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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扬州(4)

上来当然是谈赶集,谈生意,谈着谈着就话题就转移了。马锁和秀珠干了一杯问:“秀珠哥,啥时寻婆娘呢?”“没大没小的。”秀珠笑着说,“我这么大岁数还寻啥婆娘,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挺好。”东连说:“秀珠哥不老,到扬州这几年倒变得年轻洋气了。”大家都说不老,像个老板样子哩。秀珠今天穿了件细格子夹克衫,回家洗过头,头发朝后梳着,像上了发乳哩。秀珠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还洋气哩,都晒得像黑叫驴了。”马锁笑起来:“单你黑?我们在外面做生活的哪个不黑?赶了一个春上的集哪个不晒得像黑叫驴?”德宏和绕锁互相望望,你指你他指他地笑起来。大家跟着都笑起来。

小琴和春妮见面就熟,两个人靠坐着,小声地谈笑,吃着她们喜欢吃的东西。在这样的酒席上,春妮很新鲜,感到亲切,感到温暖,感到和农村人相处真有意思。

桂宏吃相不是太好,聚精会神啃盐水鹅头的样子让人看出了馋相。东连向他一举杯,他忙把鹅头放下来,一仰脖把酒喝了。东连赞他:“好样的,痛快!”

其实桂宏并不大能喝酒,几杯酒喝下来,面红耳赤,头上汗都出来了。但他不会推却,人要他喝他就喝,真是太老实。

存扣搛了只鹅掌给春妮,春妮却又回搛给他:“你吃。”

存扣说:“我不吃鹅的。”又搛给了春妮。

“存扣你干嘛不吃鹅?”马锁奇怪地问,“水乡人哪有不吃鹅的!”

“哎,不吃鸡鸭鹅的人多啊。”宝应的朋友说。宝应也是水乡。

“他吃的!”马锁说,“前几年他在我船上还吃的,两只鹅掌全是他啃的!”

“你真呆,”东连说马锁,“存扣是哄人哩,他是省把春妮吃。”坏坏地笑,把盘子里另一只鹅掌找出来,搛给存扣:“别省!还有一只——一人一只!”

存扣又搛给了小琴,认真地对马锁和东连说:“现在真的不吃了,到兴化上学后就不想吃了。”

他脸上掠过一阵阴影。自从“太白”被钱老师做成一锅红烧鹅肉,他就再也不想吃鹅了。

“人书读多了,奇怪的事就多。”马锁嘀咕着,举杯要大家喝酒。

这时,存扣见秀珠老盯着他和春妮看,脸上有些戚然的样子,忙对他说:“秀珠哥,她是我同学……”

他有些支支吾吾,有些尴尬。

“我知道,你们是同学。”秀珠向春妮举杯,“来,我也来敬一杯存扣的同学。”

春妮端着饮料和他喝了。

存扣更加局促。自己闷头喝了一口酒。

秀珠叹了口气:“我那老妹子如果不……也有存扣同学这么大了。”他默默地为自己倒满酒,看着那翻起的白沫,膨起来又慢慢瘪下去。他的眼睛有些发潮。

“是的呀,跟我一样大。”马锁也低沉着声音说。突然愤懑起来:“也是日鬼——好人不长久!”

东连说老天不长眼睛,秀平成绩多好,要不现在肯定也考上大学了;又长得漂亮。“校花哩,那时哪个不说和存扣是‘金童玉女’。”

春妮睁大了迷惑的眼睛。小琴肯定听说过存扣的事的,便小声地絮絮叨叨讲些给春妮听。

荷花池的那几位朋友就问东连怎么回事。东连三言两语告诉了他们个大概。

存扣眼里便有了泪。

“好了好了。别再提这些伤心事了。”马锁招呼大家,“喝酒,继续喝!”

存扣和桂宏是借同学自行车来的。散了席,出了院门,桂宏被风一吹竟哇哇地吐了一地,身子就软了,骑不得车。马锁从巷头上喊来一挂三轮车,把桂宏扶到车上,自行车也摆在上面要他扶着,要三轮车夫把他送到扬师院门口,替他把车钱先付了。问存扣要紧不要紧,不能骑也喊三轮车,存扣说没事,仍骑自行车带春妮回校。

骑到半路上,存扣停车要春妮下来。他架住车到路边一棵树下面蹲着,喉咙里作呕了半天只吐出几口酸水来,春妮站在他身后替他拍着后背。剩下的路两人不再骑车,春妮挽着他一边的膀子,默默地走了一路。

6.

