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姑奶奶这辈子
生于1977年，2003年毕业于鲁迅文学院，上海市松江区文联文学分会会员。
在教育教学的同时从事文学写作，1994年开始在《中国青年》《青年月刊》和《现代家庭》等有影响力的国家级杂志上发表作品。2000年开始从事小说创作，作品编入《岁月的歌》《生命感悟》等书籍。2004年与人合著《文学青年八人行》一书，2009年出版个人专集《幸福，就是这样简单》。
姑奶奶出生在上个世纪30年代末，已经快八十岁了，她的经历厚重得让我们觉得像一本书，故事是讲也讲不完的。
姑奶奶十六岁的时候许了人家，是村西头的崔家，崔家在当时是富裕的，两个儿子，一大片瓦房，有姑娘的人家都想嫁过去，姑奶奶以她的品貌和女红让崔家相中了。也活该姑奶奶倒霉，人还没嫁过去，崔家就被国民党拉走了一个儿子，正是姑奶奶许的那个。崔家怕这门婚事变卦，早早的送了彩礼来，让姑奶奶等着，姑奶奶这一等就是四年，有消息来说，崔家的儿子怕是跟着国民党到台湾了，要不怎么没一点音讯呢？不久，崔家也带了话来，说是让姑奶奶别等了，他们的彩礼也不要了。崔家倒也是做得仁义了，问题是我姑奶奶那时候二十了，这个年龄在农村已经是大龄，况且她还曾经许过人家。在这里，要顺便提一下，据说姑奶奶年轻的时候在农村是相当突出的，当时人们还不会用“气质”这个词语，但是我根据别人的描述推测，当年的姑奶奶一定是气质不凡，所以在那个年龄还是很快有人来提亲了，我太爷爷当然特别快就应下了。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三月天，姑奶奶乘着大红轿，嫁到了邻村张铁户家。
姑奶奶嫁过去这天才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嫁过来的，她的男人张春根在这一天娶了两个女人，姑奶奶是活的，而张春根捧在手里的是个骨灰盒。
原来，张春根从小定过娃娃亲，是河对岸的一个小姐，可是这小姐还没过门，就得病死了。按照农村的习俗，张春根结婚时一定得把小姐的骨灰一并“娶”过门，否则他们日后的婚姻生活会很不吉利。
姑奶奶在婚礼当天看到她丈夫的另一个“媳妇”后，毫不犹豫地哭了起来，她想到自己一个才貌双全的黄花大闺女竟然要和一个已经入土的女人共侍一夫，就恨不得立刻死掉。如果是个活人，姑奶奶还可以和她比，问题是现在她的对手是个死人，这就意味着她这辈子是输定了。但是彩礼已经收了，花轿也坐上了，这嫁出去的女儿就和泼出去的水一样，收不回了。
婚后，姑奶奶越来越意识到了这桩婚姻的错误。她的男人张春根不仅仅是娶了骨灰盒小姐，而且心里也装着她。张春根和河对岸的小姐从小就是娃娃亲，两家还沾着点老亲，所以他们俩从小就玩在一起，当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这样长大后稍懂了点就有了男女之事，两家大人因为早就定下了亲，也由着他们，并没有干涉，所以这小两口尽管没有成亲，却像夫妻似的隔三差五就相聚一次。张春根倒是个重情之人，眼里心里装的都是这个小姐，对她好的是没法说。可是小姐福薄，十七岁的时候得了一场谁也不知道的病，死了。张春根伤心得一连好几天没吃饭，后来家里人要给他找媳妇他也不要，一直守了四年，这才娶了我姑奶奶。
