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长风随陈运登上酣醉楼,走进右侧临街的一间雅间,雅间门口立着两个与陈运一样穿着打扮的大汉,见到陈运颔首行礼。
推门而入,史长风才发现这雅间极大,四周木墙上雕刻着松竹菊兰一类象征高雅的花木,墙角处饰以美丽的纹边。雅间由堂上往下摆了七张大小适中的桃木心方几。正堂上摆放了一张,左右两侧各摆了三张。木几旁各摆了一张雕花的竹凳,时值隆冬,竹凳上铺着厚厚的毛毯,陈设虽然简单,但给人高雅舒适的感觉。
一个身着白裘的翩翩公子,自堂上那席上站了起来,她脸如同磁石般,史长风的目光不由自主被他吸引过去。
这可谓是一张完美无暇的脸孔,长圆形的脸蛋上白皙如玉的皮肤熠熠生辉,眉若远山之黛,一双黑宝石般的眼珠子,象是来自深邃而又神秘的海底,顾盼间流动着奇异的色彩,恰到好处挺直的娇俏鼻梁下面,嘴唇丰满圆润。尽管她作男子打扮,史长风却一眼看出这是一个女子,且是他有生以来见过最美的女子。
史长风一动不动盯住那作男子打扮的美丽女子,这样的装扮,不但未减她万分之一的美丽,且让她有一种说不出的动人滋味。
却不知那作男子装扮的美女亦在史长风跨进门槛那一刻起仔细打量起他来。
方才她从楼上远远看见这个气宇宣昂的年轻男子,便觉得他与众不同。自近处看,史长风虽然穿着普通,但自然有一种高贵的气质,且身材健硕,眉目间清秀温文,给人文武双全的感觉。皮肤不是很白,但散发出一种阳刚健康的光泽,举手投足间,又流露出潇洒不羁的味道,与那股高贵的气质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他独特的魅力。
史长风在被陈运暗中在他手臂上捏了一把之后,才从那作男子装扮的美貌女子给他的色授魂予的惊艳感觉中回过神来。
象他这样的花丛老手亦不禁老脸一红。
陈运将他风长矢的假名介绍给那女子,那女子露出深思的神态,口中喃喃道:“风长矢,风长矢,这名字似乎在何处听过呢!”
史长风不禁一愕,随即恍然,他十五岁那年化名风长矢,剑挑大宛数家武士行馆,一时间,风长矢的名声大噪,只怕比他本来的大号史长风还要来得响亮。
不过,自那以后,他再也没有以风长矢的名号出现过,算一算,那已是七年前的旧事了。这美貌女子似乎不但听说过风长矢的大名,还隐隐有些印象,莫不是以前曾到过大宛国。
七年前,这女子亦不过十三四岁,象她那般年纪的少女,最崇拜英雄,说不定那时他史长风还是这美貌女子的梦中情郎呢!
想到这里,史长风一颗心不由活跃起来。
却听那女子有若天籁般的声音响起道:“小女子姓计名依依,风先生的名字听来好生熟悉,不过请恕小女子愚笨,始终无法想起在何处听过风先生大名。”
史长风见她身着男装,却自称小女子,心中泛起十分怪异的感觉。这实在是一个有性格的美女。
心下不免觉得有些遗憾,他的名字能在一个如此不可方物的美人心中留下深刻印象,这是天下男人都梦寐以求的好事,只可惜他乃是逃亡之身,身上还肩负着血海深仇待他去报。不然,利用这一点优势,加上他的魅力,说不定能抱得美人归呢!
