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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仅有的乐趣

第一节 上篇

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一生之中少有乐趣。

他与我共用一张绘图桌,少说也有二十年了。每当我在桌面上,当然是桌角上啦,钉了几枚图钉,他都要小心翼翼地起下来,在手心里攥一会儿,藏到我再也找不着的地方。然后就把他自己花钱买的一卷透明胶纸带,成心留在绘图桌的小抽屉里。这用意是明显的,是让我用胶纸带粘图纸,而不要用图钉,免得把桌面钉坏。还有,如果我粗心地在小抽屉里落下了铅笔、橡皮、三角板之类的文具,他就不再使用这个小抽屉了,而且还悄悄地替我把每一支铅笔都削得尖尖的……这些无言的小动作,只有他和我知道。正是由于这些细微小事,才引起了我对他的某种兴趣。

在同一个农机研究所里共事二十多年,我极少发现他会笑。也许他根本就不会说说笑笑,连别人成心开他的玩笑,他都听不懂。工余饭后,他独自在小树林里遛个弯,就缩回单身宿舍,洗洗衣服,翻译一点儿英文或俄文的技术资料,直到眼皮打架,上床睡觉。除了这些,他个人生活中还有些什么呢?谁也不知道。

回想起来,“****”中两派群众激烈辩论的场合,从未见过他的身影。现在,打倒“******”三年多了,电影、小说、球赛等文体活动日渐丰富,他也从不问津。除了工作,就是散步、洗衣服、搞点翻译。唉,这个枯燥的人!

最近,研究所提拔了一批工程师,有他,也有我。这可是二十年来第一次授予职称呀,许多科技人员脸上增添了笑容,彼此以张工、李工相称,而他呢?依然故我,毫无欢笑。也许他心眼里高兴,不善于表露罢了。这是我的揣度。我这种猜测多少有点儿根据,因为他是个公认的“内向人”。此中有个小笑话:“****”当中,常开会,把大伙儿开腻了,纷纷溜号,所以工宣队长要点名。他的名字叫芮向仁。工宣队长不认识这个芮字,读成了内,他不肯答应,惹得队长发了脾气,大声呵斥,“知识分子真是酸溜溜的,明明姓内,还非要加上个草字头不可!耍什么花招?”大家憋不住地笑了,芮向仁也苦笑了一下。谁说他不会笑?苦笑也是笑嘛。从此以后,同志们就成心叫他“内向人”。而北呀,也确确实实是个内向的人。

当了工程师之后,大家就称他为内工。他也无可无不可地点头应承了。其实,这内工二字毫无贬意,他学业功底很厚,又从不炫耀自己,岂不是一种“内功”么。

一天,司机小陈开车,把我和李工、内工送到了怀柔县他部的深山区,调查山地农机具的使用情况,住在个小小旅店里。晚上,小陈掏出一副扑克牌,要玩一会儿。可是内工不会打扑克。小陈央告着:

“不会桥牌,打百分也行啊!怎么,您连抓王八也不会吗?”

内工一个劲地摇头。我们三缺一,胡乱玩了一阵子,索然无味,就收了摊儿。

“内工,您会玩啥呢?”小陈不甘心地问。

“我……玩?……我不会。”

小陈不满意这种笼统的答复,就举出不少例子,一项一项地问:“下象棋?围棋?弹琴?唱歌?打球?游泳?看小说……?”

内工一一摇头。忽然,他眼睛一亮:“从前,我父亲逼着我读过《文心雕龙》!”

李工笑了:“那可不是小说!”

我也跟着敲边鼓:“令尊大人用错了药,这本书一定倒了你的胃口!”

内工的眼神又变得灰朦朦的了:“可能,反正我也没看懂。”

芮向仁刚刚四十五岁,由于身体虚弱,白发过早地长满了双鬓。他常年伏案制图,胸脯凹了进去,背也有点驼了,细密的鱼尾纹布满眼角,望上去象个年近花甲的老夫子。当年,他曾经是清华园里一名绝顶聪明的高材生。十七岁就考上了大学,二十一岁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农机研究所当技术员,没想到如今身体垮成了这般模样。我熟知他每天走上四楼绘图室时都喘着气擦汗的样子。无论冬夏,他一上楼准出虚汗……他患了什么病吗?没听说过。我只知道他常去医院拔牙,前两年已经换成了满口假牙。有天大清早儿,我到单身宿舍去叫他一起下乡,猛然看见他摘掉假牙和深度近视眼镜正在洗脸的相貌,哎呀呀,我真的吓了一跳,以为自己撞见了一位老太婆。我痛心地询问他为何衰老得这么早?他什么话也没说。

在山区小小的旅店里,司机小陈玩不成扑克牌,已经蒙头先睡了。李工是出名的夜猫子,刚九点钟,无法上床,就抽着烟看《红与黑》。那电灯泡最大不过25瓦,黄乎乎的,我不愿挤到跟前去看书,就只能跟这位不会说笑的内工聊天了。其实,他连聊天也不会。

“你真的没看过小说?……不识字的农民还听人说书哩。”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谁知道他是啥意思。

“三言二拍,五才子,总看过吧?”