要说姑奶奶比不上那个死去的小姐，那是瞎话，可是在张春根眼里还真是比不上，要不怎么有“情人眼里出西施”这说呢！
不好归不好，夫妻还是要做的。姑奶奶的肚子很快大了，而且特别争气，一下就是一个儿子。张春根虽然对姑奶奶不怎么热情，对这个儿子倒是宝贝得很，成天抱着不放，姑奶奶反而像个男人似的下地干活。姑奶奶的公婆对姑奶奶很好，对孙子也是疼爱有加。如果是个普通的农村妇女的话，对这样的生活已经很满足了，可是姑奶奶不，姑奶奶的脸上很少出现笑容，经常和张春根吵架，有回把张春根的娘逼急了，老太太哭着问她，你还想怎么样呢？
姑奶奶倒是愣住了，是啊，她还想怎么样呢？一个农村妇女，这辈子就这样了，她难道还想怎么样？这么一想，姑奶奶觉得对人生彻底失望了，就放声大哭。
这样用姑奶奶的话说是浪费时间的日子过了六年，第六年的时候，张春根得病死了，姑奶奶说张春根咽气的一刹那，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解脱。
姑奶奶的心情莫名其妙地好了起来，她的脸上有了笑容，有人还听见她在干活的时候哼着歌，她的公婆不再对她像以前那么好了，他们经常对别人说，春根走了，她高兴，真是作孽啊。后来，她给自己和儿子盖了间小屋，单过。农村对寡居的还不太老的女子单过是很犯忌的，姑奶奶公婆在姑奶奶搬出的这一天抹了眼泪，也有很多姑奶奶娘家的亲戚劝姑奶奶搬回去，但是姑奶奶坚决地说不，她说，我知道他们都是好人，但是看着他们，我就觉得当初是他们一起设了个陷阱把我骗进他们家门的。
这时候正赶上知识青年下乡，姑奶奶家也被安排住进来一个知识青年。这个小伙子叫赵有涛，身材看着挺单薄的，白净的脸上透着斯文气，约莫二十出头的样子。
开头说过，姑奶奶的女红做得相当了得，于是很自然的，她经常帮赵有涛缝缝补补，姑奶奶说能住在一个屋檐下是大缘分，而且小伙子也很可怜，瘦胳膊瘦腿，没人疼没人爱的。赵有涛的农活干得很差，也难怪，一个城里的没受过苦的孩子。姑奶奶就不声不响地把他的活都干了，工分还是记在他的账上。天长日久的，赵有涛看姑奶奶的表情就有了一些内容。姑奶奶那时岁数还不是很大，也就是比赵有涛大个七八岁，然而她的模样还是有几分娇美的。赵有涛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对姑奶奶说出了心意，他没有说“我爱你”，他说的是“我喜欢你”。虽然谁也看不见，姑奶奶的脸还是羞愧难当地从脖子红到了眉梢。姑奶奶说她当时是天旋地转，她在哪里，她是谁她自己都不知道了，只觉得耳边一片蜜蜂叫，赵有涛说的别的话她也没听见。但是在大约十分钟后，姑奶奶又恢复了理智，她拒绝了赵有涛，她说我们不合适，我算结过两次婚的人了，还拖着个孩子，又没知识，我们不一样。姑奶奶说完，把鼓起勇气说出爱意的赵有涛独自留在了树的黑影里。
从这天开始，姑奶奶刻意地避开赵有涛，别看赵有涛平时挺内向，在这事上绝对不含糊。他盯着我姑奶奶，吃完饭抢着洗碗，没事就和姑奶奶说话，但姑奶奶还是冷着脸。这时开始提倡知识青年要扎根农村，也不知姑奶奶咋想的，她居然给赵有涛介绍起姑娘来。赵有涛去相了三次亲，回来都说不行，在姑奶奶给他安排第四次相亲时，赵有涛拦住了正要去田里的姑奶奶，赵有涛说，你即使看不上我，也用不着费力拼命往外推，我也不至于吃你的用你的，也不至于那么讨人厌，过一阵子我就走了。姑奶奶听他这么一说，脸又红了，不好意思再张罗给他介绍。过了一阵，果然就听到有回城市的名额了，赵有涛也在全力活动，争取回城，然后就传来了他拿到名额的消息。那几天，姑奶奶心里空落落的，知道赵有涛要走了，她和他话也多了，笑也多了，她知道不抓紧，就再也看不到了。