只得苦笑道:“计小姐不必费神去想了,想来定是我风长矢的名字普通寻常,才让计小姐泛起了熟悉的感觉。”
他这点理由说得极其牵强,这次轮到计依依闻言一愕,旋即微微一笑,似毫不在意道:“也许正如风先生所言哩。”
说完摆了一个让雅间内所有男人都为之侧目的优雅姿势,道:“风先生请入座。”
其实,说出这番话时,史长风已下定决心,定不可在这逃亡之路上背上感情的负担。因此才没有打蛇顺竿上,借他风长矢大名一题发挥。但见计依依果真如他所愿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心头又隐隐有些失落。
暗中摇了摇头,撇开这令人头痛的问题,与陈运分在堂下左右两侧首席座下。
陈运对他哈哈一笑,吩咐下人端酒上菜。
史长风注意到他言行举止中对计依依处处流露出添犊爱护只情,却猜不透他和计依依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正出神间,忽听计依依贝齿轻启,柔声问道:“方才听风先生提到曾周游列国,不知先生都到过那些国家呢?”
史长风何曾周游过列国,那只不过是他临时拿来搪塞陈运的谎话,但他的二叔大儒史公山却正真周游过列国,并书著了一本《史公山游记》,以叙记各地名山大川,名胜古迹。 史公山在鞭策他读书余暇之时,常与他讲解各国风土物志人情,以增长他的见闻学识。
他遂以专家的姿态不慌不忙答道:“在下最北曾到过匈奴,南下去国诸越,至于夷戎狄蛮,虽是未开化之地,风某亦曾涉足。”接着,拾史公山牙慧,将史公山经历拣精彩处,略作时间人物上的改动一一详尽描述起来。
计依依听得双目放光,秀目中露出无限向往之色!!
史长风口中滔滔不绝,有若悬河,心中却忽然想到那《史公山游记》一书尚未来的及付梓,史氏一族突遭灭门惨祸,史公山横死刀下,史公山半生心血之所在的《史公山游记》只怕已经佚失,再也找不到了,不禁悲从中来,虎目中渐渐现出魂断神伤之色。
计依依与陈运都发现了他的异样,不禁面面相觑。
计依依讶然道:“未知道风先生何故伤怀?”
史长风这才想起这里并非适合他感伤的时间与场所,惨然一笑道:“嘿!在下露丑了。风某只是想起了当年一位曾与在下一起游遍天下名山的朋友。唉!他现在已经不在了。”
计依依动容道:“风先生对你那位朋友感情很深呢!”
史长风道:“情逾父子”。
计依依沉吟道:“风先生可曾想过要将你们游历的经历书写下来,以纪念你的那位朋友哩?”
史长风全身一震,目光落在计依依鲜花盛放般的绝美脸孔上,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半响,史长风自席上站了起来,向计依依一揖及地,慨然道:“计小姐一语惊醒梦中人,让风某知道了日后要走的方向。风某特此谢过!”
他这一谢实乃出自真心,自家门横遭变故以来,他一心只想着报仇大计,至于报仇之后,何去何从,却一片茫然。大约是走一步算一步。方才经计依依一言提醒,他已经有了明确目标。那就是待报得大仇后,便归隐山林,游尽天下大小山川河流,重新写一部《史公山游记》,即不负他剑道兵法之外的另一半所学,亦可慰史公山在天之灵。
计依依起身还礼,轻轻一笑道:“风先生客气了”。
史长风忽地心中一动,这计依依美目盼兮,巧笑俏兮,面上看似明艳照人,但眉宇间始终罩着一丝幽幽的愁意。方才乍看之下为她艳光所慑,并没有发现,但此时渐渐适应了她骇世容颜给他带来的震撼感觉,故有所察觉。
史长风本性风liu潇洒,怜香惜玉,更何况是计依依这样有着绝世容貌的尤物。
史长风望向计依依美目,问道:“计小姐是否有什么心事郁结心头呢?可否告之风某一二,或许在下能为小姐解忧亦说不定哩。”
说完,看着计依依的反应。
他这番话其实无礼的紧,他与计依依相识尚不到半个时辰,从计依依的行事装扮来看,应当还是云英未嫁的姑娘之身。尽管当时的社会并不在意什么男女大防,但在这样的情况下,冒昧询问一个姑娘家的心事,始终不妥。
但史长风想到他方才在楼下被陈运等人拦下试探他的剑法,十分蹊跷,或许与计依依心中之事有关,因此斗胆一问。
计依依果然幽幽叹了一口气,与史长风对望一眼。
她额头紧蹙,双目含怨,与方才笑语盈盈相比,又是另一番惹人怜惜的动人姿态。史长风只觉得心弦被她的一举一动,或是一皱眉,一叹息紧紧扣住,仿似可因她开心便开心,因她难过便难过,此女魅力的确大的惊人!
