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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弹琴唱歌跳舞

闻人悦阅

一九九七年的时候,小伍和五月都在一艘游轮上跳舞。小伍多才多艺,偶尔也客串弹琴唱歌,五月则只顾混时间,只想付出一点小小的劳动换取地中海上逍遥的时光。她们的豪华游轮那个夏天一直在欧洲,在碧蓝的爱琴海上,像一片漂浮的大陆,一切应有尽有,快乐也无边无尽——因为根本没有烦恼的理由。五月刚大学毕业,踏出校门一看,原来经济很好,好像随时找得到工作,于是决定干脆休息一阵子,就当是毕业旅行。

那是一九九七年的初夏,她们初见面,五月向小伍介绍自己,生在香港,因为五月出生,于是就叫五月,然后四岁移民美国,在纽约皇后区长大,大学主修哲学,副修舞蹈,刚好碰见游轮公司的舞蹈团试镜,有个临时的缺,条件很好,于是就到欧洲来了,过了夏天就打算漫游欧洲大陆。

是吗?小伍听完五月的话,只是这样淡淡地问,并没有介绍自己的履历。她那时候,好像也是学生,在德国留学,五月不知道她是怎么找到这份跳舞的工作的,看她深藏不露的样子,也不想多问,反正是各显神通吧。

船上的舞台不大,化了浓妆,镁光灯照过来,几乎看不出她们是东方人。观众并不吝啬掌声——他们坐在一张张小桌子边上,年纪大的人像含蓄的企鹅一样小口小口喝酒或饮料,年轻的情侣们则像春天第一批下水的兴致勃勃的鸭子,总与身边的人有说不完的话,然后看跳舞的年轻人们使劲拍手。窗户外边就是汪洋大海。船由这个港口开到下一个,与现实的世界若即若离,很容易产生各种各样的美丽错觉——错觉让人快乐。

因为是一九九七年,船上的客人知道她们是中国人以后,难免会问起香港来,因为香港正好在那一年回归中国。但是,这样的讨论明显去不了那里,对于船上的欧洲或美国客人来说,香港以前是个充满异国情调的殖民地,而今天和未来就是一场热闹的戏,仅此而已;小伍没有去过香港,她在上海出生长大,对香港的繁荣有种意味深长的漠然,只说年代末的时候,倒有许多上海人去了香港;五月在四岁前倒是住在香港,但是那有什么帮助呢,并没有足够时间让她形成一个所谓正确中肯的观点。何况在地中海上说起香港,感觉像另一个一千零一夜,大约永远不会跟她们有关系,于是她们随口回答,不会有什么事,回归以后,不会有什么事。

你确定?真的?一切不会改变?

确定!不会改变。两个女孩子敷衍而答,像哄小孩子一样,结果,大家都很开心。

这样子的问题很自然地使得五月问小伍,打算什么时候回中国去?

回去?她很漠然地反问,为什么要回去?

回家啊,不是吗?你不是从中国来的?

为什么要走回头路?如果按照你的说法,我岂不是要问你什么时候回香港,你不也是从香港去美国的?

小伍这样并不友善的抢白让五月哑口无言。

小伍到底年轻,再漠然也有炫耀之心,忍不住要说几句自己觉得聪明的话,对生活发一些议论。有一次她说,生活中所谓的圆满是不存在的。有些事看着美满,不过是当事人略过一些细节不说罢了。她说这话的时候,显得世故老成,而且看上去相当气愤激昂并且悲壮,好像一个帝国在她背后要悄然陨落,无力挽救——看得太清楚,是悲哀。她这样总结,口吻有种刻意的怀才不遇的落寞,可是,由于语气略显夸张,叫人无法分辨她是否在开玩笑——事实上,一切并不那么严重吧。五月听了也没有往心里去。这些年过去了,时间也没有证明她的话是对还是错,不过,这句话,五月仍记了个大概,因为难得小伍把一句话说到七情上面。

这种漂泊的日子一开始,五月母亲就有诸多的抱怨,她说,从小叫你习舞,供你读好学校,花了多少精力,谁知去做了这么一份不三不四的工作。对于母亲来说只有在像纽约林肯中心这样的地方跳舞才是正当职业,而且最好每一次表演都要谢五次幕才收场。五月很小的时候也做过这样的梦,后来长大了,梦就变得不一样了。

因为船上跳舞的人中间只有五月与小伍是中国人。五月心无城府,有时与小伍说自己家里的事,也不介意小伍一直很少提及她自己的家庭。她隐约感觉到小伍的老家距离上海很近,至于是哪一个城市,小伍说,告诉你,你也不知道在哪里。五月便不追问,况且,也觉得小伍说的没错,自己未必知道。五月根本没有去过中国。

事实上,船上的生活也有相当无聊的时候,碰上超过两个晚上不靠岸的日子,望着茫茫水面,五月也会产生应当结束这样任性的生活,从此上岸的念头。但是,一旦船真正靠岸,脚踏上土地,又会想到,那么到底要做什么呢?这个像花苞一样敏感脆弱而美丽的问题好像很难开花结果。总之,拔腿就跑,返回到船上看上去是个不错的权宜之计,所以五月一直没有下船,只是不知道小伍怎么想。

五月的母亲在一开始坐过她们这趟船,不是为度假,而是抱着要拯救女儿的非常明确的目的。她如此有备而来,可想而知,彼此都不会愉快,而且使五月尴尬。五月的母亲也见到了小伍,但她们彼此不投缘。母亲知道小伍其实与自家毫无关系,但忍不住在自己女儿面前检阅她,百般挑剔,想以反面教材唤醒女儿;小伍一向对旁人的想法无所谓,即使感觉到五月母亲对自己的不友善,也不会故意作出乖巧的样子来。总之,她们之间像高速公路上两辆相向而驶的跑车,没有任何交流,只用交错的几秒得出无法磨灭的错误印象,然后背道而驰,没有产生任何火花,幸好也没有冲突。

母亲那次找五月说话,仿佛经过了三天三夜的深思熟虑,并且一丝不苟地打扮过,把母女俩的普通谈话变成了一个隆重的事件,像要筑一个里程碑,划一个时代。她叫了一杯巨大的草莓奶昔,一口也没有喝,语重心长对五月说,年轻,想玩两年,没问题,但是,我看像你这样,在这船上一直这样过下去,不是办法。而且这些舞看上去跳起来容易得很,想必连平时练功都不必,根本不是一技之长。言下之意,在小公司做个职员也比这强,她不认为她们的舞与艺术有丝毫关系。很不幸,她说的都有道理,但是五月却偏不听她的,也不反驳,只是有点无聊地看着她面前那杯粉红的饮料,那些冰霜正在慢慢地液化,而五月叫的一杯玛格丽特已经喝得一点也不剩。小伍后来对五月说,她当时远远看见这一幕竟突然产生一点悲悯情怀,养儿育女真是不易。