“什么五才子?”

“《红楼梦》,《西厢记》,《封神榜》……”没等我说完,他就频频摇手,不愿我再往下说了。

“无论如何,《西游记》总是看过的吧?……喏,孙悟空大闹天宫,一个筋头十万八千里!连这也不知道,还算个大学生吗!”

“听说有个孙猴子。可我没看过《西游记》。也不相信一个跟头能翻那么远……没有科学根据。”

我感到震惊了。望着他疲倦的面容,连聊天也难以继续下去。但我还是想探索一下他的内心世界,又问:“难道你从来就不玩?我是说娱乐。除了工作之外,你就一点儿乐趣也没有吗?……就算现在不爱玩,年轻的时候也不会唱一支歌吗?”

他若有所思:“我五音不全。”

“懂啦,耳音不准。”

我再也没话可说了,只好洗脚上床。

深夜,芮向仁突然坐起来,凑到我的耳边,郑重其事地相告:“想起来了!我上小学的时候,玩过弹球!你别笑,是真的,那种小玻璃球儿,有透明的,有带花的,我弹得很准哩……后来,上了初中,我还喜欢另一种玩意儿。就是把英文单词写在小纸片上,很多小纸片儿,有点像扑克牌,也是硬纸的,就是比牌小得多,装在衣兜里,上学和放学回家的路上,我一边走,一边掏出来,一张一张地背单词儿。先是放在左边兜里,一张一张往外掏,背了之后就塞进右边兜里去,很有趣的呀!原先左边的衣兜儿是鼓的,走完几条小胡同,右边的衣兜就变成鼓鼓的啦……谁说我从来就不会玩?只可惜这种玩意儿没个名称,也不能跟别人一块玩。”

经过这次聊天之后,我下决心再也不跟他聊天了。但是,“内向人”也是人哪!是人,就会有七情六欲吧?一丁点儿喜怒哀乐都没有的人,大概并不存在吧!我怀着某种好奇心,进一步观察他了。

有一天,内工主动给我们讲了个故事,讲得十分开心,眉开眼笑。原来,是他在西郊菜区发现了一台秋菜播种机,这台机器有个部件叫“空心橡皮镇轧辊”,那设计过程中有了使他大感兴趣的事儿。

“播种秋菜——大萝卜、大白菜的时候,正是咱北京地区的雨季。菜田土壤含水量很高,很黏。播种机的镇轧辊总是粘土,哈,把刚播下去的菜籽儿又粘跑啦!哈哈,任何金属的辊子,表面光洁度再高也克服不了这个难题儿。可是,有个农村的小媳妇想出了个好办法,她发现马车的胶皮轱辘不粘土——不是不粘,而是胶皮轱辘有弹性,转动的过程中反复变形,粘了一层土,胶皮一变形,土就自动脱落了!哈哈哈,这个小媳妇真有心眼儿,提了个合理化建议,技术员就做成了空心橡胶镇轧辊。难题儿就解决啦!这些农民真是发明家!哈哈哈哈!”

自此之后,我对内工改变了看法。谁说他没有乐趣哩?原来他的乐趣在这里呀!可是,当他把故事向我们反复讲过多次之后,我又有点儿替他难过了——这居然是他唯一的乐趣啊!

七十年代最后一个冬天,我们研究所开了一次欢送会,欢送内工调到华北一个油田的施工队去工作。这哪儿是欢送呀,简直是“哭送”!老芮在会上哭了,我们也流了泪。

事情很简单,却令人心酸。原来是国庆节期间,村里正忙着使用播种机抢种秋分麦,领导上有意照顾芮向仁,便派他下乡去了解机播小麦的情况,顺便回家住几天,与妻儿老小团聚,还可以每天发给他三毛钱下乡补助。可是下乡回来之后,老芮提出了调动工作的申请。

内工要求改行,调出北京,这消息一传出来,便在我们这个知识分子成堆的研究所里引起了许多议论,也可以说是形形色色的零星回忆:芮向仁的家在京郊平谷县农村,在深山沟沟里。他妻子是个民办小学教员,带着两个孩子,长期与丈夫分居。老芮的父母都六十多了,虽然参加劳动,却挣不了多少工分。一家六口,主要靠他夫妻二人每月总共八十四元的工资过活,捉襟见肘,所以老芮每月只给自己留下十六元生活费,其余的全都寄回家。

“这十六块钱,怎么安排衣食住行?”

在研究室里,在宿舍、食堂、楼道里,大家都在算这笔细帐。

“这得用电子计算机才能求出最佳方案!”

