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到得一座宏大的府第前,骆平引了苏若进了府,穿过弯弯曲曲的木廊,连过两个院落,指着庭院前方一个巍峨的黑色剪影道:“苏兄,前方便是阁主的书房,决叔便在那里等你。小弟只能送你到这里了。”苏若谢过骆平,举步入园,四下打量,听得前方有细细的声音传来,似远处有人在对话。苏若不由得定了脚步,立于一簇茂盛的牡丹丛旁,听得一个声音道:“……骆平已去迎接,苏公子大约就要到了,不知决叔何以想着见他?”另一个声音道:“我也不知为何总想着要见他,大约是他与末儿年纪相仿。那样的年纪,那样的面目,总让我想起一个故人……”声线幽长,似乎陷入了一场回忆。
苏若依音辩来,二人便是浩凝阁阁主决叔和天浩堂香主骆风来。骆风来默然片刻,半晌开口道:“前番阁主让属下留意苏公子的身世,属下已打听得一些。”决叔哦了一声,兴致盎然道:“说来听听。”骆风来道:“苏公子来自邓州,其父名苏衍。一年前苏衍病亡,苏公子忽然也离开了苏府,从此浪迹江湖。”决叔喃喃道:“苏衍?苏衍?”提高了声音:“可是开了一家镖局?”骆风来道:“正是,那镖局名唤威长镖局。阁主认识?”决叔道:“有过一面之缘。十八年前他携妻带子走镖江陵,在黑松岭遇人劫镖,恰巧当年我正好路过,顺手帮了他一把。”
苏若猛然忆起,幼时有一次无意中撞见养父移开书房里的暗门,步入其中偷偷拜祭一个木头人像,发现自己后,并没有生气,而是命自己朝那人像重重地磕了三个头。那人像面目模糊,看不清是谁,好奇询问,养父道是全家的救命恩人,与苏若的关系更是非同一般,从此年年都带了自己入室祭拜。此时想来,这木头人像极有可能便是这位决叔。
决叔叹了一声,语气里有几分惊异,却也隐含几分失望:“原来苏若竟是他的儿子!”沉吟片刻,声音怅然道:“我那次见他,有种似曾相识之感,心中竟隐隐有丝冲动,存了一丝妄念,奢望他便是……”长叹一声,又道:“至少他还有个能撒娇承欢的童年,不似那两个苦命的孩子。那样圆满的童年,会是个什么样子的呢?”骆风来却道:“他的童年却也并不圆满。他另有三个兄长,听闻与他并不和睦,从不与他一起玩耍。据乡邻所言,他从小少年老成,不喜与其他孩子嬉闹,反倒总爱粘着府里的一个名唤张妈的女仆,将她视为亲人一般。”决叔的声音满是惊异:“竟有这等事?”顿了一顿,又道:“小孩与仆人要好,却也并不稀奇。我曾经便有过一子,极为依恋府里一个女仆。那仆人擅长绣工,曾用绸布绣了一只雄鹰彩鸢,鹰目含威,宽冀借风,飞得极高。我那孩儿喜欢得很,拉着我一起飞过几次。”语调不自觉升高,语气也渐转温柔。骆风平道:“一直不曾听过决叔提及这个孩子,是柳公子吗?”决叔声音蓦然黯淡:“不是。那孩子,已不在人世。若还活着,今年该是十九岁了。”骆风来啊了一声,甚为抱歉:“抱歉,决叔!风来不该勾起你的伤心事!”决叔却道:“无妨!这已是十五年前的往事了。十多年来,此事一直压在我心底,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今日说出来,竟也有种释然的感觉。”骆风平道:“不知那位女仆如何了?”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决叔方道:“与那孩子一道,丧身在一场大火中了。”
苏若听到这里,气血上涌,脑袋嗡地一声,昏然不知自身所在。女仆,纸鸢,大火,加上年龄,这些关键词与脑中仅存的儿时残影竟不谋而合,仿佛就是同一个人曾经的过往。若非如此,那这巧合也未必太过于惊世骇俗了。若不是巧合,那眼前这个决叔,会是自己的生身父亲吗?