五月说,我有什么办法。

倒是小伍深深叹口气。

那个时候,五月那些幼年时代的朋友们都如五月母亲愿望的那般走在正途上。小名宝宝的女孩子,跟五月在同一家医院出生,小时候两家先后移民,跟五月念一样的学校,从小明争暗斗,一面游戏,一面竞争,她已经在一家律师事务所做了两年助理,正要申请法学院;与母亲同一个教会的徐妈妈的儿子,是个计算机天才,在NASA工作,目空一切;读书一向聪明的南西将来是个牙医,正到处借朋友的牙齿练习手艺;邻居钱宁,在咨询公司工作顺利,每个月出差四次,一年休假两次;五月中学时代的puppylove正在白手起家创建一个网络公司,据说一周只睡三十个小时。而五月滞留在什么也不是的海平面上——这是她母亲的原话——真是让人痛心。母亲甚至说,社会在进步,而你竟然依旧靠一副原始的皮囊生活,简直是越来越倒退。你这样活着,与古时候的人有什么区别?你自己想想,自己身上看不看得见这个时代的文明。你知道现在大家都忙着做什么吗?网络、Email、新经济——这一切,倒要我这个老太婆来教你。

五月的母亲下船后,五月松了口气。过了好一阵子,五月忍不住跟小伍开玩笑一般复述母亲说的那番话,小伍果然笑得好像将五脏六腑都倒了过来,失手将一只杯子推翻,不知道是什么酒的透明液体流淌了一桌子。之后,她说,你们真幸福,你与你母亲都是生长在温室中的人,不知道人间疾苦。

五月睁圆眼睛说,不是的,小时候我们家移民美国,住纽约皇后区,也经历过生活极拮据的日子,过了很多年才可以松口气。

小伍笑而不答,笑容里有点不屑,那笑容像灰尘一样簌簌掉下来消失在周围突然充满寂寥的空气中。

五月只好自嘲说,如今我也是在事业上不得意的人。想借此安慰她。

小伍便继续微笑下去,笑得把眼睛也眯起来,看上去竟然好像心情好了很多,似乎想着别的事,五月也把刚才的话题抛开,再说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在船上,前面、后面都是水,有什么好计较的呢?五月想,幼年时候曾经拥有的那份好胜心,曾经的波澜壮阔,如今一点浪花也不剩了。

她们扒在栏杆上看海,海水越来越蓝,船正开去希腊,无法数得清的岛屿,令人目眩的白和蓝,看上去活得很轻松的人民,所以经常有船员在这里留下来,在另一个漂浮的大陆上无限期地停顿着,不知道哪一天打算再回人间,或者就此落地生根也有可能。她们认识的一个叫保罗的男孩,比她们都小,就留在某个岛上做酒保,兴许这次可以碰见他,他大约没有太大的变化,保持着他一贯晒得相当漂亮的肤色。这个地方,好像十年都可以当做一年那样来过。

一九九七年的夏天里,五月和小伍并肩而立,天气好得不像话,简直缺乏真实和永恒的感觉,好像随时会落幕的电影画面,比如灯光突然暗灭,周围变作一片黑暗——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缺乏安全感的想法。五月想告诉小伍这种感觉,还没有开口,就有客人过来问能不能请她们喝一杯,然后扬手叫来侍者。这个时候喝酒好像太早了一点,于是两个女孩子都点了香槟,三个人靠着栏杆,小口小口地喝酒。距离他们不远,有一对中年夫妇在躺椅上晒太阳,沉默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三人好像不知道说什么似的,很久没有开口说话,客人是个中年人,说着伦敦腔,看上去很得体,但又相当寂寞,否则也不会一个人出现在游轮上,在下午的艳阳下,请两个年轻女孩子喝酒,却又不说话。五月和小伍很自在,自己说自己的,不时低声讨论地平线上隐约出现的岛的影子。最先出现的应该是哪一个岛呢?航线不同,大概与上次也不会完全一样。

中年人偶尔笑一笑,多次欲言又止。五月和小伍也懒得揣测中年人的意图,他也许真的有话要说,可能觉得不便启齿,也许后来又打消了主意,也可能根本没有任何想法,只是想请船上跳舞的女孩子喝一杯——五月记得在观众席上看见过他。船上人多,人来人往,总是会有一些奇怪的人,她们都遇见过直截了当或者暧昧婉转地要求女孩子做伴的男子,要应付总是有办法的,即便装聋作哑也能避免一些麻烦。

中年人渐渐收敛了笑容,看上去好像有点心烦,那烦恼像积在桌上一毫米厚的灰尘,让他看上去不那么鲜亮精神,但他未必以为女孩子们就是那抹灰尘的人吧。等酒喝完了,侍者收走杯子,小伍看五月一眼,五月会意,是到了告辞的时候,差不多也该开始为晚上的演出准备了。他很有礼貌地给女孩子们让路,并道谢,一点也没有给人麻烦,彼此便很真心地点头微笑,然后离开甲板。

这趟航程他们没有碰见保罗,岛上那家酒馆的酒保换作了一个澳洲人,他说,保罗去了另一个岛。他也很年轻,皮肤也晒成很深的颜色,在浅浅暗暗的灯光下看上去似乎与保罗没什么两样,五月发现自己竟然不太记得保罗的长相。船在码头停靠,要过了午夜,凌晨时分再启航,所以澳洲人问她们要不要喝一杯的时候,她们就留了下来。酒吧拥挤得很,好像很受欢迎的样子,但是音乐却叫人不敢恭维,是那种想取悦每一个人,但每个人都会觉得很吵闹的音乐,虽然这样,人潮还是不断地涌进来,真是令人惊奇。

小伍喝了酒在灯下总是显得特别美丽,看上去相当冷艳,但偏偏又有种让人由衷觉得亲切的气质,非常矛盾,这在酒吧里刚刚好,是相当受欢迎的类型,好像磁铁一样,所以澳洲人忙着招呼客人,最后总是会回到小伍这边,像老朋友一样,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五月看见船上的同事,走过去跟他们打招呼,突然听见音乐的分贝陡然升高,一片喧哗,回过头去,原来小伍正开始跳舞,高高站在吧台上,就像每一次她喜爱炫耀的小把戏一样,周围的人分明被她惹得高昂起来,但场面控制得非常好。不过,真要承认,从任何一个角度看都有颠倒众生的效果——她喝了点酒,但是绝不会失态。五月与同事对此已经习以为常,如果那些围在吧台边的人群有任何奢望想看这个美丽的女孩子失控,大概会失望。

“我在香港待过多年。”

这是船上遇见的那个中年人跟五月说的第一句话。五月因为觉得热,所以走出屋子,站在外面,屋里震耳欲聋的音乐被门隔断,变得稀薄,于是听得到叮叮咚咚的希腊音乐,大概是旁边露天餐馆传过来的,时时夹杂着“喔吧,喔吧”的欢呼。五月深深吸了一口气,把气吐出来的时候,突然发现他就站在自己边上,而且看样子,比她先到。然后,他就开口说了上面那句话。

哦?五月不了解他的意图。

那个城市,就像你们的游轮一样,一块漂浮在水上的美轮美奂的大陆,一切方便周到。

可是,我从来没有去过香港。五月趁他的停顿,指出。

我也没有说你去过啊。他很平静地说。

五月耸耸肩,香港对她来说太遥远,努力思索一下,也没法凭空想象得出一点印象来,而海风吹来,很绵软的风,叫人觉得很舒服。

我在那里住了多年。他说。

我知道,你已经说过。

你们迟早也会到那个城市去。

五月笑了,不反驳也不回答,只是想,这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不相信吗?他说,那就等着瞧。

五月敷衍着说,好。

同事开门出来找她,推开沉重的门,音乐像流水一样一泻而出。他说,你在这里?时间快到了,过一会儿就要回船上去了。他看一眼她身边的中年人,问,没事吧?