“除了吃饭、穿衣,买点牙粉、肥皂,当然不能再买烟、酒、茶……”

“也不能买电影票,更别买小说。”

“二十年哪,他月月都拿自己的面票跟别人换粗粮票,为的是每吃一个窝窝头就比白面馒头节省两分钱……”

“没错!二十年哪,他吃的副食基本上是咸菜。”

“他只有两双鞋:一双棉鞋,一双塑料凉鞋——一年两大季,脱了棉鞋换凉鞋,脱了凉鞋换棉鞋。他自己说过,这叫做‘不配套’!”

“可惜呀,研究所的领导并没有注意过……”

“调到油田去,就好了吗?”

“这次,他回家,遇见了一个本家兄弟,在油田施工队当队长,说是油田很缺技术人员,只要他肯去,不但可以把老婆也调到一起,而且每月还有三十六元外勤补助,干得好,年底还有百十块钱的奖金哩!”

“要是真的,我也想去!”

“别凑热闹啦,你也走,我也走,这研究所还办不办?”

应该承认,我们研究所是个“清水衙门”。从所长到大家,谁也舍不得内工走,可我们也没法资助他这每月三十六元的津贴啊!我们这事业单位不准发奖金,只能年底发一个带奖字的搪瓷杯子,我们每人都得过三只奖杯了,凑起来足够开个茶馆!我们更无力将她妻子调到一块来。

能说的话,会下都说过了。开欢送会,却是鸦雀无声。我们只能流着眼泪“欢送”他走!以使他不再一天三顿儿吃咸菜……

芮向仁却哭着说:“我是学农机专业的,我最喜欢的工作就是设计新的农机具……我将失掉自己唯一的乐趣了!”

写于1980年春

第二节 下篇

整整五年之后,也就是建国三十五周年大庆和市郊农村刚种完越冬小麦的时候,芮向仁回到了我们研究所。像个奇迹,来头不小——是农机公司经理亲自坐小轿车把他接回来的。别的甭提,先看看这辆崭新的“塔达桑”小轿车吧,通体发亮,就够您羡慕几分钟的。

五十岁的李工程师拽上我,跑到楼门口来迎接老芮。我们都是同龄人,李工现在是研究所的新所长,更该亲自迎接。

“老芮,早就盼着你回‘娘家’啦!”李工刚当上领导,就不好意思再开玩笑喊内工或内向人了。

“我也是……”内工拉住我俩的手,红了眼圈,只说了半句话。

他虽然是坐小轿车来的,却非西装革履,而是过早地穿上了一件防寒羽绒服,鼓鼓囊囊,也就看不出胸脯的凹陷和脊梁微驼了。

我们走上二楼,刚进小会议室,内工已解开羽绒服的全部纽扣,又喘着气擦汗了。

还是出虚汗。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次回“娘家”,芮向仁是作为农机公司的贵宾兼“摇钱树”,陪着经理大人前来谈判的。如能顺利达成协议,他将在“娘家”小住数月。

内工回来了!研究所的老同志无不百感交集,说长论短,甜酸苦辣,唧唧哝哝。

“他到油田施工队,没干两月,就病倒了。唉,凭他那副身子骨,野外作业,维修钻井机,拆装大铁架子,不压趴下才有鬼哩!”

“是啊,肚里装四两窝头咸菜,外边刮六级西北风,二十郎当岁的棒小伙儿也够呛!”

“不是一个月有三十六块钱外勤补助吗?”

“有!他老爹是寒腿,内工是孝子,托人从张家口买了一条三北羊的细卷毛皮裤。”

“病倒了怎么办?”

“趁着他老婆的工作还没调成,就把内工送回平谷县老家养病去了!”

“后来呢?”

“油田的人事处跟咱们研究所踢了一场皮球。那边说,你们不该卸包袱,把病耗子往外甩!这边说,你们不爱护干部,明知道他身体弱,还要安排外勤作业!”

“难道这场皮球整踢了五年?”

“笑话!天下哪有一场足球踢五年的道理呢?只踢了一年。”

“一年就有结果,真不简单!胜负如何?”

“零比零,打了个平手。加时赛,双方均未破门。改为互相踢‘点球’,遇上了两位老资格的守门员,结果谁也攻不进对方的大门!”

“这还是没有结果呀!”

“有结果:芮向仁工程师四十六岁提前退休!叫做病退也行。”

亲爱的读者朋友,我们北京人有自己传统的幽默感,谈话好比说相声。但我愿向您发誓:关于内工的故事,我可是一丁点儿说相声逗乐的心情也没有。

由于这几年与外界交往日益增多,我们研究所也在宿舍楼里开辟了几间客房。五年不见面了啊,这天晚上我便主动搬进客房,与内工抵足而卧,作彻夜谈。

“内工,没想到,你身体还是这么虚!”

