。

“我师父报仇心切,却也不想仅仅杀了你们这么简单,他要给所谓的名门正派一个教训!因此他将刚足三月的幼儿丢弃在枫晚山庄门前,他知你们自诩正派,定然会收留这名弃儿。但他没想到的是,你们不仅收留了他,还对外谎称是亲儿!师父九泉之下,定要放声大笑了。夫人,你又要否认了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了脸色苍白的庄主夫人身上,她嘴唇颤动几下,却是发不出声来。

她的丈夫突然跨前一步,环视全场,缓缓说道:“清儿确非我们亲生,不过——”他沉下声来,“他绝对不会学什么邪术妖法,众位别忘了,尚是他领着诸位灭了刹血门。至于他的出身,绝非我与内人关心之事,我们之前视他为亲生,今后也会待他如己出!如果这样就不叫名门作派的作为,那么,枫晚山庄从来也没有自诩为名门正派过!”

众人都被他语气中的凛然震住了,一时竟无人敢吭声。

刹血门主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下,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夏庄主这份气度真令人敬佩,可惜你信错人了,他不仅身怀刹血心法,只怕比我还高出几成——小师弟,看来你这几年来也很努力在‘吸人’嘛!我知你们不信,那我再告诉你们,习得刹血心法的人,肘间必然会出现一个血纹,颜色随功力加深,我正是以这一纹样作为刹血门的徽标。”他拉起左袖,果然在肘间有一个粉色水纹浮记,“那****在连湘阁第一次与他交手时就觉得奇怪了,我师父说刹血心法可化天下不同源的内力,但那****非但化不了他的内力,还险些被他吸了去。如今看来,这一切都有了解释。”“哈!”庄主夫人竟然笑了,“这更不可能了,清儿十岁时我还替他缝补过衣物,他肘间绝没有什么标记!清儿,让他们瞧瞧。”

夏晚清置若罔闻。

“清儿?”她干脆亲自动手拉起他的衣袖,瞬间便呆住了。

养子苍白的肌肤之上,一个妖异的血纹深渗其中,竟似要滴下血来。

“怎么可能……”她失神低喃。

一直垂眸不语的夏晚清忽然扬脸,朝她轻轻地笑了。那笑容竟是无比温柔,也无比诡异。她不觉倒退一步,眼前突然便失去了儿子的身影。

守在刹血门主近前的几位长老只觉双眼一花,鬼魅般的白影已越过他们,一掌轻轻印在了男人的胸口。被袭之人双眼紧盯着夏晚清的面容,似乎对他拍在自己胸前的掌一无所觉。

“为什么……”他说,殷红的血丝开始顺着嘴角涌下,“……你能轻而易举地得到一切呢……”

终于还是憾恨地倒下了,其实一开始就没抱着存活之心,师父的信不仅揭开了夏晚清的身份,也销毁了他的生志。信中,师父吩咐这个人,问鼎江湖后便下手除掉他。一山不能容二虎,师父如是说。多年来的忠诚还是比不上一份血缘,就连这人的养父母都如此维护他,他好恨啊……

“杀人灭口啊!”人群中不知是谁首先喊了这句,呆若木鸡的群雄才纷纷拔出武器冲上前。

夏晚清月白的衣袍如影子般飘忽来去,竟直扑庄主夫妇而来。

“清儿!”眼见疼爱了二十年的养子竟要对自己出手,老庄主目眦欲裂,直觉出掌以对。手上传来异样之感,他一怔,那白色人影已从众人头上飞过,软软抛离崖外。飘展开的衣袍就如一朵不堪重负的云彩,直直坠下去了。

“少庄主——”惊呼声起,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之际,一道人影冲至崖前,竟也直扑了下去。

听到那声惊呼,他睁开眼,竟见到熟悉的身影朝他坠来,那张看惯了的圆脸上,惊惶之色尽溢于表。未及思索,手已抽出腰带甩出,卷住她身子,欲趁还得及之前将她抛上悬崖。

“不!”她惊叫一声,竟死死扯住那腰带不让他发力。

他咬牙,自身顺着带子卷上抱住她,风声自两人耳边呼啸而过,他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身下,直至崖底乱石映入眼时凌空拍击侧壁。两人斜飞出去,他又对着乱石边拍几掌,蓦地一阵甜意涌一喉间,他立即护住怀中人的头,重重滚落乱石堆中。

一连滚了好几圈,去势才平息下来。原烟波自他无力松开的臂间爬将起来,轻拍他脸颊,声音惶急:“少庄主!少庄主!你没事吧?”