五月确认说,没事,我在这边等你们。

他就将脑袋缩了进去。然后,剩下五月和陌生人站在有叮咚的希腊音乐伴奏的希腊的夜晚之中。五月突然意识到,或者刚才应该跟同事进到室内去,否则,如此这般站立在这里,变得非得说几句话才行。

香港——你说是香港,对吧?……喜欢那个地方?五月问。

待了很多年的一个小岛,的确是个有趣的地方。他把手里吸了一半的烟捏在手里几秒,然后掷在地上,踩灭。五月看了一眼,意识到原来他站在这里是为了吸烟。

你是英国人?五月问,到曾经是大英殖民地的小岛猎奇,也是合情合理的吧。

那儿已经不是大英的殖民地了。也许感觉到女孩子口气中的揶揄,所以嘴角扬上去,露出一个了解却不介意的微笑,他回答,况且,我是在北非长大,也不是你话里所指的英国人。

已经是八月。五月记起上个月新闻之中的香港移交仪式,便说,啊,对了,原来如此,所以,这是你离开香港的原因了。

谁说我离开了?他说。

那么便是度假了。五月顺其自然地说,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所以没有办法的,口气已经有点敷衍。其实,她想,自己还是不明白这个人究竟想说什么。

他看看表,下意识地抬头看看天,不用看也知道希腊的夜空相当美好。五月立刻顺其自然地问,你要回去了吗?

时间差不多了。要回船上去了,一起走吗?他把戴表的手放下来,插在口袋里,然后问。

五月略犹豫,推开门找小伍和同事,黑压压的,根本看不清他们在哪里,音乐使得耳膜重重地跳了几下,像被反弹出来一样,她便缩手,门自动合上。五月用算了、只好这样了的口气回答,好吧,一起走。

不用跟你的朋友说一声?

不用了,他们会知道。

穿过两边都是酒吧的小街,两边的房子都被刷得雪白,像奶油蛋糕一样。在刷房子这点上,希腊人的勤奋让人佩服,好像也不是为了招揽游客,即使没有外人欣赏,他们也像牛一般执拗地把这个并不那么刺激的工作进行到底,要偷懒也是在别的事情上,一代接着一代。仔细想想,也是让人有点难以了解的民族。

就这样在岛上走一圈,并不能真正了解这个民族啊。中年人突然感叹,想法居然与五月不谋而合。

五月的心情轻松下来,点头说,的确是。

他看五月一眼,说,像你们这样随着船漂来漂去,对哪里也不可能了解。

五月反射性地反驳,那么你呢,对香港就很了解?

他很真诚坦白地说,其实也不,那也是一块漂浮的大陆,跟你们的船一样。

是吗?那你对哪里比较了解?北非吗?

漂流的结果是对哪里都不了解。连出生的地方也回不去了,太多变化,根本无法跟得上。他很轻描淡写地说。五月在一瞬间以为那就是他看上去相当寂寞的原因了,但是他语气的轻巧又让人不确定,好像是怎么都没有关系的那种口吻。但五月不觉得了解,或者不了解是多么严重的问题,那么多事和人,有必要全部都看得一清二楚吗?

你们跟我很像。他突然说,我以前也跟着游轮走了许多年。很快乐,但也错过很多事,后来看到香港不错,就留下来,也很快乐。一直抱着不会这么快落地生根的念头,到了现在,恐怕习惯性地不能了,已经错过了扎根的机会了。

在香港几年?

十五年。

那个数字让年轻的五月觉得非常漫长,便啊了一声问,那还不够落地生根的?

本来以为是,但是后来发现在那里,我的生活像是在一个玻璃盒子里,跟真正的当地人毫不相干,像是过了观光的十五年。

不好么?

在我这个年纪,除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记忆之外,还想多点了解,但是太迟了。也许,你不会明白。

的确是。五月老实地回答,的确不太明白。还有,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说我们一定会去香港?

不为什么,那是个很容易经过的城市。像你们这样喜欢走在路上的人,一不小心就会在那儿停留一下,像宿命一样。一定会是这样。没准从那里穿过,回到中国去,也说不准——你们不是中国人吗?

可以这么说啊。但是……

有时候即使难以了解,也要试试,你说是不是?

五月只是摇摇头。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们已经走到码头。上了船,汇入船上的人群,也像茫茫人海一样,那是五月在那次航程中最后一次看见这个中年人。

之所以有这样深的印象,大概是因为他关于了解的那番话。那时候,船上很少有人跟五月说这样似是而非的,听上去似乎深奥的问题,大多不过是些关于美丽的恭维。什么都是美丽的,容易快乐的,因为这是游轮,大家显而易见都是为了这样的目的而来。

接下来,五月和小伍继续跳舞,继续接受掌声,继续欢笑,继续看海平面,继续等待茫茫水平线上的大陆或者岛屿的出现,然后不过停留数小时再离开。小伍有时候表现得很不耐烦,看上去好像厌倦了那种生活的样子,她的情绪也传染到五月。在一个阴云密布的下午,五月郑重地再次考虑下船这件事,结果发现人生竟然毫无规划。海水似乎也跟着天空的颜色变化,有点浑浊,气温降低,船上的游泳池里没有一个人。出来度假,碰到这样的天气真是不幸。但是,自己呢,究竟要怎么做呢?好比背着降落伞,闭着眼睛空降那样吗?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着陆了再说,然后,总是有一条路可以走吧。况且在船上好像总不能好好地恋爱一场,大家好像都抱着只有今天没有明天的态度,光是为了这个原因,也应该下船了吧。她想,自己的母亲不知道要如何心花怒放了。

是的,是一九九八年了。

那短短的时间里,小伍突然有了看报纸的习惯。

看什么呢?五月问她。

她耸耸肩,摊开的报纸版面常常是亚洲的消息,看上去好像并不太好,东南亚金融危机,香港的房地产不景气,中国也在通货膨胀。

怎么突然对这个有兴趣?