苏若思绪如麻,正胡思乱想间,突然肩膀被人轻轻一拍。他吓了一跳,刚半侧过身,脖子便被人一把搂住。那人倚身过来,将头埋入苏若的怀中,娇躯隐隐在颤动。苏若回过神来,凭体香便已知是木婕,乍见之下,惊喜交集,也紧紧搂了木婕,久久不忍放开。半晌,木婕直起身来,眼中泪光盈盈,却又分明含着欢喜,竖指依唇,做了个嘘声的手势,拉了苏若,潜步到墙边,斜睇了一个眼神。苏若会意,提气上纵,与她一道飞身上了屋顶。
二人俯身檐角,苏若对木婕的突然出现满腹疑窦,以目相询。木婕却狡黠一笑,并不言语,伸了手指向右方。苏若顺指看过去,月晦星稀,暮深影重,却并无异常之处。正欲开口询问,隔了两院的屋顶上,突然出现了一个纤细的黑影,于脊间蹑步探行。到了下一间屋,则俯耳聆听,少顷跃下脊去。
苏若与木婕移身过去,到得同一个院落,使一招顽猴捞月,倒挂在檐下的木梁上,凑身窗边向屋里窥去。屋里有一丝光亮如豆,在四壁前缓缓移动。持亮的人一身夜行黑衣,蒙头遮面,全神贯注凝目于屋内的摆设,似在找寻什么东西。苏若暗自为其拎了一把汗,此人真是胆大妄为,竟敢孤身闯入浩凝阁内院腹地,也不怕被人发现后粉身碎骨,却不知在寻什么,竟然比性命还更为重要。
黑衣人将屋里仔仔细细看过,灭了火摺,并未拿取任何物品,悄声拉开房门,闪身出屋。刚在院里站定,便听得左边一声暴喝:“谁?谁在那里?”黑衣人吃了一惊,迅速闪身上了屋顶,急急奔向院外。适才那声音大叫:“有刺客!有刺客!各院戒备!”阁内顿时火光四起,人声鼎沸,喧闹着涌向叫音所在的院落。有几人瞧见了黑影,接连窜上屋顶,飞身来追。那黑影反手一扬,身后顿时黑烟弥漫。有声音大叫:“小心!烟里有毒!”追赶的几人用衣袖掩了口鼻,并未停下脚步。片刻之后,黑衣人已在眼前,一人大喝:“大胆狂徒,还不束手就擒!”右手五指成爪,向那黑衣人肩头抓去。另一人飞身上纵,如雄鹰般扑向黑影。黑衣人反身架臂来挡,却哪里是二人对手?眼看那黑衣人即将被擒,那二人却同时啊了一声,趔趄一晃,立身不稳,忙各自提气旋身,落于一丈之外,方稳定身子。其中一人惊呼道:“有同伙!”那黑衣人趁此机会,奋力发功,须臾间已拉开一段距离。
原来木婕与苏若抽身隐入檐角,暗中观望。苏若不知黑衣人来历,一直按兵未动。木婕见那黑衣人遇险,却连使弹指飞花,分袭两人,救了黑衣人一急。但甫一出手,便已被对方高手察觉,有人已奔行来袭。木婕娇笑一声:“快逃!”拉了苏若,施展轻功,连腾带跃,便向院落后方飘去。刚飘出几丈,苏若便听得身后风声飒然,伴有剑气轻响,知是高手持剑来袭,且指向直直对着木婕的背心,相距不过两寸。说时迟那时快,苏若陡然侧身,伸臂曲指向右后方弹去,不偏不倚恰恰弹在袭来的剑尖上。速度之快,方位之准,骇人听闻。身后有二人同时咦了一声,一远一近。袭击之人持剑不稳,剑身被迫向右荡开半尺。苏若脚下未停,再反手一场,两粒闪光之物自手中飞出,急袭背后之人的腰部和左膝。那人向右一个旋身,同时伸了手猛抓来物,待落稳屋脊后一瞧,手中却是两粒碎银子。这一闪避的功夫,苏若和木婕已去得远了。目测其身法和速度,院中众人已是追赶不及,决叔的声音远远响起:“随他们去罢!”洪亮灌耳,中气十足,饶是苏若离得已远,却仍是觉得犹在耳畔,不由得暗自佩服。
二人料得身后再无人追赶,便调了方向,向那黑衣人逃跑的方向猛追。奔得一阵,便瞧见了那黑衣人,下了地,窜进了一座破庙。二人闯了进去,却见里面一片漆黑,举目难见五指,自然不知那黑衣人身在何处。木婕正欲开口,却听得一道冷冷的声音响起:“二位穷追不舍,想干什么?”却是个女子。
木婕抿嘴一笑:“秋姐姐,别藏了,我知道是你。”突听得嗤的一声轻响,屋角有如豆火光亮起,移到正前方,点燃了供台上的一支火烛。烛光中黑衣人卸下蒙面的乌布,露出一张疤痕纵横的脸来,冷若冰霜,果然是秋清然。
木婕笑道:“秋姐姐,别来无恙?可还识得小妹?”秋清然语调平稳,毫不动情:“你俩想干嘛?”木婕道:“小妹只是好奇,姐姐势单力薄,孤身闯入浩凝阁,堪比陷于龙潭虎穴,想要干什么呢?”秋清然古水无波:“不干你们事!”木婕撒娇道:“好姐姐,小妹并无恶意。你说出来,说不定我们还能帮你一把。”秋清然默了片刻,仍是冷冷道:“不劳二位费心,我自己的事,自然由自己去做。”木婕锲而不舍:“你不说,就让小妹猜猜,你是想去偷什么东西吧?”秋清然蓦然一怒:“什么偷?那是我们秋家的东西,我只是去取回来,物归原主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