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村皆良田也。
这句话是模仿欧阳修的,但用来说明我的故乡下杜村最省劲。
下杜村是一个小村庄,它的东边有一条弯弯的河流,河水被分割成几段,每个河段里都有一个很土的名字,如升田、下潦沟、老大坝、小河湾等,这只是故乡口头上的叫法,还没有形成过文字,不知道我这样写对不对。下杜村的西边也是一条河,但也没有一个学名,因为河面宽阔,河水源远流长,乡亲们就叫它大河。东边的河和西边的河在村子南边汇合,然后滚滚地流向远方。这些河里流淌的是乳汁,一代一代的人,就在这条河边繁衍生息。
这块土地同样也养育了我,但回想往事,我曾经对它是那么的叛逆。我的整个青春期,就是一心想着脱离这块土地。那时,我对下杜村写过这样的句子,“如果它是一艘船,我要潜到水里去把它凿穿,让它沉没;如果它是一只风筝,我要剪断手中的绳子,让它飘得无影无踪”。我不能去看这片黄土地,我甚至不能看这片土地上生长出来的庄稼,我觉得它们都是我的呕吐对象。走在金黄色的油菜花地里,我使劲把粘在身上的黄色花粉打去,感觉不到一丝诗意。只要一切与泥土有区别的东西我都喜欢,譬如石头,这种东西是多么符合内心里的想象啊,在连阴的雨水中,保持着坚硬和光滑。譬如飞机,它们时常从村庄的上空轰鸣着飞过,带给我无尽的遐想,它降落的地方,一定是远离黄土的地方。可我发现,我越想脱离下杜村,它反而与我胶黏得越紧,这使我很绝望。
我开始越来越叛逆了,我甚至不能与我的父母说话,我与他们有了语言上的冲突,常常把颈子犟得硬硬的,为此没少和父母怄过气。父亲想用他的暴力来征服我,但只能使我的皮肉受到痛苦,而丝毫不能改变我的内心。孤独时,我常到河边去散步,去呆坐,清亮的河水就在我的眼前轻轻地荡漾,不能带给我任何荫蔽,但河流是那个时期我唯一可以说话的人,我从河边再回来时,心里便平静了许多。
我的内心充满着痛苦,大人们的心里却是一片平静。他们在这片土地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把每一块庄稼地都打扮得像一个要出门的小姑娘一样漂亮。他们不能待在家里,他们把能不能下地干活,作为衡量一个人生存的标准,如果说某某人不能下地了,那么这个人就是一个废人了;一个生了大病的人,他一站起来,首先就是踉踉跄跄地扛着农具下地去,这就等于给大家一个亮相,啊,瞧我好啦,没事啦。而我有着全身的力气,却喜欢待在家里,这个时期书籍是我最好的伴侣,我觉得这里面有我的寄托,但从书中抬起头来又感到十分的迷茫。我不停地读,不停地写,而不愿意到地里走一步,在乡亲们眼里,我似乎也是一个废人了。记得有一次,我徒步到十几里外的区文化站借了一本巴金的《家》回来看,父亲知道后,气愤地将书撕成了数段。为此,我们大吵了一番。
许多年前,村子里有一位长辈,去县城工作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了,甚至连他的母亲去世也没有回来过,他的兄弟们都不认他了。我虽然没见过这个长辈,但我想象着他的内心世界,是不是与眼下的我一样:与下杜村的决绝、叛逆。
终于,我离开这片土地,到城里工作了。多少年后,我的人生经过沉淀,淬火,下杜村这个名字在我的心头呈现出另一种意象来,它不再是我曾经叛逆的土地了,它是我的教堂了,在土地上劳作的乡亲们就是我的牧师了,村庄里的喧嚣就是我的雅歌。我每次回家探亲,都要到田地里去走走。看看绿色,看看村落里的老房子,想象着我的童年。村子里,那些老人们一个一个悄然离世了,和我一同成长的女孩子们都远嫁他乡了。又成长起来的年轻人,他们面孔陌生着,身体愣愣地擦肩而过。我不知道他们的青春期是否与我一样,正汹涌着对故乡的叛逆。
下杜村坐落在肥沃的土地上,和千千万万个村庄一样简朴、安详。现在我可以呼它为故乡了,这个金质的名字是我用近20年的时光打磨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