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在游戏快结束的时候,建立一个新档,从头玩过。
抄写笔记的本子,怎么也用不完,末尾一定留几页空白。
挂电话的时候,抢先说“再见”,就可以不用听对方说“再见”——
睡不着的时候,我会闭上眼,幻想自己在宇宙里飘浮。
我只是,害怕一切有尽头。
1
为什么有人会恐惧深海呢?
为什么有人不敢坐飞机呢?
为什么有人恋爱的时候,不愿意说永远呢?
无边无际的海和天空,难以论证时长的爱,多好啊。
好吃的冰激凌不会见底就好了。
喜欢的东西没有保质期就好了。
爸爸妈妈能够一直年轻就好了。
分针、秒针,噌噌向前,却似时光停摆,多好啊。
还好地球是圆的呢,我可以和你一直走下去,讲一个永远也不完结的故事,谈一场永远也不结束的恋爱,从森林走向森林,从大海走向大海。
2
“我们在一起多久了?”
“我算算。嗯,十年?二十年?”
“哈哈哈。”
“笑什么,会有的。三十年、五十年都会有的。”
“我们会活那么久吗?”
“会吧。”
其实我希望能和你一夜老去。
在早晨睁开眼时,你皱巴巴的脸在我昏花老眼中模糊不清,竟有完好无损的年轻轮廓,我终于心满意足地笑起来。
“太好了,你真的陪了我一辈子。”
这世上,分分秒秒总有人食言,还好不是你。
3
十岁的我第一次见到海,空气里不再是内陆的气味,这里是沿海城市,街上有人穿着港剧里那样的花衬衫,戴着蛤蟆镜,手里还拿着大哥大。他们讲话的口音,都带着一股子甜腥的海洋味儿。报刊亭里能买到香港和台湾的漫画书,里面是繁体字。
入夜后有许多酒吧灯火通明,许多露天的烧烤摊子,穿长裙露着两条雪白胳膊的姐姐坐在帐篷下面捏着鸡尾酒杯,听身边的哥哥说甜言蜜语。
街上总能听见音响在放《爱江山更爱美人》和《得意的笑》——我不知道演唱者的名字,也不关心——但我会穿着肥大的花短裤,唱着“人生短短几个秋啊,不醉不罢休”,用两条细瘦的腿跑过一家家店铺,唱着“名和利啊,什么东西……爱与恨哪,什么玩意儿”。
那时我胆子大,喜欢在人前声情并茂地演唱这两首歌,在他们鼓掌时很做作地鞠躬。
其实我不太懂这两首歌表达的究竟是什么,但我猜,是在说侠客的故事。
真的大侠,一出剑,什么都能击败,一甩袖,什么都能放下;名和利都可以不要,但最好有一个能相伴终生的爱人。我想,也许是个人都会怕孤单。
但是真的大侠,敢爱也要敢恨,爱人如果走了,就喝一壶烈酒,忘个彻底,从此相见不相识。
长大以后,我想做一个侠客,想要说的话大胆说,想要的东西勇敢挣。
江山和美人哪,没有,我不求,丢了,我不哭。
4
可是后来一切都和事前想的不一样。
我从一个无法无天的孩子王长成了一个拧巴怯弱的少年,要追根溯源,应该是父母为了离不离婚开始持久冷战,他们从我读小学一直僵持到初中快毕业才正式分开,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其实他们从未相爱,在我出生之前、出生之后,从未相爱,并不是从我小学五年级在家里目睹的那一场爆发开始才不再相爱——在这一天之前,我并不知道——所以我曾多么洒脱,像个无忧无虑的傻子。
因为知道有人撑我。
知道自己有人关心,做什么事、遇到什么事,都能更理直气壮一些。
当他们自顾不暇,我乱了方寸,畏首畏尾。
没了能横扫千军的强壮尾巴,也没了去天空海阔的巨大翅膀,我如此单薄。
赤身裸体的剑客需要一把防身的武器,所以我开始谈恋爱。
江湖如此凶险,必须有一个人,是我的铠甲。
5
“这里没有摄像头吧?”
从实验楼的阶梯教室下课后,我们没有跟着人群回教学楼,而是反向去了无人的楼梯间,这里很宽敞,还有一丝丝凉风,我仰起头察看四面墙角,回身时,红了脸的R亲了我一口。
R是我第一个恋人,但我从不认为会是最后一个,也不是因为我们太小了,小到以为全世界也就学校这么大,而是当我提起以后时,R总是傻笑,问我:“想那么远干吗?”
