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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怨王孙

此词见彭氏知圣道斋钞《汲古阁未刻词·漱玉词》、清道光二十年杭州刊汪玢辑、劳权手校《漱玉词汇钞》、清·沈瑾(公周)钞《漱玉词》等,《啸馀谱》卷四题作《春景》,《词的》等题作《春暮》,《古今名媛汇诗》题作《暮春》;赵万里校辑《宋金元人词·漱玉词》及王仲闻《李清照集校注》均列入附录“存疑之作”。

体察其词所记之事、所抒之情及表情风格,当以李清照作、且以1103年(同明诚婚后二年)在汴京时所作为宜。

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中曾言:“后二年,出仕宦,便有饭蔬衣练,穷遐方绝域,尽天下古文奇字之志。”也就是说,这时候赵明诚或仕也好、或出行搜寻古文奇志也罢,总之是与李清照有过多次离别。而这对新婚不久、恩爱非常的小夫小妻而言,势必会产生相聚短暂、分别日久之慨,因而也就使得纯情的李清照在咀嚼了离别的苦涩滋味之后,创作了一系列抒写离情别绪、怀人思夫的动人词章。

此首即是其中之一。就其意象运用而言,可谓以秋千、深院、寒食等上承少女时代之作——如《点绛唇》(蹴罢秋千)、《浣溪沙》(淡荡春光寒食天)——又以重门、暮天、雁、楼上、恨绵绵、梨花等下启婚后不久的离别相思之作——如《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多丽·咏白菊》(小楼寒)、《浣溪沙》(小院闲窗春已深)、《念奴娇》(萧条庭院)等等名篇。

惟是,或可称此词为——怀人思夫第一篇。

帝里春晚,重门深院。草绿阶前,暮天雁断。楼上远信谁传?恨绵绵。多情自是多沾惹,难拼舍。又是寒食也。秋千巷陌人静,皎月初斜,浸梨花。

帝里春晚,重门深院——春已深,在都城汴京,重重门庭、深深院落,都笼罩在晚春的暮色里。帝里,皇帝居住的地方,即京城。这里指北宋都城汴京。《晋书·王导传》:“建康古之金陵,旧为帝里。”唐·杜甫《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适虢州岑二十长史参三十韵》:“无钱居帝里,尽室在边疆。”

草绿阶前,暮天雁断——阶前绿草萋萋;黄昏的天空,看不见大雁的踪影。雁断:飞雁过尽。断,尽。唐·李白《当涂赵炎少府粉图山水歌》:“心摇目断兴难尽,几时可到三山颠。”

楼上远信谁传?恨绵绵——住在楼上的我写信于远人,可是又有谁能为我传送呢?悠悠愁怨,绵绵不绝。远信:指寄给远方的书信。绵绵:悠长不绝,连绵不断。这里似化用唐·白居易《长恨歌》:“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多情自是多沾惹,难拼舍。又是寒食也——多情的人本来就容易触景生情、感物伤怀,以致生出许多的烦恼来;更何况情思难以割舍,更何况又到了寒食节。沾惹:宋时口语,意为招惹、招引。这里可理解为触景生情,自寻烦恼。宋·柳永《斗百花》:“刚被风流沾惹,与合垂杨双髻。”拼舍:割舍,舍弃。宋·李甲《帝台春》:“拼则而今已拼了,忘则怎生便忘却!”寒食:清明节前一天或两天为寒食节。旧俗当天不举火,人们只吃冷食,故称寒食。

秋千巷陌人静,皎月初斜,浸梨花——秋千无人荡,街巷里已没有人迹,万籁俱寂。明月已过中天;月光如水,洒在洁白的梨花上,像把梨花浸透似的。巷陌:街道。宋·辛弃疾《永遇乐》:“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皎月初斜:皎洁的月亮过了中天,开始西斜。皎,白而亮。

词写春暮时节闺中独处、相思怀人。立意、抒写之妙,妙在一个“静”字。

“重门”锁“静”,“深院”藏“静”。“暮天雁断”,长天自“静”;而“草绿阶前”是说草自绿着、无人理它——所谓“系得王孙归思切,不关春草绿萋萋”(唐·温庭筠《杨柳枝词》)——于草于人,显然都多有“静”意。“秋千巷陌人静”,可谓万籁俱寂,是言“静”的广度,月“浸梨花”,“静”之浓深,可以想知……

而所有这些对于“静”的渲染,无疑只是为了加深人们对于词中“动”着的部分的关注。这动着的部分,显然就是女主人公左冲右突、既“难拼舍”、也难排遣的思夫之情。

明·沈际飞《草堂诗馀》正集卷一曾云:贺(铸)词“多情多感”,独少此“难拼舍”三字。

清·陆昶《历朝明媛诗词》卷十一云:易安以词擅长,挥洒俊逸,亦能琢炼。最爱其“草绿阶前,暮天雁断”,极似唐人。

说得是。

一剪梅

此词在《花庵词选》之《唐宋诸贤绝妙词选》等本题作《别愁》;另有《草堂诗馀》等本亦分别题作《秋别》、《离别》、《一枝花》及《闺思》等。

元·伊世珍《琅嬛记》云:“易安结缡未久,明诚即负笈远游,易安殊不忍别,觅锦帕,书《一剪梅》词以送之。”此说后来多为人引,而王仲闻则在《李清照集校注》中质疑云:“清照适赵明诚时,两家俱在东京,明诚正为太学生,无负笈远游事。此则所云,显非事实。”王说甚似有理,是以又多被今人作为此词不作于婚后数年的凭据。

