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汉堡回到栈海已经整整两天了。
我们重新开始按照大自然制订的规律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期间再也没有什么奇迹发生。两周前那个飘着细雨的清晨，自从沈奶奶的身影悄然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以后，就再也没有人见到过她。
沈奶奶持续下落不明，我们费尽周折从布鲁姆先生手中得到的那份遗嘱，因为搞不懂其中的含义，现在几乎就可以被看做是一张废纸；而我们刚刚结束的这次汉堡之行，也就彻底沦落成了一次理由滑稽、而且未能尽兴的变相出国旅游。
回到报社，面对靳社长殷切而探询的目光，我无法坦然承认自己实际上是刚刚从国外旅游度假归来，只好借口说因为这次在汉堡各处采访的信息量过大、内容过于庞杂，一时间恐怕不能整理完成这篇颂扬中德友谊的鸿篇巨制。靳社长听后摆摆手，宽宏大量地说：“没关系，慢工出细活儿嘛！我再给你一个星期的时间准备好了。”我听后感激不尽地连声向他致谢。
可等到了办公室，同事们却没有给我什么喘息的机会，她们一哄而上，“抢”光了我旅行包里本来属于她们、或不属于她们各色旅游纪念品。到了最后，除了那把被我提前珍藏起来的水晶钥匙外，我已经变得两手空空了。
自从回到栈海，我好长时间就再也没见过刘部长的面，不知道“组织上”是不是因为我们这次无功而返关了他的禁闭；侯院长我倒是去老年公寓找过她一次，主要是想跟她打听一下沈奶奶的下落。
侯院长在她的办公室里心不在焉地接待了我，听明我的来意之后，神情恹恹地说：“听警方那意思，目前的调查工作还是毫无进展的。所以呢，也不能排除她老人家碰上某种意外已经去了的可能性——比如失足落水或者遭了车祸什么的。只是因为现在没有找到证据，这事儿也无法板上钉钉罢了。”
听了侯院长的话，我心中不免有些感伤，同时又觉得无法认同。我没有理由去反对侯院长和警方的这个推断，但在我的内心深处，更愿意相信沈奶奶依旧还活在这个世上，依旧还在我们没注意的时候来到前海花园、来到海边、来到栈桥上流连和徜徉。半个多世纪的坚持和守望，已经将这位百岁老人历练得几乎成了一个传奇，谁又能说，她的传奇是不可以延续的呢？
我不准备就此放弃，从侯院长办公室出来后，我马上给乔源打了个电话。
潮起，夹着白沫和泥沙的海水翻滚呼啸着从天边涌了过来。岸边林立的礁石渐渐被没过了顶，金黄色的沙滩转眼间也变成了一片灰蓝色的汪洋，只有那座笔直探入海面几百米远的、钢筋混凝土砌成的栈桥还在风浪中巍然屹立着。
此刻，我和起乔源正夹杂在为数不多的百十名游人之中，漫无目标地在栈桥上走着，听任那强劲的海风把我们的头发吹乱、又把我们的衣角狠狠地扯来甩去。我不知道乔源今天为什么要带我来这儿，但我没有开口抱怨，也没有想要退缩，因为沈奶奶失踪而压在我心头的那块巨石已经足够沉重，与此相比，现实中的这些风浪已经实在是算不上什么了。
乔源紧挨我的身边，他搂住了我的腰，高大的身形几乎挡住了所有向我袭来的冷风。我们并肩向前走去，不知不觉中，已经慢慢走到了栈桥南面尽头处的“凭澜阁”。这时，只见五六位不畏风浪、身上只穿着三角泳裤的游泳爱好者，正聚集在半人高的防波堤石砌围墙旁做着热身运动。游客们见了纷纷簇拥过去，准备看他们接下来的跳水表演。
乔源这时也站住了脚，他抬头环顾了一下四周，忽然开口问：“晓萌，你知道这座栈桥的历史吗？”
我骄傲地点了点头，这么专业的问题，你居然凑巧就问对人了——