再后来,R就劈腿了,劈了一个又一个,用那张傻笑起来无比灿烂的脸,苦笑着说:“反正你又不是真的喜欢我。”
这倒也是。
在卧室里写作业时,我听见爸爸在客厅里和奶奶争吵,他说撑不下去了想离婚,妈妈也快疯了,但是奶奶不准,她说“丢人!”“丢人啊。”“让人家看笑话。”
爸爸说:“也要考虑一下孩子的感受,这样的家庭对孩子也不好。”
奶奶说:“大人的事情,反正孩子也不懂。”
这倒也是。
6
梦境的色彩很丰富,常梦到自己在飞,熟悉的天台是起点,我顺着风,视野越来越开阔,离开城市后,有辽远的平原、群山,熠熠生辉的海,云朵被我的胳膊穿过时撕裂成一条条的棉絮,再后来就脱离了现实,那是一个绚烂得难以描述的地方,比童话更甜,比仙境更美,一望无际。
比睁开眼看到的一切,都要美得多了,一万倍,十万倍。
穿着邋遢校服的十七岁,身不由己,强颜欢笑,放学之后,无论走得多远,最后的路只有一条,始终是要回家的,带着书包里一张早已模仿家长笔迹签好“已阅”的不及格试卷,口袋里最富的时候也只有不到一百块的零钱,哪儿也去不了。
7
C长得挺好看的,又瘦又高,手长脚长,柔软的头发盖住脖子,站在天台上像一幅画,解开衬衫上的两粒扣子给我看,胸骨凸出的雪白胸口上纹了我的名字。
忘了后来是怎么不了了之,许多年后,碰巧在网上看见C结婚了。
要走的人,就是在骨头上刻下我的名字,还是会走的。
仔细想想,还挺后悔没在骨头上刻个名字的,至少走得再远,也带着我的标记。
8
二十多岁的今天,远离家乡,人在北京,噩梦的场景却没有多大改变。
我总是无处可去。
冰冷的蓝灰色,倾盆大雨,校服裤脚踩在鞋底,我在熟悉又陌生的街道中迷失了方向,打电话说:“妈妈,妈妈。”雨声吞没了我的呜咽,“我能去你那里吗?”
妈妈说好,然后我拼尽全力却想不起方向,“我找不到,我不知道该怎么走,我迷路了。”
这个噩梦,我重复了三次,记得清清楚楚。
类似的梦很多,妈妈一直接受我,虽然在梦的结局里从未找到她,而爸爸一直缺席,大约因为现实中他亦无能无力,他在外地工作,只能把我寄养在奶奶家。
最近一次的梦,爸爸很难得地出现了。
我坐在一辆火车上,轰隆隆,飞驰着,在直入云间的山峰上,却在悬崖间急刹车,没有铁轨连接去对面的山头。我心急如焚地打电话回家,爸爸和妈妈没有分开,他们还在一起,像是许多恩爱的夫妻,关心孩子的处境,耐心又急切地安慰我,叫我不要害怕,他们在家里等我。
我知道自己在梦里,站在悬崖边直跺脚,我想要造出一条铁路来,可是逃不过所有同样的结果,最终我还是没能回到家,永远停留在不知终点的路上。
只是这一次醒来没有哭,甚至有一些欣慰,我梦见了爸爸,他和妈妈在一起,他们一起接受了我,说他们会等我回家。
当然我一点儿也不想这两个仇人在现实中复合——实际发生的话,那才更是一场噩梦——但是这个略显温馨的梦,使我了解了自己在潜意识中已经与流逝的过往达成了和解。
时光不会重来,结局不会改写,我已经不再是十七岁的胆小鬼——会有一个人比世上任何一个人更爱我,这个人永远也不会消失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这个人不会让我迷惘,不会让我恐惧,这个人会成为我的终点——
在遇见这个人之前,我必须很强大,必须很勇敢,走过所有可能脱轨的道路。
9
X是在网上认识的,那是很久以前了,我给自己建立了一个网站,在上面写一些诗和不知所云的短文,全是不算满意的东西,好一点儿的都拿去发表赚钱了。
“我看了你的文章,很想看看你这个人。”
一封邮件,许多邮件后,X从另一个城市坐火车来了,竟是个年纪比我大好多的人。
我们有时见面比较频繁,有时间隔久得让我忘了这个人。
“能读给我听吗?”X总是会从包里拿出一本很旧很厚的书。我由此认识了几个民国作家,不耐烦地读了几本中的若干篇,一个字也没记住。有时候,我觉得X很像我的一个小学老师,戴眼镜,温厚,语速很慢,常常讲一些人生道理。
有一点烦啊。
我对你的不幸,你的婚姻与家庭,你曾遗失的真爱,你的整个人生故事一点儿也不感兴趣啊,你看,我是这么的年轻,甚至还未写就人生的序章。你看着我的时候,我能感受到自己锋利得像一把匕首,把你割伤,你淌着血,流着泪,目不能移。
我是故意的,你匍匐在我脚下的虔诚姿态,拯救了假装饱满实则贫瘠的我,缓解了我对世界的恶意,因为我除了年轻,一无所有。
你常常为我的幼稚叹气,却情愿承受着,继续自讨苦吃地凝望着鲜活而刺眼的生命——并非一定是我——
当我离去或是年长,你会找到另一个年轻人为你读书。
“以后不要见面了。”我兴奋地说,“我谈恋爱了,是个很能吃醋的人,不想被误会。”