关于此词创作年代的界定,也就由此多出分歧:

否定作于婚后数年者,大致均是由王仲闻说推衍开来,比如:“李清照与赵明诚结婚后的前六年时间,两人共同居住在汴京,后来近十年时间又一起屏居山东青州,一直到李清照34岁左右,赵明诚复起再次出来做官,两人才有了分手离别的时候,这首词应该作于这一段时间。”

而肯定婚后数年所作者,则势必也都不得不以王仲闻说为“的”。

徐培均在《李清照集笺注》针对王说指出:“考易安《金石录后序》云:‘后二年,出仕宦,便有饭蔬衣练,穷遐方绝域,尽天下古文奇字之志。’‘后二年’,即崇宁二年,《琅嬛记》云‘负笈远游’,当指明诚外出寻访碑刻。易安时年二十岁。”

陈祖美则在《李清照集新释辑评》、《李清照诗词文选评》、《李清照新传》等书中再三陈述自己的看法说:

此词当系在特定政治背景下,作者于崇宁年间,因受党争株连,被迫归宁后,思念丈夫赵明诚所作,而并不是因丈夫所谓“负笈远游”与妻子小别之故。

李清照新婚时,丈夫还在太学作学生。“负笈”是读书,太学在汴京,他用不着“远游”求学。所以绝不是赵明诚离京外出,而是李清照被迫泣别汴京,这是第一点;李清照《金石录后序》所云“(明诚)出仕宦”,对此不能理解为他到远方去做官,而只是说他从太学毕业,走上了仕宦之路……因此,这首《一剪梅》,也就不是那种一般的思妇念远的离情词。它之所以成为一首知名度很高的佳作,则是因为词人心中藏有难以化解的政治块垒。如果是由于短暂的小别所带来的伤感,何至于严重到“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徐、陈二位所言是,尤其是两人之说互为补充,则似乎便更令“婚后数年所作说”显得有理有据,入情入理。

故从之。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粉红色的荷花谢了,只残留着缕缕香气;光泽如玉的竹席也像这深秋一样,凉了。我独自来到水边,轻轻地提起丝裙,登上了木舟。玉簟秋:玉簟凉了。秋,代指凉,其用法一如“春风又绿江南岸”之“绿”字。或可解为三个意思,一是词人感觉,觉得席凉;二是自然存在,秋深天凉;三是心理感受,也就是因丈夫离家日久,自己独守空房而感受到的孤独。玉簟,席子的美称。簟,用细竹条编织的席子。对“秋”之意,注评家多解为“秋天来了”,显然不妥。“红藕香残”之际,绝非秋来,而是秋暮之时。荷花六至九月开花,尽谢之日必为暮秋无疑。宋·柳永《甘草子》:“秋暮。乱洒衰荷,颗颗真珠雨。”宋·晏殊《破阵子》:“湖上西风斜日,荷花落尽红英。”轻解罗裳:轻轻地提起丝裙。解:分开。罗裳:丝或帛做的裙子。罗,古代丝织品名。裳:下身的衣服,或专指裙子。此句多被解为“轻轻脱下衣衫”,或“换衣服”,均似有隔。兰舟:用木兰之木制成的小船。木兰犹如楠木,质似柏树,皮辛香似桂,因而所制船只既坚固且生香。是以诗家遂以木兰舟或兰舟为舟之美称。“兰舟”亦有人解为“睡眠的床榻”,大不妥。而之所以会有如此解释,大概只是因为将“轻解罗裳”解为“脱衣”。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传书的鸿雁都已南飞,这云天之上,还有谁能为我捎来爱人的书信或消息?不会有谁了,还得靠雁,然而等它们排成“人”字或“一”字回来的时候,说不定已是西楼月圆,我的爱人已然回到我的身边。锦书:书信的美称,这里指情书。锦,有彩色花纹的丝织品。据《晋书·窦滔妻苏氏传》载,窦滔的妻子苏氏曾用锦织成“回文璇玑图”(亦称《璇玑图诗》)赠于丈夫,计八百四十字,纵横反复,皆可朗读。以后,人们便用“锦书”(或锦字书、锦字)代指夫妻之间的书信。雁字:雁飞成群,行列整齐,组成“雁阵”,加速飞时便排成“人”字,减速飞时则排成“一”字,故称雁字。宋·苏轼《虚飘飘》诗之二:“蜃楼百尺横沧海,雁字一行书绛霄。”古有鸿雁传书之说。雁是候鸟,春天飞往北方,秋天飞往南方。“雁字回时”,注评者多解为“现在飞往南方”。其实不然,解为“明年春天飞回来时”,似乎更为合适。《吕氏春秋》:“孟春之月:候雁北;仲秋之月:鸿雁来。”此时已是暮秋,自然大雁已在南方。“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句,意同前首《怨王孙》(帝里春晚)之“暮天雁断。楼上远信谁传”,差别之处只是在于前者是“寄来”,后者是“寄出”。可参考。月满西楼:似可解为“西楼月满”,满即是圆,借喻团圆。西楼,指闺阁,也就是词人的住处。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泛舟水上,水兀自流着,花兀自飘零。是谁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不,不是的,花飘水上,水载花行,它们的命运是一样的,情感是相通的,就像我和我身处两地的爱人,都在为同一种相思而愁苦。一种相思:一样的相思。一种,一样的,同是。两处闲愁:两地人深藏的愁苦。闲,闭藏。《太玄·闲》:“闲其藏,固珍宝。”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这相思之情,真的是无法排遣,眉头刚刚舒展,愁思又涌上心头。