存扣跟秀平的事情让春妮很意外,这是她不能够想像的。她依稀明白了存扣性格上有些忧郁的原因。有一天两人在一起时,她小心翼翼地重提了这个事,谁知道存扣沉默了一会儿,竟像打开了尘封的记忆之盒似的,说了许多关于秀平的事情。到最后,说的人和听的人都泪流满面。

“存扣,想不到你这么小就受了这么大的伤痛,命运对你和秀平太残酷了!”

“秀平太可怜了。我现在有时都不敢相信她已经永远离我而去,有时总觉得她和我一样还在哪个学校读书,我甚至放假回去恍惚中都有去见她的念头。可是……”

“你也不要太沉湎过去了,”春妮说,“你今天所有的一切证明了你没有辜负她,她在九泉之下应该是欣慰的。”

“我怎么可能不想过去呢?上了大学我更加怀念她了。特别是晚上,想得更凶。我经常看到学校里那些快乐的女生们就想,那里面应该有她的。秀平我是永远不能忘记的。她是那么好,那么优秀。她对我是那么好。”

“存扣……”春妮轻声叫他,“作为你的好朋友,我只想你能够更快乐些。我……”

“怎么啦?”存扣看出她的踌躇,问。

“我能问你,秀平是那‘两棵树’之一么?”春妮有些畏葸地问他,使劲咽了一下唾沫。

存扣默默点了一下头。

“那么另一棵……”春妮心怦怦直跳,她真害怕存扣又说起一个伤心的故事。

可是存扣没有说。他摇摇头,不说。但春妮看到他的身躯微微晃了一下。她就不敢追问了。

7.

终于有一天,在学校附近的小茶馆里,存扣把阿香的故事说给春妮和桂宏听了。桂宏满面通红,瘦拳头捏得“格格”响。春妮哭了。“怎么会这样啊?”她嗄着声问道,“张银富怎么能这样呢?”

存扣冷着脸。看着窗子外面的风景,久久不愿转过头来。

“阿香写分手信也是迫不得已的,”春妮用手绢儿揩着眼睛说,“可以想像得出当时她是多么绝望。”

“她寻过三次死,好在都被家里人发现了。最后不得已还是嫁给了那个畜生。”

“那你为什么不去安慰她,制止她嫁给张银富这强奸犯?”桂宏突然直通通地说,“你一定是嫌她失身了!”

存扣像是陡然被一根大木头撞击了胸口。他右手揪住胸前的衬衫,直愣愣地看着桂宏的脸。

“是啊,那个时候你如果出现在她身边对她是多么重要!”春妮也对他说。

存扣把两只手插进头发里,双肘抵在桌子上,紧闭双眼。他忘不了高考前夕接到信件的那个天上乌云翻滚的中午。他接到的那封沉甸甸的信,在看信时吐出的那口鲜血,他睡在宿舍里不眠不食的两天。他悲愤欲绝,无计可施,万念俱灰。他抬起头,泪眼蒙眬地问他们两个:“我不是没想过去阿香那里,但我可以去吗?去向阿香保证不嫌弃她?去帮她打官司?可以吗?有用吗?该想的我都想过了,不是你们想像的那么简单。如果换到你们是当事人,你们该怎么处理,你们想想……”

他想说:

以阿香的性格,她会答应我俩仍相好吗?

阿香的家人凭什么相信我?相信可以瞒着我的家人让我们订婚?

就算是这样,那个张银富怎么办?告他?

我妈和哥嫂知道了会怎样,会让我们在一起吗?告的话势必弄得满城风雨,阿香还能在药厂和焦家庄呆吗?

还是忍气吞声瞒着别人继续在他手上上班?——阿香做得到吗?张银富会不会变本加厉?我能够容忍吗?

阿香是个聪明而深明大义的女孩,她选择嫁给张银富固然是迫不得已,但以当时的情境看来,不把张银富送进大牢而是顺水推舟嫁给他又是合情合理的。她保全了自己的名节——这在乡下是多么的重要!虽然存扣并不知道阿香当时已经怀孕了。

但他什么也没有说。他多么想在他的生命里能剔除这个沉痛的片断,每彻底地回想一次都是掀开心灵陈疤的过程,都会流一次血。他不想在他俩面前像用手术刀似的细细解构理由,和他们辩论。

三个人各自沉默着。不知不觉地,春妮的手伸过来,轻轻地放在存扣手上。

8.

