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旁的农家自有许多与路相关的故事,这也留给了农家孩子许多难以抹去的记忆。
当年我家旁边的乡路上,每天人来人往,虽称不上熙熙攘攘,却也别有一番生动情景。拎着菜篮子的、挑着柴担的、带着孩子的、埋头赶路的、背着手闲逛的……这些自然都会留存在记忆里,可真要把他们像翻看老照片一样翻开来的时候,却发现岁月的流失竟然像一股“调和液”,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把那些具体的影像调弄得模模糊糊、朦朦胧胧,变成一种概念化的景物了。比如想到挑柴火经过的路人,只能够浮现出一幅笼统的挑担子的情景,却不能呈现出清晰的画面了。
不过,就是在这样的印记里,也有一些特别让人感慨的场面。
记得刚上幼儿园那年,有天傍晚,正趴在饭桌上吃饭,路上传来“咚咚锵”、“咚咚锵”的鼓乐声,一家人便放下饭碗出了家门。随后我家门前的路旁也陆陆续续来了不少左邻右舍。不一会儿,鼓乐声伴随着一支二十多人的队伍来到面前。也许看到这里观众人数比较多,这支队伍停了下来,在鼓乐声中,先有几个踩着高跷的人边走边唱,唱的什么我根本听不懂,所以也就不可能记住,当时只是觉得好玩而已;接着又有几个人出来表演,他们表演时的对话我同样听不明白,不过从服装打扮上知道是中国人和两个外国人“吵架”。那两个外国人都戴着纸糊的高帽子,脸上贴着很夸张的大鼻子和两撇大胡子,身上穿的衣服也像帽子一样用纸贴上了横一条竖一道的线条和许多“星星”,让人一眼就能分辨出来;听妈妈在旁边指点后我才知道有“星星”的那个人是美国人,有“叉叉”条条的那个是英国人。在他们表演的同时,其他人分散开来给观众发放小旗子,还时不时领着大家一起呼喊口号。我也分到一面小旗子,是用红色的纸裁成长方形粘在一截小竹竿上做成的,上面还写着一行字。当时我既看不懂纸上的字,也听不懂喊的什么意思,只会机械地学着大人的样子,在喊口号时把小红旗高高地举起来。第二天,我还发现“公社”大院围墙上有人在刷大字标语。当时不敢太去讨大人“烦”,也就没顾上去询问。到了上小学认得一些字后,自己也就读懂了那句话是“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现在想来,那应该是当年为了“赶英超美”,乡间也要大搞“总路线”、“大跃进”的产物吧。
最是刻骨铭心的,当数“文化大革命”期间的场景,先是时常有伴随着洋鼓洋号和呼喊声走过的游行队伍,前导队有许多红旗飘飘、彩旗招展,随后的人流中还举着密密麻麻的小纸旗,一时间鼓号震天,喊声动地,硬生生把这一方天地激荡出雄浑与高昂,让周围的路人也会跟着热血沸腾,激情澎湃,不少人还会情不自禁地追随着这种队伍前行,最后到“公社”聚集,发表“演说”,张贴“大字报”……真有一种“风雷动、旌旗奋”,“天翻地覆慨而慷”的气势。
遗憾的是,这阵风头过后,路上的“革命”场景就发生了剧变。三天两头,总有“咣、咣、咣”的铜锣声响起,然后在一阵阵的呼喊声中押过来几个游街示众的“对象”。他们被反绑双手,头戴高帽子,脖子上挂着写满大字、画着红叉的大牌子,在一拨凶神恶煞般的壮汉驱赶下,一路踉踉跄跄地走着,浑身上下充斥着弥漫在那段时空中的无限的迷茫、无助、悲哀与恐惧。他们原本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乡亲,那时被冠上“地、富、反、坏、右”和“走资派”的名号,于是就成了另类,成了凭着另一些人的意愿就可以随时被拿来展示的奇观。刚开始,还有一些乡人会好奇地停在路边观望,几次过后,不知是那几张老面孔失去了新鲜感,还是那副惨疼状引起了原本淳朴善良的农家人的怜悯,观望的人越来越少,甚至发展到听见那种锣声在远处响起,许多路人就会早早故意避开。