这是一首脍炙人口之作,也是李清照词中为词评家们评论最多、误解也最多者之一。比如:

此是清照名篇,前人评论颇多,以为其“离情欲泪”,“香弱脆溜,自是正宗”,但关于全词意脉,则语焉不详。关键在于上片的“兰舟”一词乃清照的自我作古,常被注家误训。如王仲闻先生云“即木兰舟”,胡云翼先生谓“独上兰舟”乃“独自坐船出游”,都与上下文义格。这是因为词的上片描叙抒情环境,“红藕香残”暗写季节变化,“玉簟秋”谓竹席已有秋凉之意;“雁字回时”为秋雁南飞之时;“月满西楼”,西楼为女主人公住处,月照楼上,自然是深夜了。若以“兰舟”为木兰舟,为何女主人公深夜还要独自坐船出游呢?而且她“独上兰舟”时,为何还要“轻解罗裳”呢?这样解释显然与整个环境是矛盾的。(谢桃坊《百家唐宋词新话》)

谢先生的评论的确抓住了问题的要害,即:注评家们以“月满西楼”为分水岭将整首词分成两个时段(从白天到晚上)、两个空间(白天在“舟”上,晚上在“西楼”),无疑是个错误。

然而可惜的是,谢先生在纠正这一错误时,却又犯了另一个错误,即:为了解决“矛盾”、统一“描叙和抒情环境”,他先是将“兰舟”解释为“睡榻”,尔后便轻而易举地把时空统一到了“月”夜“西楼”:

清照有一首《浣溪沙》(应为《南歌子》),与《一剪梅》的抒情环境很相似,其上阕云:“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凉生枕簟泪痕滋,起解罗衣,聊问夜何其。”“凉生枕簟”和“玉簟秋”,“起解罗衣”和“轻解罗裳”,“夜何其”和“月满西楼”,两词意象都相似或相同。两词的上片都是写女主人公秋夜在卧室里准备入睡的情形。此时她绝不可能忽然“独自坐船出游”的。“兰舟”只能理解为床榻,“轻解罗裳,独上兰舟”,即是她解卸衣裳,独自一人上床榻准备睡眠了。“玉簟秋”乃睡时的感觉,听到雁声,见到月满西楼,更增秋夜孤寂之感,于是词的下片抒写对丈夫的思念便是全词意脉必然的发展了。

这样的叙述,仿佛“无懈可击”,但仔细思忖,便会发现实际上是多有“懈”处——

首先,“枕簟”和“玉簟”、“罗衣”和“罗裳”均为一字之差,看似相似,其实大不相同。“枕簟”即枕席,重在“枕”,强调的是枕枕而卧,因而“凉生枕簟”之凉是“枕”凉,是实在的、而非心理的凉(心理的凉是“泪痕滋”);而“玉簟”仅是指席子,并无他意,因而“玉簟秋”与其说是簟凉,不如说是秋凉以及看到了“红藕香残”之后的心凉。同样,“罗衣”指衣服,或多为上衣,“起解罗衣”是说女主人公和衣而卧了一会儿后,起来将衣脱掉。而“罗裳”则是下衣,是裙子,因而“轻解罗裳”,只是说女主人公在上“兰舟”时,轻轻地提起了裙子。这里的“解”不是“脱”的意思,而是“分开”,是提裙子时所出现的情况(以裙子“分开”指代“提”,这也恰恰证明李清照用词之妙)。

其次,“玉簟秋”乃睡时的感觉,这本身就带着一个漏洞,这个漏洞就是论者有意分割掉了“红藕香残”。也就是说,用“玉簟秋”来证明女主人公睡在席子上是不成立的,因为你无法解释“红藕香残”。

这也就是“红藕香残”的无比重要。所有对于这首词的误解,也都恰恰是始于此,始于对这四个字的或是有意排斥、或是无意的忽略之上。

而我之所以反谢桃坊而行之,将“描写和抒情环境”统一在“兰舟”之上,也恰恰是这四个字让我想到了应该这样,甚或是必须这样。

红藕香残,首先为我们提供了如下信息:

一、时间:暮秋。

二、地点:水上。

这两点很重要。

因为是在水上,所以“独上兰舟”便是上“舟”而非上“床”;“花自飘零水自流”便是乘“兰舟”所见、而非卧“西楼”所想。也就是说:这“流”动的“水”就是载“舟”之水;此“飘零”之“花”就是凋谢的“红藕”。

因为是暮秋,所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便不是“西楼”(甚或舟上)的所见所闻(仲秋雁便飞回南方,此时北方已不可能再见到飞雁)、而是“兰舟”上的所想(是想到它们来年春天回到北方时,说不定西楼已经月圆,也就是丈夫已回来、夫妻已团圆)。

所以,关键的是这一段时间里的孤独。也就是丈夫不在身边的这段日子,也就是大雁不在北方的这段日子。

这也正是李清照运用意象的绝妙之处,雁子和丈夫是对应的,虽在视野之外却是深藏词人心中,凝结了太多的爱和思念;词人和兰舟是对应,虽然满身芬芳,却也满腹“闲愁”:“独上兰舟”,不只是说词人的孤独,也在写兰舟的孤独(一是只有我一个人上来,二是这个水面上很可能再没有别的舟)。物我两融,这也是李清照词的动人之处。

醉花阴

此词或题《九日》(《乐府雅词》、《花庵词选》等)、《重阳》(《草堂诗馀》、《古今词统》等)、《重九》(《汇选历代名贤词府全集》),与《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堪称同期双璧——同是写于和丈夫赵明诚分别之后的那段日子(即21岁或前后),同样是通过悲秋伤别来抒写词人的寂寞与相思,而且同时也都是流传最广、评论最多、影响最大的名篇佳作。

明·杨慎在批点本《草堂诗馀》里曾对结尾两句云“凄语,怨而不怒”;清·徐宝善在《自怡轩词选》中称之“幽细凄清,声情双绝”;清·陈廷焯《云韶集》则赞其“无一字不秀雅,深情苦调,元人词曲往往宗之”。元·伊士珍《琅嬛记》曾述“故事”云:易安以《重阳·醉花阴》词函致赵明诚。明诚叹赏,自愧弗逮,务欲胜之。一切谢客,忘食忘寝者三日夜,得五十阕,杂易安作以示友人陆德夫。德夫玩之再三,曰:“只三句绝佳。”明城诘之。答曰:“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正易安作也。

尽管,这个故事后来亦多为评注家否认——如王仲闻先生便断言这个故事“殆出自捏造。所云‘明诚欲胜之’,必非事实”,然而且不论故事是否可信,仅就故事的所指而言,却无疑是毫不夸张的。这个故事的所指就是:李清照的生活体验是完全李清照化的,因而一般文人是不可能会有如此体验的;李清照的表述风格及艺术技巧,亦不是一般词人所能模仿得了的,而词中的那个抒情主人公形象,也绝非为他人所能创造。

那是一个独步千古的抒情主人公形象,一个多愁善感、于是把酒东篱,弱不禁风、却有暗香盈袖的闺阁美人,她愁肠百结,度日如年,在方寸的空间中煎熬情感,有着太多的相思,有着与黄花一样的怅惘和寂寞。或者也可以套用戴望舒的一句诗吧:是“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黄昏的、一个菊花“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似黄花瘦。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从早晨就起雾了,雾接浓云,一整天都是这样,使人感到愁闷而又寂寞;兽形铜香炉,瑞脑香早已烧完,最后的一缕残烟也消失了。永昼:漫长的白天。瑞脑:香料,又名龙脑香,现称冰片。销:通“消”,耗尽。汉·班固《汉书·龚胜传》:“薰以香自烧,膏以明销。”金兽:兽形的金属香炉。

佳节又重阳,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又逢重阳佳节,更加思念远人。头枕玉枕,独自儿睡在纱橱里,半夜时突然醒来,瓷枕,纱帐,连同自己的心情,都被寒凉浸透。玉枕:光洁如玉的瓷枕。纱橱:方形纱帐,其状若方橱,故称。凉初透:开始感到很凉了。初,开始;透,显露。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黄昏时候,最难将息,于是便到东篱饮酒解愁;那菊花好香啊,沁人心脾的幽香,甚至灌满了我的衣袖。东篱:菊园代称。晋·陶渊明《饮酒》之五:“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把酒:手持酒杯,端起酒杯喝酒。唐·孟浩然《过故人庄》:“开筵面场圃,把酒话桑麻。”暗香:幽香,形容菊花的清香,是借用《古诗十九首·庭中有奇树》诗句“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的诗意,抒写离愁。

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似黄花瘦——不要说离情别绪不会让人极度痛苦,当瑟瑟西风卷起帘角的时候,便不由得想到离人不归(无人卷帘而入),便愁情更愁:想想菊花,比比自己,一样的相思,一样的憔悴,一样的孤独无助……陈祖美曾将此句解为:“自己被迫离京而产生的离愁别恨对于‘人’的折磨,犹如风霜对‘黄花’的侵袭,政争的忧患给主人公带来的体损神伤,就像‘黄花’在秋风中枯萎一样。”可就政治背景方面帮助加深对于此词的理解。销魂:仿佛魂魄要离开躯体一样。多形容因离别引起的愁苦之感。帘卷西风,即西风卷帘。人似:后世多数版本皆作“人比”,但明代以前的一些较为可靠的版本(如《乐府雅词》、《全芳备祖》等)都为“人似”,况作“似”可能更与词之原意相符,故这里择善而从。黄花:菊花的别称。菊花秋开,秋令在金,故以黄色为正,因称黄花。唐·李白《九日龙山歌》:“九日龙山饮,黄山笑逐臣。”