这座栈桥原是一百多年前清政府为运输军需而建造的一座码头，后历经德、日入侵得以延长和扩建；到了三十年代的民国时期，又对栈桥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翻修和改造，除了将桥面的钢木结构改为以钢筋混凝土为主之外，还将桥身延长至440米，同时在南头半圆形的防波堤上，修建了一座具有民族风格的双层飞檐八角亭阁，起名“凭澜阁”。至此，栈桥的运输功能丧失殆尽，反倒成了栈海一处重要的观光游览地。时至今日，凡是来过栈海的人，如果不到这个地标性的建筑来走上一遭的话，恐怕是要留下不小的遗憾的。
听完我的介绍后，乔源满怀钦佩地竖起了大拇指：“说得太精彩了！没想到你不仅是一位出色的记者，还可以当一名合格的导游呀！哪像我，以前历史课曾经考过零分的。”
我不为所动地说：“少说恭维话了，我是因为想要写好沈奶奶和雅尼克的爱情故事，刚好在前段时间恶补了一下这段栈桥的历史，可你现在问这个干什么？”
“当然也是跟雅尼克遗嘱有关了。”乔源直言不讳地说，“虽说我们现在找不到沈奶奶，但要能提前帮她破解了遗嘱中的秘密不也很好吗？”
我意料之中地“哼”了一声：“我说嘛，根据你这个人对自己不感兴趣的事儿一贯不求甚解的做派，怎么会巴巴儿地站在这儿听我讲什么历史课呢？说吧，关于那份遗嘱，你是不是又想到了些什么？”
乔源缓缓点了点头，沉吟道：“你还记得沈奶奶曾经跟你说过，雅尼克以前经常陪着她一起来海边逛栈桥吗？”
“我当然记得，这也是我要了解栈桥历史的一个重要原因呢。”
“我们现在已经可以推断出，雅尼克在他留下的遗嘱中，之所以要采取这种打哑谜的方式，主要是为了要防止这份遗嘱不小心落到觊觎沈奶奶财产的坏人手中。”乔源眯起眼睛，不紧不慢地做起了分析，“而雅尼克生前曾经信誓旦旦地告诉布鲁姆先生，只要把他写的那份遗嘱送交到沈奶奶手上，她就一定会明白其中的暗示……”
“等一下，说到这里，其实我还有个问题一直没想明白呢，”我一抬手打断了乔源的话，“为什么这么稀奇古怪的一份遗嘱，雅尼克肯定沈奶奶就一定能看得懂呢？”
“问得好，晓萌！”乔源欣慰地点了点头，“据我猜测，雅尼克和沈奶奶以前在交往的时候，不管是出于自娱自乐、或是防范外人，两人之间应该是演练过类似的智力游戏的，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你刚才的那个疑问。而我们以常理分析，如果遗嘱中暗示的真是一个藏宝之地的话，那这个地方肯定是他们两人经常来、都非常熟悉的一个场所。”
“你指的难道就是……栈桥吗？”我闻听此言，心中不由一动。
“很有可能。”乔源若有所思地说，“在我回到栈海的这两天里，尽管已经跟‘组织上’交接完了工作，但并没有像刘部长他们一样马放南山，而是希望能够继续解开雅尼克遗嘱中的谜团。我已经去雅尼克和沈奶奶曾经住得最久的圣弥奧教堂、以及离此地不远的前海花园实地考察了好多次，可惜都没有发现什么与遗嘱内容有关的线索。后来我就想，栈桥也是他们经常来的一个地方，有没有可能在这里取得一些收获呢？其实这也是我今天要带你来这里的主要原因。”
“可这栈桥除了这座四百米长的水泥桥、这个两层楼高的凭澜阁，四周都是茫茫的一片大海，这里有可能是一个藏宝之地吗？”我一边环顾四周、一边有些难以置信地问。
“你说得对，这也正是萦绕在我心中很长时间的一个困惑……”
我们正说到这里，忽听身边传来一阵骚动，扭头一看，只见一名十六七岁的男孩子已经站在防波堤围墙的墙垛上做起了跳水前的准备活动。在四周游客的大声鼓噪下，只见他展开双臂飞身一跃，身子在半空中划出了一道优美的弧线，又直直地插入了波涛起伏的大海的怀抱。“嗵！”的一声巨响过后，海面上水花四溅，紧接着泛起了一个呈环状向外不停延展的巨大涟漪。
四周传来一片喝彩声。我见那个男孩子动作潇洒地深潜入海，迟迟也没有露出水面，不由赞叹起这男孩的好水性来。乔源没有接去我的话茬儿，他双眼紧紧盯着那海面看了半天，忽然一拍大腿，高声喊道：“我懂了！”