那天是立夏，姑奶奶像往常一样煮好饭，突然觉得胃部一阵剧痛，她想忍着，可是这疼痛越来越剧烈，最后她终于昏了过去。当她醒来的时候，躺在医院里，令她惊讶的是，赵有涛躺在她身边的床上，正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见她醒来，赵有涛马上说，别动，正输血呢。她歪头一看，果然有一根极细的管子连在她和赵有涛中间，赵有涛的血正通过这根管子流到她身体里来。姑奶奶一急，脸又红了，她和赵有涛之间，一直是她比较强壮，应该是她照顾他的呀。这时医生进来了，告诉姑奶奶，她是胃大出血，再晚来一会儿就没命了，他把你背来的，医生指指赵有涛。可是医院血库里没血了，又是他立即说自己是O型血，在给你输呢，医生又指指赵有涛。末了她说，你丈夫真是不错。最后这句话叫两人的脸都红了。姑奶奶住院的时候，赵有涛自觉自愿地伺候起她来，姑奶奶感动得每次说到这里，就没完没了地哭。她在医院的最后一晚，赵有涛告诉她自己明天要回城了。姑奶奶说当时自己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抓住赵有涛的手，说，有涛，你别走了，我离不开你，我这一辈子没为自己活过，跟着你，我也为自己活一遭。赵有涛看着姑奶奶，眼睛也红了，他抱住了姑奶奶的头，说，玉兰，有你这句话，哪怕是拽，我也不走了！
第二天，赵有涛就撤下了自己的名额，他们出双入对，爱情把姑奶奶滋润得水灵灵的，有人问姑奶奶他们是怎么回事，姑奶奶说，我也不知道。这是真话，爱情，谁能知道她怎么会发生呢，她是个小精灵啊！
终于到了水到渠成的那天，姑奶奶把她娘家的人和她的公婆全都叫来，当着大家的面宣布了这个消息，赵有涛大概是因为害羞，所以躲在屋里。这时，太爷爷已经没了，我爷爷就第一个站起来。他严肃地对这件事表示了反对，他说，儿子也这么大了，丈夫没了，一个女人搞这些事不嫌丢人吗？你跟他随便谈谈我们也不说什么，结婚不行！她公婆对此倒是表现得十分开明，他们说姑奶奶年纪还不是很大，要再嫁他们也不会硬拦住，问题是赵有涛的岁数实在太小了，比儿子大不了多少，又比姑奶奶小了七八岁，这说出去是要叫人笑话的。姑奶奶表情冷漠地站着，她说她和赵有涛之间是有感情的，他们相爱。她说出了“相爱”这个词后，在场的人的脸都红了，我那还没到二十的父亲脸红得实在没脸见人，就借由头跑到了屋外，他把耳朵贴在门上，听见姑奶奶说，反正就是这样了，不是说知识青年要扎根农村吗？小赵的根就扎在这里了，爹娘（指她的公婆）我是会养老的，生活也是靠我们自己，绝对不会给大家添麻烦的。
两个月后，他们举行了简单的婚礼。在婚礼上，亲戚们的表情都很严肃甚至悲伤，因为双方各种条件的悬殊，倒是引来很多外人看热闹，这才使婚礼有了一些婚礼的味道。他们结婚后，姑奶奶的儿子固执地不与赵有涛说话，赵有涛对他倒是很宽容。儿子叫张宝军，姑奶奶一度想让他改姓赵，可是宝军和赵有涛都反对，就没再提。赵有涛是高中生，很快在大队里谋到了工作，使他在姑奶奶和姑奶奶娘家人中的地位迅速提高。姑奶奶在新公婆这里却不再得宠，他们强烈反对自己的儿子娶一个很老的没有知识而且还带着一个儿子的农村妇女，所以当他们知道自己儿子和姑奶奶的婚讯后，一次也没来看过儿子和儿媳，赵有涛回城看父母也从不带姑奶奶一起去。