X突然抱着我痛哭,把我吓到了,真的吓到了。一头年老的狮子咬着牙流泪,低沉闷重的呜咽声却在钝齿间轰隆隆地回响。
我太年少,太狂妄了,以为年纪大的人是没有心的,他们应该无所不能,潇洒得甚至冷血。
原来你们也像我一样脆弱,像一个手无寸铁的孩子。
真是看不起你们。
直到我成为了大人,才知道,人生中有好多事,那些狂风暴雨,你被迫迎击,却无力反击。
人活着,血就不会冷。
只要你动了真情,即使是无情的岁月,也不会让你变得潇洒。
那些无所不能的人,大约没有软肋。
10
我怀疑自己有病,从一开始就知道不会有结果的恋爱,我义无返顾,自己用枪抵着自己的太阳穴,一次次扣动扳机,看看会不会死,看看这一次,会不会有结果。
“妈妈,我不想结婚,并不是每个人都需要组成一个家庭来得到幸福,我现在过得就很快乐,虽然我很希望能和谁在一起一辈子,但我不想要一个证一个孩子来确保这一段关系不会有任何改变。”
“你是不是有病?”她打断我。
第一次和妈妈正面讨论我对恋爱与婚姻的看法,温和的她在话筒那边的声音显得少有的严肃和恐惧,以及动摇,还有一丝失望与愤怒:“你心里有病,要看一下医生。”
她没有察觉我在这边无声地哭,她在那边重复道:“你有病。”
我是有病。
有时,我的矫情几乎要化作双手掐死我。为什么不将就一下?身边的人,最终在一起的那个人,多数不是最爱的那一个。为什么这么贪心?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被命运分配到最好的人。为什么还要继续等?人生短短几个秋,你有几辈子可以等?
再等一下下,一下下就好,会来的,一定会。
那个人会伴我入梦。
是的,我依旧会找不到回家的路,但我身边会有个人牵着我的手。
11
还以为我等到了,没想到,连你也要走。
客厅里传来你窸窸窣窣穿大衣和鞋的声音,你故意把一切弄得当啷作响,我在浴室里闷声洗澡,故意把水流声开得哗哗巨响,直到你终于打开门,我湿答答地跑出来,你急忙撞上门,凶狠地瞪着我。
“我去跳护城河,从此你就什么也不用担心了,再也不会去想那些多余的事儿,皆大欢喜!”你操着北京腔,嘴里说出来的话像是电影台词,“没了我,你活得更好。”
我不出声,瞪着你。
右手边的镜子里是我单薄的身体,薄得像是一张纸,我的自尊也是。
我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你滔滔不绝地控诉着我,而我始终沉默。
你是对的,从一开始就不公平,你无所保留,而我却高高在上,我永远也不会低头,你若是要走,我只会目送。
其实这是我为自己留下的后路,让我可以告诉别人,其实我也没那么爱你。
结果不出所料,你先哭出来,我到底还是你的命门。你号啕着过来抱紧我,声线心疼得发颤:“你别感冒了。”
这一句话,把我这一张纸戳得千疮百孔。
你一路把我抱到床上,你的脖子滚烫,你身上全是太阳烘烤后的干燥气息。所以,要分手也不要在冬天好吗?你知道,我的体温向来有点凉。
我们对着哭,最后竟然是你安慰我。
抱歉啊,我就是这么狡猾,手里还拿着沾满血的凶器,却做出一副无辜的表情。谁叫你吃我这一套呢,想想也是你活该。
——“凭什么啊,我怎么就不能得到幸福啊?不公平,别人、别的人显得那么轻而易举,我是哪里不好?这么拼命这么认真,已经拼尽全力了啊,好累,太累了。我想要的也不算太多,为什么不给我?”
——“会幸福的,你想要的一定都会得到的,因为你已经很努力了,所以一定会很幸福的。”
一直以来,是因为我没有把后路堵死,所以幸福才会溜走吗?
那我把这个洞封起来好了。
你也跑不了了。
12
我可以千辛万苦打下一个江山,然后随手送给你。
我是真的这么想,可我做不到,没有江山给我打,而我也没有千军万马。
我只能为你写诗。
亲爱的:
随诗附上我的一切。
虽然不及江山万里,却已经是我倾尽所有。
13
“哈哈哈。”
“你笑什么?”
“我们现在抱在一起的姿势好难看哦。”
你听到这话,把左腿往上抬了抬,圈紧我的腰。两个人在床上紧紧相拥的姿势更扭曲了。
“如果现在,就在这一秒世界末日。”我说,“我们在一瞬间变成白骨或化石,几百年、上千年以后,被人发现,那也太丑了。”
“是很滑稽,但是他们也会知道,我们很相爱。”
世人会知道,我们很相爱,几百年,上千年,死也不分离。
14
“咔嗒。”
好了,我重新建了一个档。
那些狂风暴雨,我们被迫迎击——
“咔嗒。”——
在一切真的结束之前——
“咔嗒。”——
就让我和你无尽地相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