她自己仿佛也吃了一惊,说,我怎么在看这些。

想回去了?

她好像很困惑一样,不能筹措出一个答案,只说,随便看看。

五月则说,我倒是想回去了。

她若有所思,点点头。

她们仿佛都是生性容易厌倦的人,那一刻,五月知道,两个人都已经有点倦了。

要回家么?五月多问一句。

她说,哪里有机会,就去哪里。

可不就是这样,五月想。

弹琴,唱歌,跳舞,一九九七年的夏天已经过去。那样的日子太美满,连与人争执的心思也没有。五月有时想,倒想这样过一辈子,只是不会有这样好的可能。

下一个夏天完全来临之前,五月在雅典登岸,与小伍拥抱道别,她们彼此都不伤感,因为看上去不像会在接下来的日子想念对方,俩人急不可待地各奔前程了。五月在后面横跨欧陆的旅行中将小伍的地址弄丢了,不过,小伍也没有与五月联系。

但是,五月倒是没有忘记小伍,第一是因为她懒洋洋的漠然后面总像隐藏着一股说不清的狠劲;第二是因为……她美丽,也许并不倾国倾城,但是倾国的美丽究竟是怎样的呢,谁也不知道;第三是小伍在船上的几段有始无终的情事,他们都觉得她爱他们,但是到最后,她下船走了。她走了,就是不回头的——五月想起她说过的话。

五月从希腊飞到罗马,然后正式开始在欧洲没有目的地游走,住最便宜的青年旅舍,也不介意吃快餐。虽然是一个人旅行,其实也不寂寞,因为总是能碰见年龄相仿的同路人,可以一起走一段,五月甚至爱上了其中的几个人,但是没有一段爱情能改写她的人生。五月甚至对自己有点失望——所有的火花最终都不能烧成熊熊烈火,这就是自己一生的写照了吗——二十几岁的时候,总是担心年华,以为青春快留不住了,人生也快要归纳定论了。

旅途总有几件难忘的事。刚开始的时候,五月路过意大利中部的一个小城。文艺复兴时期留下来的古城,还是生气勃勃,周围就是连绵的青山和葡萄园。五月碰见几个英国来的少年,一起去喝酒,一看就像含着银匙出生的少年们挑的是古城里的五星饭店。大堂里烛光摇曳着,华丽而无忧,就像回到了船上一样。喝酒,吃火腿,然后音乐响起来,如流水一泻而下,五月快乐着,脚在地上打着拍子,觉得生活再美满不过。弹琴的是个中年意大利人,看上去阅历丰富,又镇定自如,不介意地表白着对自己音乐的陶醉,很投入。有的客人似乎与他相熟,时时有人拿着酒杯,倚着钢琴跟他说话,他一面弹琴,一面微笑,略侧着脸当听众,明明是一心二用,看上去却说不出的真诚。没有人与他说话的时候,他就自弹自唱。

有个男孩子对五月特别有好感,喝了点酒就握着她的手,她觉得自己仿佛也要爱上他了。中间音乐停了一段时间,休息,弹琴的意大利人在酒吧拿了杯酒,走到他们边上的桌子与客人说话,有说有笑,不亦乐乎,他们也不见得认识,五月这样想着,因为好奇,侧过脸去看。意大利人也看见她,微笑致意,便走到他们这一桌来,问是否喜欢音乐。于是举桌的人都说好啊,接着说起话来。五月问意大利琴师是不是当地人,于是理所当然说起他的生平。原本住的是另外一个古老的村庄,少年离家,弹琴为生,在伦敦、巴黎停留过,甚至去过香港、新加坡,然后在中东待了几乎二十年,最后终于返故里——他的故乡离这里不过几里地。

一直在弹琴?

是的。他回答。

一直在饭店弹琴?

是的。他回答。

五月觉得他有意思,但不好开口问他私事,只好再问,一直住饭店,没有家?

是的。他回答。

多说了几遍是的,问答的人都变得笑意盈盈。

喂,那个,在中东,不怕不安全?五月喝口酒,手依旧被人握着,因为酒精的作用,言语也有点放肆。

这个啊,五星、六星的饭店,本来就像自成一国,与民间疾苦无关。也许听上去不像话,但人最擅长的不过是夹缝里求生存,奢侈地圈一块乐土出来,假装什么也没有在发生着。

看过战争?

是的。意大利人说。

年轻的小姐,意大利人直起身,似乎要结束谈话了,他说,时间过得飞一样快。接着问,想听什么歌,我乐意为你弹奏一曲。

五月觉得脸暖烘烘的,脑子里面转了千百个念头,但只呵呵笑,却不说出口,要听哪一首。她身边的男孩子笑着说,My Funny Valentine好不好?

意大利人颔首,嘴弯成一个大大的笑容。

My Funny Valentine/Sweet Comic Valentine/You Make Me Smile With My Heart/Your Lips Are Laughable……Don't Change A Hair For Me/Not If You Care For Me/Stay Little Valentine Stay/Each Day Is Valentine's Day

歌唱完的时候,五月飞了一个吻遥遥到钢琴的那边,意大利人含笑接住;那个男孩子则亲了她的脸颊。空气中淌着蜜。

第二天早上,五月醒来,天才亮了一点点。五月离开男孩子身边,男孩子还没醒。她走出饭店,直接往火车站去了。尽管惆怅,但是她未尝不觉得有种潇洒,而且早晨很美好。

她想,假使要流浪一辈子,也许自己不会介意,就像那个琴师一样,少年离开,老大了再回家乡,有很多自由,也不用太负责任……也许吧……但回家乡要怎么算呢……哪里算家乡……反正也不管了。

那一年,五月真的很快乐,那段旅程纵容了她的任性,充满温暖的爱意好像一直留了下来,让她在后面的路上分外勇敢。因为没有什么需要操心的,提得起,放得下——就像什么也没在发生着,世界很大,与她有关的常常是很小的一部分。

那样快乐,但到后来,她还是回到人世中来了,因为按照世俗的标准,似乎有更宽广的人生等着她去追求,也就是普遍意义上的所谓的事业吧,她未能免俗。五月结束漫长的毕业旅行,回到家。她的大部分朋友已经工作了一年,她与他们在纽约中城约见。工作一年大多积了些埋怨,但个个看上去还是摩拳擦掌的,让她也动了心。与这城市车水马龙的热闹阔别了一阵,看上去倒也亲切。

幸好,经济还没有开始不景气,履历表发出去立刻有回音。五月托着头想了好久,最后抵不住高薪的诱惑,进了投资银行。他们似乎很缺人手,并不在乎资历背景。决定以后,她自己也诧异,上班前一天睡不着,本来以为自己也许会散漫一辈子。

第二天,很新鲜有趣地蹬着高跟鞋上班去,从此进入资本市场的运作轨道。从底层开始做起,像螺丝钉一样,简直像水到渠成,身不由己地就开始了另一个阶段的人生。

因为工作的关系,她开始看华尔街时报,那一年,一九九八,她看见有关香港的报道,说房地产在疯狂地下跌。五月想起前一年在游轮上自己掷地有声说的话,有点隔世的感觉,她想,那时自己真是小孩子。

然后,六年就过去了。五月做的还是同一行,只不过慢慢得到升迁的机会,冉冉往阶梯的上端走。自己也惊讶怎么这么有长性,但是任何事做久了都不易脱身,如影相随,变成了自己的一部分,撕也撕不下来。

第七年,她被公司派往香港。

为什么找我?初听到这个消息,五月几乎弹跳起来,因为没有任何准备。

不好么?这几年,你做得不错,公司也想奖励你。中国业务忙,派你过去,正是升迁的好机会,而且在那里,发展空间更大。你不是中国人吗?