“……走开。”他紧闭着眼微弱吐声。

“少庄主,你背上流血了。”

“……我叫你走开。”全身仿佛都失去了感觉,他不愿睁开眼再瞧到这个世间,只想好好地睡上一觉。

“少庄主……”原烟波望着这个如同坏掉的玩偶般破旧不堪的男子,不觉已满脸****,“我都听到了,我知道你并非如那个人所说,你让我为你止血呀!”

“……”

“风无痕!你太没用了!”

夏晚清身子一僵,终于缓缓地睁开眼,木然地瞪着她。

“你以为你很伟大是吧?背了黑锅,挨了骂名,一声不吭就死了,你很自我陶醉是吧?”

无力摊在身侧的手微微动了几下。

“既然你这么有牺牲精神了,你就去死好了!嫌别人骂你不够,我可以帮忙告诉全天下的人你就是风无痕,用药控制人的下三滥!好可怕呀!这么多年来就在图谋不轨了,天下第一庄真是养虎为患!”

手指悄悄地握成了拳。

“你这个懦夫!胆小鬼!没种的废……唔……”未出口的谩骂被封在嘴里,她被推倒在地,唇被重重压着。

辗转,啃咬,吞噬,没有一丝怜惜,如一头愤怒的小兽般。他压制着她,在她唇上尽情发泄。

最初的震惊与疼痛过后,一丝清明回到了她大睁的眼中,手指慢慢滑上他凌乱的黑发,泪水随着缓缓阖上的眼流下眼角,然后——紧拥住了他。

“你……在流血……”

夏晚清的动作顿住了,微抬起脸,鼻息相织之间,身下女子眼睫后晶莹的液体入目,他如见了鬼似的抽身急退。

身上压力骤减,原烟波轻睁开眼撑坐起身,瞧见跪坐在地的夏晚清双眼茫然大睁,以往死水般沉寂的黑眸内种种情绪混合交织:震惊、迷茫、忿恨、绝望、脆弱……少年般苍白的面容上竟也是少年般的惊惶无措。

嘴唇动了动,她想挤出个笑容来,可是没有成功,出口的话仍是那一句:“少庄主,你在流血。”

他置若罔闻,一双眼盯着她被他咬破的唇,流血了,无比殷红刺目。下意识反手往自己唇上擦去,手背上也沾了血,她的血。

原烟波瞧着他孩子气的举动,终于能绽出个微笑,“少庄主,你背上在流血。”

他一言不发地别过脸,似是与谁在赌气,半晌,终于反手点了背上几处大穴。

她悄悄地松了口气。

积郁多时的雨云终于肯倾泻灰色的怨怒,开始是小小的,在碎石上激起碎散的水花,渐渐地,便织成重重帘雾,模糊了崖底远处的树景。

原烟波回过头,朝洞内笑道:“还好我们先找到了这个崖洞,不然真要成落汤鸡了。”

洞里悄无声息,她叹口气,走到倚着石壁的夏晚清身边蹲下身,“少庄主,你还在气我骂你那些话吗?那只是随便说说的啦,否则你怎么肯理我?”

“你好吵。”

“……少庄主,其实风无痕那般才是你的真面目吧?”说话这么不客气。

夏晚清合上眼睛不理她,她不以为意,也靠墙在他身边坐下,伸直了腿探手去揽他。

“做什么?”长眉皱起,侧头躲开她的魔爪。

“让你伏在我膝上呀,你这么靠着墙背不疼吗?”

“不疼!”

“……少庄主,方才是谁强亲我的?”

挣扎的动作立时便停下了,僵持了半晌,他乖乖让她按趴在她腿上,露出简单包扎过后仍是血迹斑斑的后背。

“……”唇连的笑意突然减了许多,她刻意以轻松的语气问道:“少庄主,你是什么时候便知道真相的?”

脸侧枕在她膝上的人没有吭声。

“方才是谁……”

“十年前。”他飞快地截断她的话。

要挟人的感觉真是太过瘾了,原烟波笑得奸诈,静待夏晚清说下去。

“十一岁那年,他找到了我,对我说他是我生父,接着便把毕生功力强输到了我身上。”

“如此说来,你等待今日已等了十年了,同时又以风无痕的身份在邪派间打响名号……少庄主,你是以什么借口溜出山庄的?”