尽管在外人眼中，他们有这样那样不合适，他们自己却过得很好，几乎没有红过脸。上世纪80年代后房子也盖起来了，姑奶奶对赵有涛的照顾是细致入微的，赵有涛也没像别人所说的那样“用不了多久，翅膀再硬些就飞了”。唯一的遗憾是，他们没有孩子。事实上，姑奶奶生了张宝军后曾怀过一次，可是她不想给张春根生，就把孩子偷偷打了。和赵有涛她倒是想要的，可就是怀不上。姑奶奶的日子越过越滋润，张宝军的书也读得很好，已经到城里上高中了。她也没有食言，对前公婆一如既往。但是有一个问题是，无论姑奶奶和赵有涛怎么努力，张宝军就是不理赵有涛，有时眼睛里还射出怨恨的目光。姑奶奶和他谈了很多次，她说，宝啊，你赵叔叔就是再不对，他这么多年为我们这个家也是劳心劳力了，他和你说话的时候，你就应个声嘛。张宝军一般都会说，我知道了，妈。下次赵有涛和他说话，他还是当自己聋子。后来姑奶奶就不再费这个口舌了。
张宝军高三那年寒假回来，对姑奶奶说，下学期他就要考大学了，他想考到北京去。姑奶奶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知道你是不想回来了，我知道你还在心里恨我这个当妈的，可妈告诉你，妈从来就没有对不起你过。姑奶奶说着眼泪就流下来了。
寒假的最后一天，张宝军整理东西准备上路，姑奶奶让赵有涛送他，多少年来都是这样，他们两个一前一后悄无声息地走出门。过了很久，赵有涛还没有回来，姑奶奶有点着急，正想出门看看，却看见村长朝她跑来，边跑边说，她婶子，出大事了，快，车等着呢。姑奶奶只觉得眼前一黑，怎么上的车都不知道。车把他们拉到了市医院，姑奶奶这才知道，赵有涛送张宝军过马路时，一辆卡车突然冲出来，眼看着就要撞上张宝军了，赵有涛却一个箭步冲上去拉开了他，自己被压在车轮底下。姑奶奶赶到的时候，张宝军正跪在赵有涛的床头，村长推了愣着的姑奶奶一把说，她婶子，快去，有涛就留着这口气等你呢。姑奶奶扑到赵有涛身上，眼泪成串地往下掉，可就是什么话也说不出。赵有涛居然还微微笑了笑，他说，别哭了，如果我不躺在这里，今天躺在这里的就是宝军了，我知道宝军是你心尖上的肉，我怎么能看你把自己心尖上的肉挖走啊，我就只能把我自己从你身边挖走了。姑奶奶哭得更凶了，直到赵有涛已经没了气，她还扑在他身上哭。一连好几天，姑奶奶就是那样哭，一句话也不说，不吃也不睡。
出殡那天，宝军跪在赵有涛遗像前，边磕头边叫他“爸”，一直在哭得姑奶奶听到了这声“爸”，忽然没命地冲上去，没头没脑地冲宝军砸下，边砸边说，你这个没良心的兔崽子，他活着的时候你怎么就没叫他一声爸呢？他活着的时候你怎么就不叫呢？现在他的命叫你拿了去了，你知道叫他了？你知道叫他了？！他救过咱娘俩的命呢，你知道吗？！你知道吗？！旁边的人把姑奶奶拉开，有人说，好了好了，总算会说话了。
一晃多少年过去了，宝军也早就成了家立了室，他到底没去北京，留在姑奶奶身边陪她了。现在，姑奶奶的卧室里有两张遗像，一张当然是赵有涛的，她到现在还每天都要和他说话；另一张居然是张春根的，姑奶奶说，我不容他，谁容他呢，没有他，我也不会认识有涛，也不是后来的我了。姑奶奶每天都把遗像擦得干干净净的，她告诉我，人这一辈子，最重要的就是个过程，别太在意别人怎么说。她说自己这辈子，跟过张春根这样有义的，也跟过赵有涛这样有情的，好男人都让她遇上了，她这辈子，值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