五月吸口气,说,我不过是出生在香港而已,再说,那时的香港……

那不是很好?上司顺水推舟,说,这不是像回家一样,先去的是香港,然后由你带领,往中国内地开拓市场,不几年就可以在北京、上海设立分部,多好。口气很得意。又说,多少人想去,到最后,我还是想把这个机会给你。

五月考虑了几天,一开始挖空心思想找出一个婉拒的理由,到后来,突然对新的地方产生兴趣,觉得换一个环境不是坏事。

于是,她便到了香港,站定脚跟,方才觉得像做了一个梦,她没有想到自己会到这个城市来。不,不是回家,她对这个城市没有记忆,之前,她甚至连中国也没有去过一趟;回来一看,原来是这样子的啊——工作很忙,连表示惊讶都没有时间,对于一切意料中和意料外的仿佛在瞬间就习惯了,而且有很多人抢着告诉她在这个城市应当怎样找乐子。

五月到香港的第一个星期去了兰桂坊,热烘烘的夏天晚上,她有种撕心裂肺的寂寞,想索性找一个人跟他回家去,打发了一个长夜也罢了。满街俊男美女在喝酒聊天,她也笑靥如花。第一个跟她聊天的男孩子穿了一件黑T恤,三个扣子都没扣,脖子上挂了一串银色的链子,告诉她前一天晚上在同一家酒吧里看见了明星,但五月不认识香港的明星们;第二个跟她聊天的男孩是荷兰人,身量颀长,看上去也算诚恳,他的祖母是欧洲的贵族,五月想,是怎么聊到他祖母的呢,仿佛不过说了三句话而已;第三个男人年纪略大,替她叫了一杯酒,手很自然地搭在她肩上,后来顺着她的背滑下来,五月转身将酒杯放在吧台上,刚好让他的手自然地垂下来。他们都很帅,但到了后来,她觉得有点无聊,灯红酒绿的,热闹好像到了顶了,心里有什么东西膨胀着,快要胀破了。

五月到香港的第二个月去了一趟澳门,直奔大三巴的古董街,挑了一屋子的中式和东南亚风格的家具。家具都在中国广东制造,可以直接运到香港。五月挑了一张大床,有四根柱子,很有殖民地风情,最好在亚热带夏天的熏风下挂上纱帐子,便仿佛是奢靡堕落而快活。付了钱,五月觉得相当痛快,有种热辣辣的满足。她的房子在半山,看得见维多利亚港,家具来了之后,她穿过一屋子的东方情调,觉得很趣怪,自己这个人仿佛也是借来的,一室幽幽的,仿佛满腔的衷情和哀怨,她倒笑了,这是香港的外派人员间流行的事。

第四个月,五月第一次出差去北京,做一个民企上市的项目,那是个做网上游戏的公司,要去美国纳斯达克。她与客户开会,公司有三个合伙人,年纪最大也不超过四十,看上去意气风发。开完会出来,已经过了下班时间。五月乘电梯到写字楼下面的商场去,这商场是京城首屈一指的消费场所,时尚杂志里的顶尖名牌早已经争先恐后设立了专卖店,歌舞升平一样的热闹。

商场大堂里,迎面走来一个女郎,第一眼五月就觉得眼熟,然后擦肩而过,忍不住回头,第二眼就觉得那是小伍,还不确定,但小伍看着她,过了几秒钟,说,是你,五月?语气很高兴——果然是她。

小伍手里拎着大大小小的购物袋,印着大大的字母,无非是那些名字,不过小伍长得高,挺身长立,所以拎着一堆袋子,看上去也不累赘。她们俩嘻嘻笑着,也不急着说话,过得越久,五月越觉得小伍对她们的重逢真诚地高兴着。

怎么在这里遇见。五月说。

小伍还未回答,后面就有人招呼她,五月回头,一面听见小伍介绍说,那是我先生。

走过来的人是刚才一起开会的年轻董事,公司的合伙人之一,所以五月一怔,然后笑着点头招呼。小伍倒吃了一惊,说,原来都认识了。

他叫严朔。

五月站在客观的立场看他们两个,觉得是一对璧人。

严朔说,要不一起吃饭好了,小伍也说这样好。五月则推辞,其他的两个人便也不坚持,三个人于是道别。走了几步路,五月回头,正看见小伍也在回首,便又摆手说再见。不过是三个人的见面,五月觉得好像经过了一场烈日下的嘉年华,四面八方都是乐声鼓声,煞有介事,仿佛经历了一个大场面。

稍后,五月回想小伍出现了,一出戏才好像开演。五月突然觉得有一种帷幕缓缓拉开的感觉,蓦然的阳光刺眼,几乎张不开眼睛,好像充满戏剧性,怎么会这样呢?五月想起多年前与小伍欣然分手的那个夏天,她们不是应该从此互不相干,各走各的路吗?再说,小伍不是说不再回来吗?可见,一切是不一样了。回来,大概也是一种往前走的方式吧,反正是不可能回到原地的。

好像这几年的生活,都是为了跟小伍再相遇似的——五月有点悻悻地想,要不然,这样勤勤恳恳工作,无非换到一个来中国的机会。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样带着宿命性的想法,不过是偶然遇见一个朋友而已,这样的感觉似乎太过分。不知不觉,这样左思右想,待发觉,已经想得太多。

小伍好像在北京已经住了颇长一段时间,她对五月说,周末不要回香港,我带你去玩!