如果说《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是以一个“独”字统领全词,那么,统领这首词的无疑则是一个字——“愁”。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开篇起句,词人便移情于景、移情于物,渲染了浓烈的愁苦气氛:天空浓云笼罩,是天愁;地面薄雾弥漫,是地愁;室内香炉里轻烟已断,是物愁;深感白昼之长、令人难熬,使人更愁。俗话说:欢娱嫌日短,苦愁怨更长。此愁此怨,本已难耐,更何况“佳节又重阳”,偏偏又遇上这亲人团聚、相携饮酒、登高望远的日子,遇上这“每逢佳节倍思亲”(唐·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的“劫数”!玉枕孤眠,纱橱独寝,真的是身凉心更凉、愁上又加愁……

以上即是词的上片,是写秋之情景、写透人肌肤的秋寒和词人独处的愁苦。

词的下片,则集中叙写重阳这一天的经历和感悟,既突出了词人愁坐空闺的思夫之情,又将“愁”字进一步深化,并以“人似黄花瘦”这一千古名句将“愁”推至高峰。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把盏赏菊,孤身一人,自然神伤,自然也就只能是“借酒消愁愁更愁”;而此时的菊花偏偏浓香四溢,以致灌满衣袖……这不禁让词人想到了以往的重九和丈夫一起把酒赏菊的情景,那时候花香也像今天这样浓,但是却因匀到了两个人身上,因而并无今天的感觉,而现在却是孤身一人,以致连菊香也仿佛感到了寂寞,一股脑儿全依偎到了自己的身上。这不能不更令词人陡增孤独之感、思夫之愁。“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似黄花瘦。”西风乍起,无人卷帘入室,风却卷帘而入,仿佛它也耐不住孤独的漂泊。物是人非,愁思尤甚;推己及菊,将形(心)比形(心),真的是人有菊之思、菊有人之情,一样的相思,一样的憔悴,一样的孤独……

这就是整首词的“意脉”。

就词之上下两片的关系来说,上片叙写的秋之清冷、人之愁苦,无疑是下片的“人似黄花瘦”的原因;而下片的“人似黄花瘦”,显然又是上片中独处之苦、思念之愁的必然结果。就整首词的艺术特色而言,其“一切景语皆情语”:用语通俗清新,抒情曲折幽深,形象鲜明生动,初步展示出了婉约词派的基本特色。

比如“帘卷西风”,运用倒装句的表现形式,把正常的词序“西风卷帘”倒装过来,不仅音韵铿锵,正好满足词的要求,而且用了两个高昂的阴平声“西风”放在句末,更突出了西风的意境,与词中的“销魂”和“人似黄花瘦”融成一片,用柴虎臣《古今词论》的评价来说即是:“可谓雅畅。”(需要强调的是:这一优长,后来在李清照词创作中更臻极致,并由此而有了脍炙人口的《声声慢》)

再比如下片之写菊:写菊并以菊喻人,全篇却不着一个“菊”字。“东篱”,本是用陶渊明“采菊东篱下”诗意,却隐去了“采菊”二字,实际是藏头。“把酒”二字也是如此,本是和“赏菊”相连,甚或所把之“酒”,亦可能就是“菊花酒”(古人于九月九日有饮菊花酒的风俗),但这里均省略了“菊”。还有“暗香”、“黄花”……不说“菊”而世人皆知是菊,全词不见一“菊”字,但“菊”之色、香、形态却俱现纸上。

这就是李清照,才情峻拔,堪称千古独步。众所周知,古诗词中以花喻人瘦的作品及其“瘦”句并不少见。如“人与绿杨俱瘦”(宋·无名氏《如梦令》);“人瘦也,比梅花、瘦几分?”(宋·程垓《摊破江城子》);“天还知道,和天也瘦”(秦观《水龙吟》)等等……虽不能说不好,但比较起来却均未及李清照本篇之“人似黄花瘦”(当然还有他篇中的“绿肥红瘦”、“新来瘦,非关病酒,不是悲秋”等)用得好、写得成功。

这就是差别。

差在才情。

玉楼春

此词在《花草粹编》、《历代诗馀》中题作《红梅》。为李清照咏梅佳作之一,曾被人誉为“得此花之神”(清·朱彝尊语)。

黄墨谷《重辑李清照集·漱玉词》卷二将之归于“大观二年屏居乡里至建炎元年南渡以前之作”(1108—1127);陈祖美在《李清照诗词文选评》中,则将其纳入“泣别汴京和党争株连”(1104—1105)一节。

