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得一阵,苏若听得下面人声嘈杂,回头一看,幻魅堂众人已追至壑边,下了马在那里指指点点。章一影正仰了头向上眺来,随即也将身影贴在了壁沿,抓住蔓藤向上攀登。三四个胆大的手下跟着攀上崖壁,余下的便只有留在那里连连摇头。木婕仍是立于对岸,黄纱薄裙,俏生生伫立在烈烈的山风中。壑间雾起,俏影孤挺,隐约可见。苏若心中紧了一紧,咬了牙继续攀爬。到了山顶,衣衫俱湿,再回首瞧去,山形断阻,已见不到崖底情形。
苏若四下里看了一看,左边及后方皆是悬崖,前方临崖处一山峰造型奇特,形似神龟据崖远眺,历经千年万年初衷不改。苏若脑中不觉闪过一句诗来:佛眼望山川,碧龟没云间,想想来由,这诗原是在长孙府时从陆远所送的画中所见,那画中有突峰似佛,为闾丘万天所绘,许师伯说它便是天下群雄四处找寻的《道山图》。思及此处,苏若猛然想起在坳口时所见这片山脉,主峰便似大佛仰卧,脑中犹如醍醐灌顶,敢情脚下这座大山,便是闾丘万天藏宝之处。原本无意寻宝,却不想阴差阳错,兜兜转转竟也来到了此地。只是眼下追兵在后,却容不得再费精力和时间去作探宝之事。苏若不假思索,径直奔向那座龟山,思量着先找一处藏身之地躲过章一影再说。
踏上龟背,山中巨石盈坡,形状奇特,有列阵如兵,有聚块似磷,有山门耸峙,有爱侣眺海。因为石多土少,树木藤蔓便长出了庞大的根系,盘根虬须覆于石上,竭力探入石缝,千辛万苦去找寻生存之源。苏若不及观赏,继续前行,隐约见到一瘦小黑影在一块巨石旁敏捷地一闪,心下惊异,以为是山里采药人,想着能问问去路,起步便追了上去。将将闪过那块巨石,突然一脚踏空,身子一个趄趔,不及把持,便跌了下去。
这一惊非同小可,苏若在骇异之下仍能抽出几丝清明,在空中连转躯体,保持头上脚下的姿势。将将调整过来,双脚猛然一震,已是触到了洞底。苏若顺势向前一扑,卸去反弹之力,站稳了定睛一瞧,自己已身处一个山洞之中,洞口悬于头顶,陶盆一般大小。光线从洞口漫洒而下,凝成散散的一束泻于身前,四下里黝黑一片,不远处隐隐有几块晶石闪耀。定眼一瞧,那几块晶石却跳跃了两三下,瞬间移动到了另一方。
苏若正苦于视力受限,猛然忆起木婕塞过来的夜明珠,当下伸手从怀中掏了,打开来,光亮莹莹四散,慢慢将洞中照了个通明。适才闪亮跳跃之物并非晶石,却原来是三只猴子的眼睛。这三只猴子两大一小,头顶一撮黑毛昂然耸立,恰似一顶发冠,两颊各有一道白毛从嘴角沿至耳尖,像是年老之人的胡须,极是有趣。那几只猴子立在不远处,见着夜明珠大放光华,似要躲避,却又不走开,隔着两丈距离在那儿抓头挠耳。
苏若望望洞口,略略掂量一番,出去应该不成问题,便攀了洞壁向上爬升。刚刚爬了一小段,便隐隐听到洞口处有人走动,须臾一个人影出现在洞口,探身向下看来。苏若吓了一跳,屏气凝息不敢呼吸。那人观望一番,直回身去,消失在洞口。苏若松了口气,返身向下一跃,跳回洞中。却是这一跳,轻微地咚了一声,洞外立即响起一声沉喝:“苏若?!”正是无常愁章一影的声音。