以前小伍的待人接物似乎没有这样的热情。不过,她倒不管五月是第一次来北京,带五月去的全不是故宫、长城、北海、香山这些旅游胜地,倒是一些看上去是她自己经常流连的消费场所。不知道这是因为小伍一贯的不太替人着想的漠然脾气,还是真的喜欢这些地方。不过,那些地方倒是真的美丽,充满所谓的时代感,大多有很强烈的设计风格,有时夹杂一些东方元素,或者有中国式锐不可当的前卫,或者充满欧陆情调,即使装修朴素,也是刻意而为,用年轻人的口气形容就是很酷。五月跟随小伍,吃饭、喝茶、看画廊,一面喝咖啡,再吃饭,一面喝酒……整天离不开吃吃喝喝,过了两日,五月恍然回到了若干年前在游轮上度过的那段日子——那时候真是年轻,五月禁不住想。

那时候,我们真年轻。结果这话是小伍说了出来,她喝了些红酒,两颊恰到好处的有点绯红,眼神却相当淡定且深邃,看上去好像刚好可以沉淀无穷无尽的欲望,不过有种特别的动人之处。

五月仔细看了她一眼,觉得这样的神情有点眼熟,好像那年在游轮上,小伍就是这样的。五月不觉一怔,猛然想到这些年流逝的岁月,突然无名地有点感慨——这些年在工作上虽然顺利,但也不见得时时是阳春三月,和风旭日——即便不是委屈,与少年时的随心所欲也是不能比的。她想小伍是这样不相干的一个人,何以惹得自己这样瞻前顾后起来,或者是因为那年的任性真的是自己历史上划时代的一页,令自己恋恋不舍,不过都过去了,跟所有其他曾经令人遗憾的事情一样。

既然是过去的事,伤感不过一瞬。五月自嘲在忙碌的工蜂一般的生活中,自己已经失却了伤春悲秋的权利。

小伍正托腮沉思,灯光下,每一枚指甲都一丝不苟,那浅贝壳红不是指甲的本色,但是几可乱真,花这么多工夫等于没有涂色一样。

五月问,明天做什么?

第二天是周一,正常的工作日。

小伍说,去香港。

五月一怔,问,要办事?

倒没什么事。小伍这样说,微笑中有点不好意思。但微笑持续得久了,让人疑心这不好意思不是替她自己而发,而是对她提出类似疑问的人。

渐渐的,五月便也笑了,想到再遇小伍时她手中大小的购物袋。原该如此,这就是小伍的生活了。她的心静下来,有个声音问她自己,可有一点羡慕小伍?

我过几天也回去了,你待几天?她问。

小伍笑眯眯看住她,像要看到她灵魂深处去,然后,说,我在那边等你吧。

五月点头答应,但是心中突然觉得疑惑,这次,小伍的态度似乎过分隆重,那些神情、那些笑容都过分全力以赴,远远超过她们过去的交情。

也许,她们只是都寂寞了。

五月望着桌子对面端坐的小伍。灯光下的小伍看上去像个精致灵活的小瓷人,长袖善舞却无用武之地,注意力也总是不够集中。小伍突然说,在这里周围都是广袤的大陆,这样脚踏实地却不能叫我习惯。还是去一个四周看得到海的地方吧……随便逛逛。然后她吃吃笑着说,我喜欢漂浮的感觉。

漂浮?五月重复这个词语,将面前最后一小块甜点用叉子送入口中。巧克力蛋糕的味道浓重得近乎苦涩,但正是五月喜欢的。

五月回到香港的时候,却没有见成小伍。她们通了电话,小伍在那头说,不巧,这次没有时间了,下次再找你,反正来香港方便得很。口气又恢复了原先的漠然,似乎一面打电话,一面三心二意想着别的事。

五月不介意,觉得这才是小伍本来的样子。满面热情的小伍倒让人不习惯,像一台脱离现实的舞台剧。

过了几周,小伍在周五的下午打电话给五月,问,晚上来跳探戈吧。

五月正在专注着看一个文件,接了数个公事上十万火急的电话,这回又举起话筒,口中说着哈啰,并没有辨清电话那端是谁,蓦然听到一个静静的声音,说着与眼前生活毫不相干的事,吓了一跳,以为对方打错了,便不确定地喂了一声。小伍于是说,是我,小伍。

五月问,什么时候来的?

小伍说,我根本没有走。

嗯?五月想,这是怎么一回事?前两周在北京开会,遇见严朔,散了会,也应酬吃饭,说些无关工作的话题,旁人开场面上的玩笑的时候,他也笑得很开心随意,五月问他,小伍怎么不来。他只说,她有事。问他,小伍可要再来香港。也没有听他提起她根本就在那里。

五月按照小伍说的地址去找她,在半山自动扶梯附近。扶梯自市中心皇后大道开始扶摇而上,穿过依山而建的城市的各种热闹,也把行人送到半山的住宅区去。扶梯旁边的小路自然也都是建在斜坡上,五月穿高跟鞋爬了一小段斜坡,差点扭到脚,然后便听到探戈的音乐。她抬头看目的地,那里的门大开着,泻出温暖的金色光辉。阿根廷探戈的音乐听上去有点揪心,那样急促仿佛正在失却最后的耐心。五月站在门口时,看到正跳舞的小伍,她正跟舞伴在音乐中难分难解地纠缠,欲擒故纵那样难争高低。渐渐的,旁的跳舞的人都停下来,看他们跳。小伍的身段那样柔软,让五月对自己生疏的技艺觉得惭愧,她看着眼前的小伍,觉得当年的少女小伍已经脱胎换骨,眼前以风华绝代架势出现的女郎是另一个人。

那是间餐厅,桌椅被推到墙边,房间最深处是酒吧,吧台后面一个人趴在吧台上津津有味看着这场舞,或者是跳舞的人。五月注意到他是因为小伍的眼神,那热辣辣的眼神瞟过去,被同样热辣辣的眼神滴水不漏地接住。五月像听到砰一声,看到电线短路迸出的火花,大大地吃了一惊,同时从这满室温暖色的光中猛地醒来。但是醒来的只有她一个人,于是她狐疑地看眼前的一切,仿佛又滑入一个梦境之中。

小伍拉住她的手,穿过重新开始跳舞的人群,走到后面去,五月听小伍将叫做罗伯特的餐馆主人介绍给她。五月心不在焉,想,那是谁呢?

然而罗伯特却说,不记得我了?

五月疑惑地看着他,根本想不起来。

小伍耸耸肩,说,她忘了。然后悻悻地像自言自语,她什么都不记得呢。

罗伯特一点也不以为然,笑眯眯好脾气地提示,那年的游轮。

五月再打量他,依旧记不得。

小伍倒笑了,说,她心中没有我们这些人,所以记不得。

五月很不好意思。

罗伯特解围说,也难怪。我跟五月没说过几句话。

五月这时突然想起来,说,是你?我们在希腊一个小岛上,一起走回到船上去的。

小伍却说,有这一层?我倒不知道。说话的时候,她斜睨罗伯特一眼。五月看了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自己的脸或耳朵热辣辣的,触目惊心似的。

小伍意味深长看五月一眼,熟门熟路绕到吧台后面,自己倒了一杯酒,从他们身边穿过,走到跳舞的人群中,高举手中的杯子,在舞池的中央,像女王一般自如。五月说,那年在那家小酒馆,小伍也在跳舞,好像还站在桌子上。小伍跳舞,一直让人觉得好看,因为她自己尽兴。

她只有跳舞的时候看上去才稍微认真一点。罗伯特这样说。

五月觉得困惑,这些与她有什么相干,为什么小伍要强拉她进这个局?难道她是想让自己当一次传声筒,传给严朔听?但自己当然没有这种兴趣和义务。不过,也许只是自己多心了。

她接过罗伯特递过来的一杯酒,装在高脚杯中的红酒,五月觉得味道不错,但喝不出出处,既不淡也不浓,不会让人念念不忘,也不会失望。罗伯特说,智利的红酒。新世界的酒,最近找到这一支,味道不错吧,远远高过期望值。到我这个年纪,有什么事是高过期望值,就使我满意了。

五月看他一眼,说,你还住在香港?