黄墨谷没有阐述理由,陈祖美在上书中,似也没有明确(或者准确地说是也没想)陈述理由,而只是讲故事般地进行了一次“昨日重现”:

从背景上看,此词当作于宋徽宗崇宁前期、新旧党争反复无常之时;写作地点可能是李格非故居“有竹堂”。这年早春,词人的心情很不好,脸色憔悴,打不起精神。回到娘家,一头扎在她做女儿时的闺房,春天来了也懒得出门。因为自己愁闷不堪,尤其不愿再去凭栏遐想。但是,对于她“手植”的那株“江梅”,却一直像老朋友一样放在心上,不时前来探望。

有一天,她发现,这株红色的江梅,仿佛在刹那间,从花苞中绽开了靓丽的笑脸,从而表达它对自己的“无限”情意。所以这首《玉楼春》,不是一般的咏梅词,而是把梅作为与自己患难与共的朋友,向它倾吐自己的内心隐秘。

这样的描述自然是既新鲜、又感人,但倘作为立说凭据,显然又是不合适的。

好在我们同时还可以在徐培均《李清照集笺注》中,读到祖美先生的另外一种形式的论述:

此首概(盖)作于崇宁三年(1104),其旨当是:借对梅未来命运的关注,寄寓了作者本人因受党争株连,朝不保夕的身世之叹。

徐培均接着“案”云:据杨仲良《通鉴长编纪事本末》卷一百二十二,崇宁三年夏六月甲辰,重定党籍,将元祐、元符党人及上书邪等者,合为一籍,共三百零九人,戊午,刻石文德殿门之东壁。秦观名列“馀官”之首,清照父格非名在“馀官”第二十六人。赵挺之属新党,是岁九月乙亥,自右光禄大夫、中书侍郎除门下侍郎(见《宋史·徽宗纪》)。此时乃翁荣升而父遭贬谪,清照不免有所担心,故祖美之说可信。

两位先生所言,自可成说,是以亦就依此将这首词的创作年代暂系于此并以此解之。

说是“暂系”,也就是说:那些主张南渡后所作者所述论点,实际上也是可以自圆其说的。比如:

这首词当写于南宋初期,那时金人灭北宋,宋室南迁,李清照与丈夫南奔,不久赵明诚病逝。这首词把红梅的美妙与主人公的憔悴作了强烈的、含有悲剧意味的对比,刻画出在这美好春天里女主人公忧思百结的惆怅心情,这既合身世之感,也合国家之悲,情感深沉、复杂。(北京燕山出版社2001年11月版《清照词》)

再比如:

按词所咏者,确乎是红梅,但细细体会全词,实借咏红梅以表示自己的忧虑和担心。此词手法不类初期之词,词中又以“道人”自称,当作于晚年。据《金石录后序》:“绍兴辛亥春三月,复赴越。壬子,又赴杭。先侯疾亟时,有张飞卿学士,携玉壶过,视侯,便携去,其实珉也。不知何人传道,遂妄言有‘颁金’之语,或传亦有密论列者。余大惶怖,不敢言,遂尽将家中所有铜器等物,欲赴外庭投进……在会稽,卜居土民钟氏舍,忽一夕,穴壁负五簏去……”作者曾被诬陷,在明诚死后半年,又因金人破洪州、陷建康、陷越州,不得不辗转台、剡、黄岩,入海,之温、之越、之衢,又赴越、赴杭……后定居会稽钟氏舍,不料最后留在身边的书画又在此被盗去十之八九,真是“悲痛不已”呀!这首词所表达的思想感情,似正合于此时之心情,当是作于此时或此后不久。(靳极苍《李煜李清照词详解》)

抄录几位先生观点于上,除了是想为大家提供一些有用的论点之外,可能最想表达的也就是如下意思了:对于古典诗词的研究和解读,我们似乎还没有一个很好的方法来避免主观臆断、感情用事,以及由于感情和臆断而势必造成的南辕北辙。当然,从另一个侧面说,注评家的乐趣及其理由,可能也就正是因于此吧。

红酥肯放琼苞碎,探著南枝开遍未?不知酝藉几多时,但见包藏无限意。道人憔悴春窗底,闷损阑干愁不倚。要来小酌便来休,未必明朝风不起。

红酥肯放琼苞碎,探著南枝开遍未——仿佛是答谢我的眷顾,那株江梅,恰恰就在我到来的时候开了,红润光洁的梅花花苞绽放,令人感奋。于是就去看其他的梅树,看它向南的枝条上,是否也都开了。红酥:指初开的梅花红润光洁。肯:恰。宋·苏轼《赠武道士弹贺若》:“清风终日自开帘,凉月今宵肯挂檐。”亦有人解释说:“肯”含有愿意、敢于、不瞻前顾后之意。琼苞碎:美玉般的花苞绽开。碎,绽开。探著:即探看,探询。著:语助词,无实意。南枝:向南的枝条,受阳光照射最充分,因而最先开放。宋·欧阳修《阮郎归》词:“前村已遍倚南枝,群花犹未知。”未:无,没有。