“……闭关练功。”

“但其实是在江湖上兴风作浪?果然是好借口。少庄主,可惜你无法全心信任他人,否则找个易容高手将整张脸都换了,我也无法认出你来。我早就奇怪了,天下第一庄的少庄主为何不见一丝意气风发之色,反而不喜显露容貌,也不爱引人注目呢?不过也正因如此,谁都不会把他与衣饰夸张、容貌惊人的孟婆楼楼主联系在一起。”

“而后你欲将慕容兄弟送进刹血门,又不能在与刹血门即将开战时刻推说闭关,干脆就将与你不熟的我扔给他们为质,你就能以救人的借口出庄与我们会合,又不用担心相处太久我会认出你来,我说的可对?”

“……”

她暗叹口气,其实还有不忍说出口的猜测:他的敛息隐气,除了是要与风无痕区别开来,恐怕还欲削弱他人对他的印象。日后他的死,便可如寒微之石激起的涟漪,很快淡去。

这人自十前之前,便已开始策划自己的死亡了。

“少庄主,别臭着一张脸嘛,上次你答应过我要多笑的。”

“……那是因为我以为再也不用见到你了。”

典型的风无痕式冷嗤,她非常怀疑此次救了他之后,是否再也见不着那个内敛守礼的夏晚清了,心情不禁有些复杂。

“我还有一事不明,为何你如此执着于为我报仇?”

即便那日师傅不遇害,刹血门迟早也是要灭的,他却以为她报仇为由,加快了铲除刹血门的进程,并且似乎有意无意地提醒她不忘杀师之仇,也因此,将她扯进了漩涡之中。

“……那日,你说不必报仇,人死不能复生……”

“嗯?”

“我知你心里认为是我故意造就了今日之势,但你怎知我不想着为那个人报仇?不错,我与他有血缘无情分,但事已至此……然后你说不必报仇……”

一丝凉意悄悄爬上原烟波的背脊,她小心翼翼地接话:“这句话慰藉了你?可你还是故意引回我的仇恨之心?少庄主,你是在妒忌我能超然事外吗,还是在给自己找个不必迟疑的理由?”

伏在她膝上的男人低低笑了起来。

这家伙……原烟波深吸一口气,“无妨,反正自少庄主将我丢与他人为质之后,我就没对你有任何奢望过。”

她早知他并非良善之人,行事也不太计较手段,但却忍不住地心生怜惜,怜惜他背负秘密这么多年,怜惜他的挣扎,更怜惜他的决裂。以往种种不明之事,也在断肠崖听到那番话后恍然大悟,为何当日他在凉亭中会说“不知者幸”,为何他在古刹占命时那般异常,又为何他昨日像变了一个人——

他是在与她诀别。

他早知今日之结局,并且,了无生意。

“少庄主,我以前有个姐姐,她长得很美,却为我家带来了灭门之灾。我那时还小,可已了然什么是仇恨了,为了报仇,我没听姐姐的劝。后来仇报了,姐姐也死了,我则变得神志不清。若不是遇上了师傅,我这辈子都好不起来。那时我状如野兽,谁一近身就攻击谁,师傅手上因此留下了不少咬痕。所以他总是对我耳提面命要放下仇恨,切莫执着,活着的人永远比死了的人重要。”低头轻抚膝上之人的长发,“少庄主,过去之事就让它过去了好不好?刹血门灭了,你活了下来,就别拿那些无谓的道德常理折磨自己了,过你真正想要的生活吧。”

膝上的人没反应。

“……你别睡,枉我说这么多就是为了不让你睡着。”

“……我没睡……”声音却无比微弱。

“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好不好?最后一个问题。”

“……”

她咽了一口,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少庄主,你方才真的有点了穴吗?为什么你的血还在流呢?”

夏晚清像死了般一动也不动,她微颤着手轻轻扳过他的脸,失却血色的薄唇边那抹暗红跃然入目。

她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慕容显,你死哪去了呀!”

困扰江湖一时的刹血门事件以正邪两派的两败俱伤告终,刹血门被灭,枫晚山庄闹出认贼作子的丑闻,以其为首的江湖正派也自觉无颜,不再如往昔一样趾高气扬,江湖一时间平静不少。

人们议论最多的自然还是那个居心叵测的夏晚清,据当日在断肠崖的人说,那夏贼行动如鬼魅,武功不知比刹血门主高出多少,若不是他们争功夺利,两人联手起来,江湖必是歪门邪道的天下。况且夏晚清心狠手辣,杀人灭口之后竟反噬待他如己出的庄主夫妇,坠崖时更是挟了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画师垫背。