我被乔源那炸雷般的一嗓子给吓了一跳，有些恼火地抬手给了他一拳：“一惊一乍的，吓死人不偿命啊？你说你懂什么了？”
“你看到那个了吗？”乔源顾不得理会肩上的疼痛，神情激动地指着海面上正在渐渐消散的那个涟漪，“我们现在需要在栈桥上——哦不，是在栈桥附近的海面上，找到一个像那个涟漪一样形状的漩涡！”
“漩涡？什么漩涡……”尽管乔源连说带比划的，想尽快让我弄明白他的意思，可我还是觉得越听越糊涂了。
乔源见了我木知觉也的反应后摇了摇头，他使劲吁了口气，让自己慢慢冷静了下来。然后，他伸出双手扶住了我的肩膀，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晓萌，我想我已经解开雅尼克遗嘱中的秘密了。”
“真的？！”我几乎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千真万确。”
“你……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们知道，在雅尼克遗嘱中，那篇海涅诗句的书写和排列方式是非常奇特的，你还记得它像一个什么形状吗？”说到这里，乔源见我依旧没有开窍，便急忙从口袋中拿出手机，从里面调出他拍的那张雅尼克遗嘱的照片来指给我看。
“一个……螺旋形？”我盯着照片有些迟疑地说。
“对，我们可以把它看做是一个螺旋形，”乔源循循善诱道，“可如果把它对应到现实环境中——比如说海面上，你觉得它像不像是一个……”他边说边用手比划起一个由小到大、不停旋转着的圆圈。
“漩涡？”我立马接口道。
“对，那正是一个漩涡的形状！”乔源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
“可是……”我心中还是有着些许疑惑，“你怎么敢肯定那个形状就一定是暗示了一个漩涡，而不是指龙卷风什么的呢？”
“我的老天，幸亏你还没说那个螺旋形指的是银河系呢！”乔源有些自鸣得意地笑了起来，“龙卷风在美国才盛行，离我们栈海远着呢！”他接着指着手机上那幅照片，胸有成竹地说，“看看海涅这首诗歌的内容吧，它最后的两句是‘深渊在我的足下开口——太古之夜啊，请把我吞下！’这不正好暗指了雅尼克留下的那份财产，被海上漩涡这个‘深渊’给‘吞下’的事实吗？”
“哦……你的这个推断听上去倒是蛮有道理的，”听到这里，我的兴致也渐渐高昂了起来，“可雅尼克为什么要把留给沈奶奶的财宝扔到漩涡里去呢？”
“这恐怕还得从这篇海涅诗歌的前几段内容中找答案，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雅尼克当年与沈奶奶的恋情因为某种原因突生变故，一时生气或无奈之中采取了这样一种极端的措施。等他回国后反思起来，觉得还是要把这个秘密告诉沈奶奶才能得以安心。”
“对呀，听上去蛮像那么回事呢！真可惜，这篇诗歌的内容还是我翻译给你听的，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些呢？”我又是感慨、又是懊丧地摇了摇头，“破解雅尼克遗嘱的秘密，真可谓首功一件呐！乔源，这次又让你捡了个大便宜。”
乔源一阵兴奋过后，慢慢恢复了常态，接着又皱眉思考起来，嘴里喃喃自语道：“如果真的是这样，沈奶奶在看到这份遗嘱之后，岂不是要潜到海底去找那份财产？”
“那倒不用沈奶奶亲自动手，”茅塞顿开的我，此时头脑也变得灵活起来，语气肯定地说，“只要我们确定了财产的位置，到时候告诉了刘部长和侯院长，他们肯定会飞奔过来为沈奶奶‘代劳’的！”
“嗯，你说的很有道理。”乔源难得地夸了我一句，接着他扭头环顾着左右，“现在看来我们只有一个问题了——遗嘱中所指的那个漩涡到底在哪里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