是的。他回答。我说得没错吧,到最后,大家还是都跑到香港来了吧。

五月看着他,突然有点不耐烦,一副那又如何的表情。

罗伯特倒哈哈笑了,说,小伍也不喜欢我说这样的话。她不喜欢被宿命牵着鼻子走,她觉得只有她才有资格左右自己的命运。但是,你看,事实,就是事实……我还是很高兴再次遇见小伍的……还有你。

五月突然叹气,说,我不确定这是不是一件好事。他们同时看着又开始跳舞的小伍。五月轻轻说,你比她大很多。

这是问题吗?

她现在已经是有家室的人。

罗伯特说,他们不相爱。

你怎么知道。

罗伯特不说话,朝跳舞的小伍努努嘴。小伍跳着跳着,被人群挡住。五月只看见天花板上垂下两只玻璃大灯,木地板有的地方已经发白,墙上是各种各样的黑白的风景照片,主题可以笼统归类成这个世界的不同的角落,不知道是不是主人自己的手笔。

罗伯特看到她注意那些照片,轻轻地说,都是这些年走过的地方。

走了那么多地方,怎么偏偏留在这里?

因为在这里渐渐已经没有人问我从哪里来。而在任何别的地方,我都像一个游客。况且,再没有别的地方能够满足我既要东方情调,又要西化生活态度和方便的要求。而你们,不正是这样,夹在两重文化之间,如何可能不会经过这个城市?

像开玩笑一样,他说,所以,我就待在这里等小伍。

那语气太不像认真的,所以五月耸耸肩,也许根本没有听进去,只是觉得累,也没有要跳舞的心思,便跟罗伯特告辞。走到门外,小伍追出来拉住她,似乎有很多话要说。五月静静看着她,小伍掏出一支烟来,找旁边的人点上,与五月站在斜斜向下的台阶上。

时光是一忽儿过去的,五月这样想。那年夏天,她与小伍走在希腊小岛的石板路上,石板路也斜斜向上,天空明净,心里也没什么尘埃。

五月想,小伍开口会说什么呢?不知道是什么把她们的距离拉得很近,在这样一个空气湿漉而且闷热的夏夜。

小伍只说了一句话,她说,记得严朔吗?那年他也在那趟船上。

五月惊异地看着小伍,等她打开盖子,揭开谜底。小伍却不说下去了,只多说了两个字,人生……

五月想,的确,还有什么需要多说的呢?

五月在香港也碰到过严朔,在那个探戈夏夜之后不久,她走过半山卖糖水的一处大排档。这家大排档被许多旅游书列为香港必游的名胜之一,所以严朔与他的小女友正好在那慕名前来的游客之中。长发的女孩子用塑料勺子舀了满满一勺子要递到严朔口中,却因为接收方配合不好,全洒在衣襟上——正因为五月抿着笑自他们身边走过,一派目不斜视,因为不想打招呼,但眼睛余光当中,看到一个大红脸。五月也没有往心里去,只是想,这两个人,都疯了不成,好好的日子不过,看来是没有救了。

再下一次,开完会吃饭,中途五月离开包厢,才拐一个弯,正好见严朔打完一个电话收线,将手机拿在手里。只有两个人,五月想起前几天的偶遇,自己不觉什么,但怕他尴尬,正想擦肩而过,严朔却清清嗓子,欲言又止,有话要说。五月只好停下来。严朔道,那天……

五月说,哪天?

严朔便笑了,说,我和小伍之间的问题不是一天两天了。不能算是我负她……你知道的……

五月咦一声,笑道,你不用向我交代呀。

严朔听到她这样讲,脸色像白了白,似乎自己也吃了一惊,似乎有点尴尬,不自觉地有吞咽的动作,然后开口,有点干涩地说,但是,我介意你的看法。

轮到五月吃惊,讪讪地说,这是打哪里说起。

有服务生托着装食物的大盘子侧身从他们身边走过,几盘菜炒得浓浓艳艳的,华丽得让人心虚。五月探头看一眼,叫不出菜的名字,看它们这样热热闹闹地被端出去,左右也很快会到终席的时候——五月这样想,是因为避免眼前的局面,最好把不想听的话题绕过去,但是严朔没有这样的意思。

严朔说,那年在船上,我犯了两个错,第一个错,没有当面向你介绍我自己;第二个错,我向人打听你的联络方式,说了你的中文名字五月,而不是MAY,别人误会是小伍,把她的电话地址给了我。

哦。五月仿佛迎头被人打了一棒,但是要努力维持表面的清醒,不动声色,可是头脑中却像有个大钟,左右摇摆,轰鸣,好不容易终于能够集中精神,听他把话连贯地说下去。

你也在船上?五月不相信地问,皱着眉,像走在迷雾之中,如果伸出自己的手,恐怕也不太看得分明。

是的。严朔像打定了主意,非一吐为快不可,所以变得非常镇定,他说道,那年我的公司刚起步,得到第一笔资金的注入,诸事顺畅,欢喜得不知道如何是好,也没有女朋友,所以跟合伙人一起跑到爱琴海上去了。

船上没有别的中国人,所以你看到中国的女孩子就觉得好,那也是有的。五月吐出一口气,并且轻笑,想把整件事变成一个玩笑。

严朔像没有听到她的话,只是一味坚持,说,不是的,那时的你不一样。

但是,到如今,说这些,又能改变什么呢?

严朔突然在瞬间打算瓦解自己,用手捂住脸,有点呜咽的声音,说,太迟了。

五月无名由地觉得心酸,不是为自己——就像看一出触景生情的电影,心底黯然——但是做什么,说什么都不合适,只是默然地站立着。

严朔的手放下来的时候,已经恢复常态。他说,也没什么,只是我的人生多走了一大段的弯路而已。

五月说,怎么好说是弯路呢?