苏若大骇,迅速向洞的深处跃去。那三只猴子也返身奔逃,闪身隐入了一处洞壁,苏若不及思索,紧随其后。那洞壁处却是有着一条通道,这通道迂迴曲折,犹如迷宫,行得几步便似往回而去,且极为狭窄,多处仅能容一人侧身通过,两侧石锋石刃突兀而出,上方也不时有岩石劈头而悬,使人只得俯身下腰而过。饶是苏若手中有夜明珠照明,仍是有几次与石壁相撞。那几只猴子在前方行走,与苏若离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七拐八转,显是对此路极为熟悉。若是苏若未能跟上,它们便会停下来等一等,回头盯着夜明珠,待距离渐小,便又跳跃着向前奔去,也许是要借着夜明珠的光亮,省却许多不必要的力气和曲折。
苏若愈走愈是心惊,尤其是通道每每折返往回时,隐隐能听到叱咤之声,似乎只是隔着一堵石墙,应是章一影等人随之追了来。这语声如此接近,恰如只需一掌,便能将这石墙捅破,从而窥破一墙之隔的现象。好在行得一程,气息陡然清新,苏若借珠光抬眼一瞧,前方已是甚为空旷,再不见石壁压胁而来。猴子们站定了,回过头来,一反安静之态,争着噢噢不停,似是有话要说。苏若仔细一瞧,不禁凉意骤起,生生倒吸了几口寒气。原来几步之远的地上,赫然出现了一道断崖,崖下不知所深,寒风冽冽升起,扑到脸上,令人身体和神智都骤生怯意。
那几只猴子返身再行,沿崖边走得几丈,再停了下来。苏若已瞧见崖上横有一座狭窄石桥,宽约尺许,略略上拱,伸向漆黑幽深的前方。苏若随着三只猴子小心翼翼踏上石桥,一步步挪过断崖下的深渊。将将行过,刚松得一口气,却惊见前方交错着许多壕沟,纵横相列,皆有两尺多宽,将地面分隔成许多孤立的方块,犹如座座平地冒出的耸峙的崖峰,将这巨大无边的山洞生生变成一片山地,苏若他们便在这一个个峰顶行走。猴子似乎早已习以为常,几下纵身,便接连跳过了几座石峰。苏若正担心它们丢下自己时,却见那几只猴子一起停了下来,聚在一处,回头齐盯着自己,指着壕沟唔哇直叫,好似下面有什么东西一般。苏若几步赶了上去,凑到它们让出的地方,向下一瞧,但见下方也是一座石峰,只是陡然下沉了两丈,与周边参差的崖峰一比,像极了一个陷坑。那坑里还有黝黑的一团物事,隐隐在蠕动。
苏若细细一瞧,依稀辨出也是一只猴子,正自疑惑,身边一只猴子突地扔了什么下去,那猴子慢慢伸手取了,缓缓凑到嘴边。敢情原是这群猴子中的一员,常常经由此处出洞,却不想光线黯淡,一不小心便掉到了这里,周围峰高崖陡,再爬不出去,便只能由着其他同伴寻了食物来,估摸着扔到它身边,借以苛活。黑暗之中,伸手不见五指,其它猴子想来救它上来,也是有心无力。如此这般情形,不知已延存了多久。苏若对猴群于同伴的不舍不弃甚为钦佩,不暇思索,纵身一跃,跳进了陷坑,落在那猴子的旁边,俯身将它抱起。那猴子果然骨瘦如柴,触碰之处皆是生硬硌手。苏若搂了它,深提内息,尽力上纵,回到那三只猴子的身边。那三只猴子兴奋难抑,围着他抓头挠耳,手舞足蹈,不知该如何表达它们的欣喜之情。
正自欢喜时,突听得一个声音隐隐传来:“宽了宽了!”苏若回头一瞟,石桥那边的通道处依稀透出红光来,伴有喧杂之声,想是追兵将至。猴子们一惊之下,返身便跳。小的那只似乎慌不择路,竟跳到了苏若背上,紧紧搂住他的肩头,一副抵死不松手的模样。苏若负了它,搂了怀中的那只,随着大的两只猴子向前奔去。大约奔了一盅茶时间,前方隐然有光亮透出。猴子们大喜,加快了步伐,直向那光亮扑去。那光亮渐渐强了,愈来愈亮,逐渐扩散成巨大的一片,抬眼便瞧见阳光直洒下来,竟是出了洞了。洞口聚了十来只猴子,皆是颊白顶冠,见到这几只猴子,一起来迎。瞅见苏若,齐愣了一愣,待见着他怀中的猴子,竟一起惊呼出声,全都拥了过来。