好在善有善报,恶有恶终,几位轻功高手花费十余个时辰冒雨下崖探寻,终于找到了夏晚清摔得面目全非的尸体,而那画师竟奇迹般地毫发无伤。

令人唏嘘的是,枫晚山庄到此时竟还不承认夏晚清是个恶徒,老庄主更是声称那日击向他的一掌根本就无一丝力道。江湖上说到此事都不禁连连摇头,感叹老庄主执迷不悟的同时,也不禁为他的爱子之心所动,尤其那人还非他的亲生骨肉……

十余日后,议论此事的人渐渐少了,只因没多少人对那少庄主存有印象,就连曾与他联手抗敌的几位掌门人事后回想起来,也只记得一个缄默的白影。

与此同时在更不为人所注意之处,孟婆楼悄然解散了。是日,距夏晚清允诺原烟波的半年之约,尚余十七日。

一个月后——

这是今年飘雪前最后一场雨了,相距断肠崖十余里的一处乡村小路上,立着一个撑着油伞的年轻女子。仍是一袭宽大男袍,倍显女相的圆润粉唇,圆眸不理会眉睫上的几滴雨水,只专注地凝视着村口的方向。

未几,雨雾中驶来一辆外表平常的马车,在她身前停下了,车厢里跃出一个青年男子,也不理会薄薄的雨雾,兀自笑道:“原姑娘,等很久了吗?”

“不久,你大哥呢?”原烟波将伞往他头上移去。

“那不就是?”

她回头,瞧见车夫座上穿蓑戴笠的男子,不由“噗”地笑了出来,“慕容兄,这身装束还蛮合适你的。”

慕容谈狠瞪她一眼,哼了一声不答话。

“怎么,还在气我让慕容小弟帮忙?”

“帮忙?天底下谁会找别人帮忙偷牢里的尸体?还让他扛着尸体一口气赶那么远的路,你想累死他不成?”

原烟波叹口气,“当时也是情势所逼,慕容小弟现在还不是好好的?你就消气吧。”

“哼。”仍是不想理这个女人,心里也在暗恼他那个傻弟弟,换了是他,随便杀了个江湖人也就了事了,哪个像他真迂腐到去偷尸体。

“废话少说,他就在里面,你要瞧就瞧去。”

原烟波犹豫了下,轻轻揭开车后帘子,小心不让雨水打进去。与车子朴素的外表极不相符的舒适内厢里,斜倚在褥上的年轻男子双目紧闭,幽黑长发中的清秀脸庞仍是略显苍白。

“他这几日情形好多了,只是我们担心车马颠簸触疼伤口,所以让他吃了些安神的药。”慕容显在旁解释道,也不由叹了口气,“谁会想到少庄主与风无痕是同一个人呢?不管是谁,受了老庄主一掌又坠崖,一个月内恢复成这样实属不易了。”

“我知道。”深深地再看了那张容颜一眼,她放下帘子,“时候不早了,你们上路吧,少庄主就拜托你们了。”

“原姑娘也多加保重。”

车辘缓缓转动,她静伫原地目送着马车与她渐渐拉开距离。还有几丈,转过前头弯处便会从她视线中消失。

此次一别,大概再无相会的可能了。这样一想,不觉向前跨了一步。

五丈,四丈……

或许……该多瞧他几眼的。

就如着了魔般,脚自己动了起来,仿佛有什么在无声地推着她。

迟疑地几步……小跑……渐渐加快……发足狂奔起来。

等——

脚下一个踉跄,她重重跌倒在泥里,油伞在空中翻了个身,滚落在泥泞中,仰天静静承接着雨丝。

浑身力气都被抽干了,就这么埋首在泥水中,不抬脸,不去看那车子如何消失雨中,就这样了吧……

车厢中的慕容显透过帘隙无意中看到这一幕,不由大惊失色,连忙就要跃下马车,却被喝止了——

“让她去吧!”

“什么?”他大惑不解地望向头也不回的哥哥,“可、可是,原姑娘她摔倒了……”

慕容谈瞪了迟钝的弟弟一眼,“你还不明白?我问你,我们同那女人相处的一个多月中,她这样失态过几次?”

慕容显还当真想了想,迟疑道:“好像没有耶,而且我只见过两次原姑娘如此激动,一次是她师傅被害那日,另一次……便是今日了。”突然之间他如遭雷击,“大、大哥,难道原姑娘……”

“你终于明白了!”

慕容显呆了半晌,突然扑到前头慕容谈的肩上放声大哭,“呜,大哥,我失恋了——”

什么?!这回轮到慕容谈被雷劈了——

他怎么会有这么没眼光的小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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