严朔一怔,想一想,点头说,你说得也没错,只是,我的运气不好。小伍的运气也不好。

在另一个同事出现在拐角处,向他们张望的时候,五月和严朔很有默契地先后回到热闹的饭局上。

想起过去,说起过去,只花了几分钟的时间。仅此而已。

那天晚上,在旅馆的房间里,五月没有睡意,从房间的小酒吧随便找了一瓶酒打开,加冰块,大口地喝下去。她站在落地窗前,看脚下的城市,下面就是人间。大马路上的车一边疾驶着,迅速往远方去;另一边正堵上了,红红的一串车灯像要延伸到天涯海角。五月觉得心酸得不行,泪珠一串串落下来,像初夏的第一场阵雨,来势凶猛。一开始是因为严朔的话,但那毕竟更像是与自己不相干的都市传说,就当是看一本煽情的小说,礼节性地掉下不伤元气的眼泪,不过,后来是因为想到这些年自己的一些事,那些以为已经无关紧要的委屈,变得痛彻心扉,连弯下腰去也不能止住那内在的痛。五月想,这是怎么了?竟然像有这么多的怨恨不平了,而一直以来,她都以为自己是幸运而乐观的人。

于是,她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过几个月,业内盛传严朔离婚的消息,不过似乎没有太多纠纷,很快新闻就偃旗息鼓变成旧闻。不过,也有人说,真正的狠,就像小伍这样,心甘情愿让人分给她大笔财产。

严朔说,公司要上市,我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些琐事上。

五月听到这句话,一点表情也没有,但是回头忍不住为小伍觉得心酸。在他眼中,如今那一切都只是琐事而已,他不过想早早求个了断。

而那年船上所有的事或情感,经过多年,都不过是琐碎的往事了吧。她对于他而言,在那个时刻,她只是刚好在那里而已;但是事过境迁,没有什么是不可替代的。

那一年,许多公司上市,也有许多上市公司老板离婚。

不久,在一个慈善晚宴上,五月遇见严朔。他与一个长发的女孩子坐在一起。到了跳舞的时间,那两个人看上去有点无聊。严朔在看手机,似乎在接收邮件。女孩子用指甲在玻璃杯上轻轻打着节拍。五月走过去打招呼,问,怎么不跳舞?

女孩子努努嘴,指向严朔,说,他不会跳舞。

五月觉得意外,眼皮一闪,正看见严朔望过来的眼神。五月说,原来你不会跳舞。

严朔点头说正是。

五月差点脱口而出,但到底忍住了。她想说,小伍是个多么喜欢跳舞的人。但是转念之间,她微笑,开口只是说,我也已经很久没有跳舞了,过去的都生疏了。

果然如此。严朔说,像答非所问,但像那样场合说的话,谁又会真的仔细推敲琢磨。

五月也想找机会对小伍真诚地说,那所有的来龙去脉,她根本不介意。一切跟她本不相干。

但是无数事务阻隔了她与她见面,说这句话。

渐渐,五月放弃这个想法。她们俩其实一开始就互不相欠。

不久,五月又升职。严朔的公司在香港顺利上市。

那天,小伍也在香港。她刚跟律师通过电话,确认各种财务细节,因此心情很笃定。镇定,却也淡淡地孤单着。她从半山的自动扶梯边的小路往下走,要去中环。一路走下去,罗伯特的餐馆还没有开门,他在小伍离开的那老公寓里准备停当了,要出门过来,而那些敞开门的小餐馆或者酒吧飘出不同的音乐,寂寞的爵士乐手自言自语着,好像在一个寂寥的星球上;上一个世纪的时代曲有种生生世世地痴缠下去的狠劲,只是那歌手过了这么多年后大概早放弃了当初的心情;竟然也有叮叮当当的希腊音乐,吵吵闹闹却像箭一样射中要旁若无人地走路的小伍的心的中央位置,让她的鼻子一酸。

那年在爱琴海上,她没有想到多年以后会是这样一个终局,当然她不可能承认这已经是个结局。

周围人来人往,像这个城市任何时候的状态,所有人都不能幸免的状态,匆忙行走,披星戴月,渐渐身上也沾满灰尘,失去各种兴致。

这些年,也许只有她没有忘记跳舞,只是总少了弹琴唱歌的那个人。

可是,那一年,严朔打电话给她的时候,她是什么都相信的,而且无畏。弹琴唱歌跳舞,曾经她以为她一个人就能一肩挑起。

距离一九九七年,十五年过去了。罗伯特在这个城市居然已经住了三十年。是的,香港,如同那年的船,正是又一片漂浮在海上的大陆。

在这里,弹琴唱歌跳舞,时间弹指过。对于小伍来说,这只是雕虫小技而已。

选自《江南》2012年第6期

浮华的世界,寂寥的人生——评闻人悦阅的《弹琴唱歌跳舞》

樊素敏

闻人悦阅的海外生活,使她积攒了太多对于漂泊人生的感怀,金融业的职业经验,又让她见惯了资本运作中的世情百态。因此,她小说中的人物常常游走在这个欲望的世界中,或对抗或追求,在隔膜中各自怀着心思,若隐若现地浮沉在可以吞没一切的浮华中。“浮华人生”,就是《弹琴唱歌跳舞》的关键词。

小说以1997年为参照点,透视了小伍和五月两个华人女孩十几年间的生活,她们不着边际的旅程和心理状态成为小说的书写重点。1997年,小伍和五月因在一艘游轮上跳舞而结识,自此有着不远不近的关系。分别多年的她们,再次相遇时,已经被截然不同的生活所包围。

弹琴唱歌跳舞,似乎就是小伍人生的全部。虽然她已嫁作富太,但漠然、孤绝、寂寥的小伍,从来以为浮华人生才是永恒。对她来说,一切都是暂时的、表面的,她就像永远生活在游船上一样,即便拥有了绝世美貌、异性的爱慕和巨大的财富,也摆脱不了无根的漂浮感;她从未想抓住,因此也不会拥有。她轻易地从失败的婚姻走出来,也将轻易地开始下一段感情;她有的是对付这浮华生活的技能,但永远不知已经将刚刚开始的生命进行到了最后——她还不知道,命运给她的每一次结局都将是相同的。与轻飘飘的小伍相比,五月的生命稍能显出些许分量。她的人生轨迹就是这个时代多数人的生活:年轻的时候,追求自由、不担责任,最终却拗不过世俗,选择回到正轨。她本是小伍人生的旁观者,却慢慢地加入进来,不知不觉中成为一个参与者。只是,命运的玩笑足以让她与幸福擦肩而过,她终究也是两手空空。

我们可以感受到,《弹琴唱歌跳舞》的叙事者是相当包容的,对于人物内心轻盈的小寂寞、小寥落,并没有微词和责难。或许,人的有重量的精神世界,在这个泪水也洗不尽铅华的时代中,原本就是稀缺之物吧。小说中的人物,对应着这个时代的一个群体,他们表面自由、独立,却因为彼此的矜持、漠不关心和大范围的精神匮乏,使得物质生活的奢华也难掩内心的寂寥。

小说叙事多以场景作为推动,一个个富有音乐感的画面,占据了小说大部分的篇幅。这些光鲜浮动的场景,不仅定格了人物年轻的面影,也是他们无根人生的速写。喝酒聊天、唱歌跳舞弹琴,这些高度近似的场景所传达出的意味是,无所依傍的自由,到底是轻飘飘的;没有精神支持的人生,每一天都是复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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