苏若将那瘦骨嶙峋的猴子交与它们,任它们久别重逢诸种絮叨,自己走到洞外,四下查探。这一探,却是叫苦不跌。那洞口原是一块宽大的平台,平台之外,却是上揽峭壁如削,下临深谷万丈,左右竖崖危岩,无可依附,竟是上天无路下地无门的一处绝境,不知这群猴子却是从哪里冒出来。
未等苏若醒神过来,那群猴子涌到平台右角处,排着队,面朝山洞,顺着岩壁,竟依次跳了下去。苏若大惊,急探身向台外一望,却不见猴子坠落。肩头那只小猴子从他背上溜了下来,几步蹦到台边,回头看看苏若,招一招手,也纵身一跳。苏若几步上前,蹲下身子仔细一瞧,那角上其它并无异常,只有下方半丈开外一处宽约两个巴掌大的石块略为突出,却不知有何玄机,那群猴子也不知所踪。苏若几番犹豫,回头向洞中望去,隐约可见丝丝红光。他回过身来,一咬牙,对准那石块便跳了下去,待贴着石壁小心站稳了,正要四下摸索,却察觉出下方部分竟无石壁抵触,似乎空空如已。他扶着石壁慢慢蹲了下去,眼前陡然一空,却原来是壁中存有一条横沟,半人多高,半圆状嵌入悬崖中,向左右两端延伸出去。
苏若缩身进去,弓着腰勉强容身,歪着头一瞧,猴子们都朝右边去了,左边堆有几块大石头。他心念一动,提了半臂高的一块岩石,轻轻移于落脚的石块上,如此从上方看下来,便再看不出这岩石的特别了。才刚刚放好,顶上已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大嗓门叫道:“怪哉!姓苏那小子明明往这边来了,怎么竟不见人影?”章一影的声音响起:“周边仔细搜一搜!务必将他找出来,”其他几人应了一声,听音辨来,大约有四人。
苏若掩了口鼻,尽力屏住气息,一动不动。那几人在平台上来回走动,近在咫尺,却是做梦也想不到脚下尚有一条容身的石沟。饶是章一影这般能人,打破了脑袋也想不到苏若便藏于他眼皮底下。他知道苏若不能上天入地,却也想不明白为何能凭空消失。过了许久,那个大嗓门试探道:“副堂主,这地方藏不了人,或许那小子并未朝这边逃跑。”其他几人应合道:“正是正是,也许是中途尚有其他通道,他半路另行溜了。”章一影沉吟良久,似乎也对自己的判断生了怀疑,半晌道:“金洪,王猛元,你二人留下,继续在此地寻找,没我命令不得离开。晏为,李建,你二人随我回洞中再行查探。”几人应了,脚步声渐渐远去,不久那大嗓门又平地响起:“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如何能藏人?除非苏若那小子跳下深谷去了,不然我敢打赌他决不会跑到这边来。”另一个尖细的声音回道:“正是正是。我们也不必再寻了,追了这么一段路,很是费劲,先休息了来再说。”
苏若蹲得有些费力,扭了扭头,知道幻魅堂的人一时半刻不会罢休,便蹑手蹑足向那猴子奔走的方向移步过去。行了约五十余丈,这石沟陡然开阔,上方已无石壁压顶,前方一条小径斜斜向上。苏若回头一望,隆起的崖壁挡了视线,再见不到平台那边的景象,便抬步迈上小径。行得十余丈,见着一大块平地,略略有些倾斜,里边又是一个山洞,只是洞口较平台之处小了许多,旁观一块巨石半遮半掩,挡住了许多烈风入内。二十余只猴子正在平地上三三两两或蹲或躺,那只瘦骨嶙峋的猴子也在其中,周边围坐了几只大猴子,似乎正在照料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