不知酝藉几多时,但见包藏无限意——不知道这花苞凝香多少、积香多久,只看到它包藏着的无限情意亦如花苞,充盈、饱满,而且是为我所生所存!酝藉:含蓄而不显露。此处是蕴藏、包含的意思,指花香凝结不散,同下句的“包藏”意思相近。意:情意,感情。唐·刘禹锡《竹枝词九首》之二:“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

道人憔悴春窗底,闷损阑干愁不倚——它对我说,你这个人缘何如此憔悴,缘何总是倚在窗下、为愁情所困而连栏杆都懒得去靠?你缘何非要让郁闷损害着你的身体和精神?道:说,即“包藏无限意”的梅花说。人:词人自指。“道人”当解为:“梅说:你这个人……”道人多被解为“有道术的人”或“词人自称,与居士意相近”,不是不可,只是终不如此解更切词家谋篇布局之意。闷损:因心情郁闷而损坏了身体和精神。宋·秦观《河传》:“闷损人,天不管。”阑干:同栏杆。唐·李白《清平调》:“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倚:靠着,依靠。唐·李白《蜀道难》:“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树倒挂倚绝壁。”

要来小酌便来休,未必明朝风不起——想要来梅下小饮,那就快些来吧,等到明天,说不定会刮起狂风呢。小酌:小饮。酌,饮酒。唐·李白《月下独酌》:“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这里有趁着美好春光、放下烦闷进而及时享受人生之意。休:语助词,有罢、吧、了之意。明朝:明天。风:暗示人间风雨。起:兴起,这里可释为“刮起”。此句似化用唐·白居易《花前欢》诗意:“欲散重拈花细看,争知明日无风雨。”

全词的主体意象是含苞未放的梅花,憔悴、闷损的词人(两个意象的对比,显然是具有悲剧意味的),而词之谋篇布局,也就像梅花含苞,既让我们体味到词所蕴藏着的浓烈的芳香和强大的情感能量,又让我们感受到一种人与梅通、梅为人忧、“欲语还休”的韵致。

上片咏梅,先是从正面描写梅花初绽时的情态和神韵起句:“红酥肯放琼苞碎”,这是整首词中梅花第一次、也是惟一的一次绽放:红润鲜嫩的花瓣骤然舒展,晶莹如玉的花苞刹那间碎裂般地绽开……这无疑是令人心为之振、眼为之亮的一瞬。同时,仅一“碎”字,便亦可以说已然深得此花之神。此后三句,词人则因花绽而心动,先是“探枝”,继而“度花”,尔后“见意”……看似写词人,实是写梅之况、梅之蕴、梅之情意。三句三层次,层层推进,就在“不知”与“但见”之间,人情梅意,已是融而为一。

词的下片,可谓“梅说”。也就是说通篇所写,都是梅对词人说的话。紧承上片结句“但见包藏无限意”,词人本意是要叙述自己所“见”的梅花之“无限意”的,却不仅不出面直说,而且反让梅花来说词人、并让其在说的话中展现自己的情意——这真的是匪夷所思,倘不是才情绝伦,又岂能如此处理——“道人憔悴春窗底,闷损阑干愁不倚。要来小酌便来休,未必明朝风不起”——就像是最相知的朋友的数落:“你这个人呀,让我怎么说你才好呢?你怎么非要这样(憔悴、闷损、愁)呢?你不能再这样下去(春窗底,栏不倚),你应该如此如此(饮酒梅下)……”就这样,借助“梅说”,不仅说出了词人对梅花情意之所“见”,而且也说出了自己的所困、所思、所省,至此,已不仅仅是人情梅意二者融一,而是人与梅本身都浑然一体,人即是梅,梅即是人,二者已是难解难分。

这样的构思、立意、布局,无疑是匠心别具,是值得称道的。

蝶恋花

词写离别相思之情。或题作《离情》,或题作《春怀》。

黄墨谷《重辑李清照集》卷二云:“此词笔力雄健,非清照少作。词意乃离情,当作在宣和三年春居青州时。”此说似多漏洞:“笔力雄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且不议论;大的漏洞是:何为少作?“笔力雄健”和“宣和三年”有什么必然联系?不可以晚它一年或早它两年吗?

宣和三年也就是公元1121年(时年李清照38岁)。

是年,对于李清照来说,无疑是非常重要的一年:对于其人生而言,这一年赵明诚复官起知莱州,成为她们夫妻二人“屏居乡里十年”(实为十三年)的一个句点;对于其创作而言,似也是一道分水岭,此后所作较之此前之作,有了非常明显的差别——这些差别容当此后结合作品细解,这里仅说和这首词有关的一点——

“柳眼梅腮”(曾被论者认为是和“绿肥红瘦”、“宠柳娇花”并列的“易安奇句”)以及花钿、山枕等意象,无疑既是属于早期作品之所求、之常用,亦是属于此后作品之寡有。

而且,如果单就花钿、山枕等意象讲,甚至都不必到38岁,因为它们只是李清照新婚后不久的创作中所使用的意象。

或者也就是因于此,我才认为,这首词的系年,至少应在30岁以前。

查相关资料知,崇宁五年(1106,李清照23岁),春正月戊戌,彗星出西方。乙巳,以星变诏求直言,毁元祐党人碑,丁未,太白昼见,赦天下,除党人一切之禁。庚午,叙复元祐党人(诏曾任待制以上官苏轼追复宣义部,李格非等“令吏部与监庙差遣”)。二月十五日,赵明诚在鸿胪(崇宁四年十月授鸿胪少卿)直舍跋欧阳修《集古录跋尾》。