只听陈运苦笑一声道:“风兄,你博学多闻,见多识广,应知如今天下各国对于盐业,朝廷都采取了一种叫作‘开中’的制度。”
见史长风点了点头,续道:“不瞒风兄,我们计家就是专营官盐的盐商。‘开中’制的施行,各国朝廷都将盐的生产和专卖权绝对垄断,对于我们这些盐商来说,最致命的问题就是我们必须获得盐引,亦即盐的专卖权。否则连盐都支不到,更何谈买卖。所以,朝廷委派专管盐业的盐运使就成了我们这些盐商的衣食父母……”
史长风听到这里,对事情已隐隐有所把握,脱口道:“是否你们计家得罪了临雍的盐运使呢?”
陈运忽地哈哈大笑起来,似乎史长风这个问题实在是幼稚之极。见史长风一脸大惑不解之色,才收笑道:“风兄今趟大概是首次来到我们田国,没有听说过我们计家的大名哩。我们计家乃田国首屈一指的大盐商,占了田国一半以上的盐业买卖,怎会将一个小小的盐运使放在眼里。”
顿了顿,接着颓然坐回席上,似万般无奈道:“其实,今趟我们的麻烦来自田国的二号人物,田王庞倾的一母胞弟,申复王庞陵。”
史长风心头一震。没想到计依依府上竟然是田国最大的盐商,难怪陈运言语间颇有自负自傲的味道。
这申复王庞陵他以前自然听说过。庞陵以勇力著称天下。传言中他形态威猛高大,生来具有神力,能够空手搏狮,生裂虎豹,是田国最著名的猛将。手上一支长枪从未遇上十合之将,被誉为田国第一高手。
但计氏乃盐商世家,与申复王庞陵应当井水不犯河水,两者之间如何产生纠葛呢?
忽然想到计依依那惊世骇俗的容貌,不由恍然大悟。英雄难过美人关,此乃千古不移的道理,难道是庞陵想把她收入府中。
正欲开口说话,计依依已经恢复常态,向他微微一笑道:“风先生有所不知,两个月前申复王庞陵之子庞夷乱来到了临雍城中,曾见过小女子一面,此后便日日痴缠着小女子。且返回滋阙向乃父庞陵请允,七日前还到我计氏府上提亲。”
史长风暗道原来如此,却又有些奇怪。当时的社会四民士工农商中以士为第一等,商为末等。许多商人虽然巨富,但豪无社会地位可言。申复王庞陵乃王侯世家,怎么会同意其子向一个商贾女子提亲呢?
而计依依却为此烦恼,是因为庞陵之子面目丑陋,不堪入目,还是因为她心中已经有了属意的郎君呢?想到这里竟有了不愿意继续想下去的念头。
计依依似能看透他心中想法般,轻吁一口气,叹道:“侯门一入深似海,那些王侯宫闱之中的女子看来风光无限,然而青春易逝,红颜易老,又有几个女子是能够终身得到宠爱的呢?”
史长风心头又是一震,计依依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但语气中却有一种历尽苍桑的味道,好象看透了人世间的一切是非,故而才能说出这样一番具有真知灼见的话来。
不由感喟道:“红颜未老恩先断,斜依熏笼坐到明。没想到计小姐看得如此透彻。风某自愧不如。"
只听计依依“扑哧”一声笑道:“风先生实乃真诚有趣之人,不过风先生这次或许不用惭愧。那庞夷乱生的一表人才,其俊伟比之风先生亦相去不远,加上家世武功,依依亦情不自禁心动过呢!”
史长风听她如此直白夸赞自己相貌,心中殊无欢喜的感觉。因为听的出来,她对那庞夷乱确实大有情意不由隐隐泛起被伤害的感觉,苦笑道:“那为何计小姐还要如此伤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