有一天,我在躲回家中的时候,看到对门的姨奶奶边走边抹着泪水,口中嚷嚷:“太惨了!不能看,不敢看。”这身影与话语始终定格在我的脑海里。在这种氛围下,那些押解人员可能也感到索然无味,被迫改换了一种方式,让被“游街”对象的双手解放出来,自己敲一下锣报一下姓名,其他人再一起举手呼喊“打倒×××”的口号,依次类推,轮番表演,从而让这种路面上的闹剧又延续了一段时间。直到所谓的“造反派”为了争权夺利分裂成几个派别并且忙着“打派仗”,再也顾不上去管他们,他们才最终得以解脱。
我家门前的这段路面,还有一个特殊的功能:因为一头连着街道,一头连着“公社”,路两旁空地不少,所以又是人群聚集的可选之处。有一次,“公社”免费播放露天电影,为了让“公社”大院里的老老少少在楼房的平台上端把椅子就可以悠然地坐着观看,不必与乡民们挤在一堆,就借助路两旁的荔枝树拉起绳子,把银幕挂在了路中间。天黑后,电影开映,银幕两头都挤满了观众,正面、背面都观看得其乐融融,路面容纳不下,就往路两旁的地里去,连路边的荔枝树上也堆满了人影。我家就在路边,自然占得些便利,搬一张长条凳,就可以站在上面,越过前方人群,无遮无挡地看得一清二楚。电影的片名想不起来了,倒是与此有关的一件往事还历历在目。那是第二天天亮后,看电影的高兴劲儿还没过去,却见妈妈哭丧着脸回来,告知路旁菜田里正在生长的菜被看电影的人踩坏了不少。我一听也心疼,赶快随同妈妈到菜田扶苗、培土,手忙脚乱地来一番“救死扶伤”。这时节,恰好有一位“公社”的头头路过,看到我们母子俩的可怜样,动了恻隐之心,居然掏笔写了一张字条,让我们拿着他的字条去“公社”大院的厕所挑大粪来施肥。这在那年月,可算是十分珍贵的“扶持措施了”。实际效果也不错,我和妈妈花费些力气挑来免费的肥料浇灌后,不光那些菜长得好,还让这块田地十分肥沃,以后种什么都比原来收获得多,也是一种“因祸得福”吧。更难忘的是,自打那以后,凡是有放映电影,“公社”还会派一些民兵到路两旁的田地执勤,劝导乡民站在田埂和空地观看,不要踩踏庄稼,再加上观看者都是农家人,都知道种庄稼的艰辛,又都是乡里乡亲的,于是再也没有出现过需要“救死扶伤”的情况。
还有一次,街上提前两天就贴出了通知,说是“公社”要放“礼花”。那时我已经是个十多岁的少年郎啦,竟然还不知道礼花为何物,自然充满了无比的好奇与期盼,于是那天就草草地咽下一碗地瓜饭,早早赶到“公社”门前的路上占位子等候。天还没黑透,这一段路面就挤满了和我一样热切的观众。沿路望去,满眼尽是摩肩擦背、人头攒动。不知是为了让更多的乡民能看到,还是要吊我们的胃口,“公社”楼上的平台却迟迟没有动静,在人们的望眼欲穿中就那么黑黝黝地高踞那里,一副高高在上而又神秘莫测的模样。似乎在等待的煎熬中过了好久,突然有人叫一声“来了!”立即引来一阵此起彼伏的“来了!来了!”的附和声。又磨蹭了很久,才听得一声“砰”的巨响,只见一道流星腾空而起,随后“噼噼啪啪”地爆出一团五颜六色的火花,这就是礼花呀!人群随即爆发出如愿以偿的欢呼声与笑喊声。这种欢声笑语伴随着礼花绽放情不自禁地响起,一声炸响总会带起一阵欢呼,回荡在欢乐的夜空,可惜礼花有限,才放几次就悄无声息了。当空中重归于寂静时,人群也安静下来,大家就那么静静地站在原地,就那么在静默中等待了好久,才慢慢地挪动脚步散开来,各自走上回家的路。到现在已经许多年过去了,也已经看过辉煌得多、灿烂得多的焰火晚会了,然而当年的情景,却依旧十分生动地活跃在心里,似乎还没有任何后者能够取代它、冲淡它,也许,那是因为在“礼花”的形态中,爆开的不仅仅是灿烂的光彩,还有那承载着农家人的从骨子里流淌出来的情感体验吧。
呵——家乡的路啊,这路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