赶完庙会后,东连仍和弟兄们在荷花池菜场摆摊刻章,想不到没过一个月居然惹下了大祸。

事情是这样的——

那一天,有个穿西装戴眼镜夹着公文包的中年人来到东连的刻字摊上,请他刻个章。东连一看图样,是个财务专用章,便跟他要刻章证明。这人说来得匆忙,忘记带了。“等着用呢,师傅千万帮个忙——钱多钱少好说。”递上来一根“红塔山“。东连看这人不像是个坏人,稍作踌躇,便应了,开价五十块。对方不还二价。东连溜到公共厕所后面的背人处,不到二十分钟就刻好了。那人再三感谢,付了钱,又递了香烟,坐上人力三轮车走了。

谁曾料到,没过十天,东连就因为这个章被抓了起来。原来求他刻章的是个骗子,用这枚公章做了案,受害单位损失几十万。公安部门逮住了这骗子,骗子交出了刻章的东连。

小琴哭得昏天黑地,说不想活了。存扣他们几个陪小琴到看守所看东连,东连流着眼泪,对小琴说:“这次出事大概要判上好几年的,不敢误了你的青春,好聚好散吧。”小琴哭着说:“我们都在一起几年了,亏你说得出这话。我再跟别人,人家不嫌我是‘二嘴子’(非处女)吗?我一辈子都是你的人。我等你出来!”

存扣他们也噙着泪对东连说,要他好好改造,争取立功减刑,早点回来。

东连被判了三年刑,发往大丰劳改农场改造。

1.

大二结束了。放暑假的前一天,春妮在宿舍里看着整理好的回家的行李,心里突然空落落的,有种说不出的难受。她知道这是为什么。她来找存扣。

存扣和桂宏正在操场上溜达,有说有笑的。听见后面春妮喊他们,便停下来。

见春妮神色有些恹恹的,存扣问她:“怎么啦?明天就放假了,还不高兴?”

“有啥不高兴的,暑假六十天哩。回家有的吃,有的玩,又可以天天睡懒觉。”春妮幽幽地回他。

存扣打趣说:“可不要太享福了,暑假回来后养成个小胖猪哦。”

桂宏听了咕地笑起来。春妮翻了存扣一眼说:“养丑了也不要你问,大不了你们不带我玩好了。”

存扣见她说话有些戗戗的,也不知怎么回事,就换了另一个话题,告诉她:“我要到桂宏家先玩几天哩。”

春妮听了不响,吭着头边走边踢着跑道上的小坷垃。“我也要去!”她突然说。

桂宏唬了一跳:“你……上我家去?”

“不行啊?女生不作兴到男生家去玩?”春妮咄咄地看着他,“不欢迎就算了!”

“不是不行,是你家里人等不到你回家会担心的。”存扣说,“一个女生家家的。”

春妮说不要紧,她可以打个电报回去说到哪个女生家玩几天。“玩几天?”她问。

“三天吧。”存扣转头对桂宏说,“带她去吧,让她看看农村。她新鲜(新奇)哩。”

桂宏说:“你去了不要后悔。农村条件差,没有好的吃,晚上蚊子多,连个好厕所都没有。”

存扣心里突然高兴起来,哄她:“乡下晚上还有鬼哩,还有狐狸精哩。”

春妮笑得“格格”的:“你们不要唬我,越唬我越要去!”

2.

次日上午,三个人在扬州汽车站上了到东台的班车。存扣有晕车的毛病,预先在候车厅花五角钱买了个防晕车的糖丸含在嘴里。饶是这样上了车还不敢大意,坐到靠窗口的位置上,眼睛闭得紧噔噔的,一言不发。春妮和他坐在一起,笑他:“你也有弱项啊!怎么一点儿潇洒风度也没有啦?”一百几十里开出去,车近海安时,糖丸的药效过了,存扣强抑着阵阵泛上喉咙的恶心,浑身打冷惊。春妮感觉出来,赶紧替他打开车窗,又掏出手绢儿做好准备。车到海安停下吃饭,车门一开,存扣踉跄着下来,蹲在一棵树下面就狂呕起来,呕得眼泪鼻涕的,也顾不上狼狈,直着头喘着气让春妮替他擦脸。吐过了才感到胃里轻松了。那边桂宏端来一碗滚烫的豆腐脑子,说:“不买饭给你吃,把这个喝了暖暖胃吧。”存扣端过来喝了,要春妮和桂宏赶紧去吃饭。春妮在卖客饭的地方东瞧瞧西看看,拉住要掏钱卖饭的桂宏,要他买了四个茶鸡蛋两条兰花豆腐干,两人分吃了。她说饭菜看上去不卫生,不忍心(敢)吃。