这段史料至少为我们提供了如下信息:

其一,是年初春(包括此前不久),赵明诚之或“仕”或“游”而作“小别”,当属可能。

其二,党人除禁,格非平反,对于李清照而言,实可谓“暖雨晴风初破冻”,这样说虽多勉强,却也不属绝对臆断。或曰:既如此,那为什么还要说“泪融残粉”、特别是“独抱浓愁”?答曰:因为思夫。一是夫妻恩爱所致,二是三纲五常所囿(出嫁从夫,夫为妻纲)。直到现在,我们作为当世之人都无法彻底摆脱纲常,因而完全没有理由要求千年之前的一个女子非要成为纲常叛逆,这样做既无必要,亦不可能。况词中女子“夜阑犹剪灯花弄”而不肯入睡,或许只是因为周围世界(时局)对她来说是晴风暖雨,不算坏,而在梦乡之中反倒是“无好梦”(也就是说,思夫梦苦)。

其三,如将此段史实再加上其他可能存在的假说,如“(崇宁三年)夏四月甲辰朔,尚书省勘会党人子弟,不问有官无官,并令在居住,不得擅到阙下”,“根据此二苛诏,清照亦当被迫离京……(崇宁五年)除党人一切之禁,时清照当由原籍返回汴京”(见陈祖美《李清照年谱简编》),当更增此词写于是年的可能性。

是以将之暂系此年初春,待辨证。

暖雨晴风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酒意诗情谁与共,泪融残粉花钿重。乍试夹衫金缕缝,山枕斜欹,枕损钗头凤。独抱浓愁无好梦,夜阑犹剪灯花弄。

暖雨晴风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风和雨暖,大地解冻。柳芽初吐,如媚眼微开;红梅绽放,似香腮红透,已经感到了春心的骚动。初破冻:刚刚解冻。柳眼:早春时柳树初生的嫩芽,形如眼,故称柳眼。梅腮:指梅花淡红色的花瓣如美女的脸颊。春心动:由春景而触发的喜悦或伤感之情,亦指男女恋情。唐·李商隐《无题》:“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酒意诗情谁与共,泪融残粉花钿重——谁来和我一起烹茗煮酒、赏析诗文呢?泪水流淌,把脸上的脂粉淌得斑斑驳驳,头上戴的金钗也格外沉重。谁与共:谁能与己共享。花钿:用金翠珠玉制成的花朵形的首饰。言其重,是说心理感受,是心情沉重。唐·白居易《长恨歌》:“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

乍试夹衫金缕缝,山枕斜欹,枕损钗头凤——刚刚试穿上金线缝的夹衫,斜靠在枕头上,把钗上的凤凰也弄坏了。乍:起初,刚刚开始。宋·柳永《笛家弄》:“韶光明媚,乍晴轻暖清明后。”金缕:金线。古代贵族妇女衣物多用金丝绣花鸟纹饰于其上。山枕:凹形枕头,两端突起如山,故名。欹:同“倚”,即靠的意思。宋·赵长卿《荷花》:“半敛半开,斜立斜欹,好似困娇无力。”损:毁,坏。钗头凤:古代妇女头上镂有凤凰形状的首饰。钗作凤凰形的叫凤凰钗或凤钗,钗上的凤叫钗头凤。

独抱浓愁无好梦,夜阑犹剪灯花弄——独自抱着一怀浓愁,似乎也不会有什么好梦的。夜深人静,还在剪弄着灯花,不肯入睡。夜阑:深夜,夜将终。阑,晚,深。汉·蔡琰《胡笳十八拍》:“更深夜阑兮,梦汝来斯。”犹:仍,仍然。灯花:灯芯燃烧时结成的花形。旧时认为灯芯结花预兆喜事临门,在此处词人希望它预兆丈夫归来。唐·杜甫《独酌成诗》:“灯花何太喜,酒绿正成亲。”弄:摆弄,把玩。

明·徐士俊曾在《古今词统》卷九作眉批曰:“此媛手不愁无香韵。近言远,小言至。”而今人傅东华则亦就此生发开来云:“她不向词的广处开拓,却向词的高处求精;她不必从词的传统范围以外去寻新原料,却只把词的范围以内的原料醇化起来,便成更精致的产物。”(《李清照》)说得到位。此词中所用意象,确乎不出“花间”要素,但李清照却以自己过人的才情,将它们妙用到了极致。

或许也正是因为已臻极致吧,此后李清照在创作中似无再做重复。而且,倒是有意识地做到了“从词的传统范围以外去寻新原料”、并进一步深入开掘自己的内心世界,从而远远地超越了所有的花间词人,从而成为了独步千古的一代宗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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