上了车,存扣不再难过了,但身子仍乏软。太阳蒸得车厢里燠热,路况不大好。摇头晃脑中,存扣脑袋倚在春妮肩上睡着了。春妮让他靠着,有时看看他的脸,心中涌起一片爱怜。

到了东台已是下午一点多了,还有二三十里才到桂宏家。车站上立时涌上来不少载客的,争着拉扯生意。存扣不肯坐三轮卡,说这一路上汽油味闻够了,宁肯屁股受点委屈也要坐二轮人力车。只好依他。二轮车夫们在公路上把车子蹬得呼呼生风,春妮坐在车后连嚷舒服;到了乡间小路却颠得人屁股生疼。几十分钟后到了一个渡口,一条大河白茫茫的,起码有百十米宽。桂宏说到了,下来把车费付了,招呼存扣和春妮上了渡船。

说是到了,过了河还有四五里路。放眼望去,无垠的水稻田,远近稀稀拉拉的几个小村庄。桂宏带着兴奋指着西北方向一个村落说:“看那边树上——有三个喜鹊窝的!就是我家庄子——刁家庄!”

田间土路窄而直,转弯抹角。两边是灌溉渠和稻田。路边种着黄豆,绿叶子密匝匝的,结满了豆角。有的地方站着向日葵,蓬蓬勃勃的,葵花匾子浑圆金黄,像姑娘灿烂的笑脸。不断有青蛙从他们脚边跳进稻田和渠里去,把春妮弄得一惊一乍的。看见路边虚土里钻出一条肥胖的青蚯蚓,她捉住桂宏的臂喊“蛇”;看到渠里游过一条黄鳝,她更是扯住存扣衣裳尖叫。存扣哄她说不作兴瞎喊蛇的,你再喊真就被你喊来了。春妮忙说“我不喊了”。有三两只麻雀从他们头顶往远处飞去,把唧唧交谈声留在身后。不断有小河小沟。过小桥时,春妮走在当中间,前面拽住桂宏,后面搀着存扣,诚惶诚恐,挪着小碎步儿——像京剧中花旦走的台步——弄得大家一起累。存扣笑道:“现在轮到你狼狈了吧!”到了这熟悉的水乡田野上,存扣心情很舒畅,重新神气起来。

过了最后一座两块板并列的水泥桥,算是进了庄。庄子不大,大概只有百十多户人家。正是下午两三点钟光景,没有什么风,阳光不动声色地照着,倒不是十分的热。也许是久居城市的缘故,村庄让人感到很静谧。存扣注意到庄边不少人家没砌院墙,门口有很大的菜地,用棉花秸子或芦柴围成栅栏以挡家禽,菜地中间栽着一两棵梨树桃树。梨树上结着青梨。几只鸡婆聚在树阴下自在地扒拉着虚土,寻觅食物。一只黄猫也不知打哪儿窜出来的,箭一样蹿上一户人家的土墙,跃进院子里去。一条浑身漆黑的草狗梦游似地从一条小径上路过,看都没看他们一眼。河边上有十几只鹅鸭在树阴下集体打盹。满眼都是很淳朴的田园色彩,连阳光和空气中都氤氲着泥土和植物的味道。多么熟悉的沁人心脾的味道啊,这让存扣感到无比亲切。但即便存扣同样长大在水乡农村,他还是觉得这个村庄田园趣味来得更加“纯粹”一些,有点世外桃园的意思哪。他忽然就冒出一个念头:如果眼睛不看路边的电线杆和庄上那三两枝电视天线,谁敢说宋元明清时代夏季的某天某地不正和此刻的氛围相仿佛呢?他心中就漾起了他习惯有的浪漫怀古情绪,有点不知今年何年身处何地的感觉。他振了振头,返回现实中,想,也许是因为这庄子太小了,又远离城镇,地处偏僻,才独有了这份淳朴气质。有点像外婆家的王家庄。现在正在日头上,人们不是在田里便是猫在家里,路上就不大见着人。等到四点钟以后肯定也和他的家乡一样,这里的孩子们会成群结队地出来下河戏水洗澡了;跟着,水码头上就会蹲满了淘米洗菜的妇女;各家把桌子抬到院子里吃夜饭;晚上有电视的人家坐满了人,不看电视的也有到桥上纳凉的。这时候庄子就更有了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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