“也许,是伤了元气……”

“经济不困难了吧!应该增加点儿营养。”

“是。香油白面,烙饼卷鸡蛋,都不缺。”

“现在好多啦!老芮,咱们这一茬大学生,这几年连提三、四级,工资都达到八十多块钱啦。你要是不调走,今天也是这个数儿。”

“不,我不后悔……我在村里过得不错。”

“你这身子骨,在农村劳动,能干啥呢?”

“砸杏仁。”

“对对,今天签订合同,就为这……”

内工向我详细地诉说了他退休四年的生活情形。我象是喝了一大碗酸辣汤,既酸且辣,心里却是热乎乎的。

造成他退职还乡的究竟是一种什么病呢?好几位医生都说不出个名目来。其实,要是叫我这个根本不懂医学的外行来给他诊断,倒也简单,这实在是一种中年知识分子所特有的未老先衰综合症。

芮向仁不幸患了此种慢性病之后,回到了老家平谷县的杏花峪。峪这个字,拆开来写,就是山谷。这儿是燕山南麓的一个深山村,百十户人家散居在一条十余里长的大山沟沟里。清晨公鸡打鸣儿,喔喔喔的啼声从沟口逐渐传进沟底,要传半个时辰;深夜黄狗欺生,汪汪汪的吠声从沟底追人般地传到沟口,也须半个时辰,很有趣的。

更有趣的是杏花峪出产一种天然美酒。有民谣为证:“外乡客官莫贪口,醉卧山沟尽丢丑。”此话怎讲?原来杏花峪的几面山坡有上万株杏树,由于交通不便,经过嫁接之后生长的银白杏、蛋黄杏、大甜杏等“热货”不能及时运进北京城,三五天就烂如泥了。所以山民们就不再费工去嫁接,任凭它生长成苦杏。此中有个奥妙:甜杏苦杏仁;苦杏甜杏仁。未经嫁接的、自然生长的苦酸杏虽小,却长得很多,杏核大而杏仁甜。又任凭它自生自落,日晒霜打,杏肉烂去,开春以后,山民、村姑和孩子们只须把杏核拣回家,即可砸出杏仁来卖钱了。因此种种,每年早春化雪的季节,或者第一场春雨时节,这杏花峪的石头缝里和许多小小泉眼里便能流出果子酒来!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外乡来客如若尝了杏花峪的山泉,醇香清冽,那贪口之人便会头重脚轻,醉死半天,醒来时已被调皮的村姑画了花脸,用红头绳扎了小辫儿,把鞋扔到百步之外,让你光着脚丫儿到处乱找,出尽洋相!

芮向仁讲到这儿,哈哈大笑,笑个不停,把眼泪都笑出来了。当然罗,他讲的是故事,是家乡的笑话儿。真事未必如此美妙。然而我却听得入了神,着了魔。

砸杏仁,是杏花峪山民们家家户户的一项传统副业。口袋(百斤)杏仁,收购价可达一百二十元;集市自由买卖,好价钱二百元;据说外贸出口,还能赚几倍于此的洋钱。可是砸杏仁很费工。“以粮为纲”的那些年,山民们只能偷着干。芮向仁病退还乡的时候,政策放宽了,家家都在砸杏仁。他自己家里,二老双亲和两个孩子也是成天砸个不停,手指头都砸破了,眼睛里也崩进了碎碴儿……妻子改作业的时间被挤占,孩子干脆不上学了。

内工身体虽然虚弱,这项活计还干得动,也投入了全家砸杏仁的“大会战”。山里杏核多得很,一人一天却砸不出二十斤。不过,这也是一笔相当可观的收入呀,孩子们大都不上学了,村里的民办小学几乎停课。

“回家的第二天,我就砸肿了手指头。再看看孩子的小手,指甲全都是紫黑色的,真叫人心疼。又觉得我这个农机工程师对不起孩子,更对不起乡亲们!”内工喃喃地说着。

不久,内工便设计了一台小型的手摇式砸杏仁机。他拿出三百元退职金,到镇子上的农机修造厂住了半个月,便把这第一台砸杏仁机制作成功,拿回家里使用起来。这台小巧的机器,高不盈尺,轻可手提,一天却能砸出二百斤杏仁来!一不用电,二不砸手指头,第三条优点呀,杏仁的完好率比手工活儿高得多。于是,三个月便“砸”出了一个万元户!芮向仁也成了杏花峪的神仙。

“什么神仙?”内工自问自答。“财神!乡亲们谁不想发财呀?全都拿着三百块现钱,央告我给他家也造一台砸杏仁机!还说,卖了杏仁让我提成!哈哈,哈哈哈哈,我在农机研究所干了二十多年,也没受过这份儿尊敬!更不知道我这个人这么值钱。”

芮向仁脸皮儿薄,哪能提成哩?这事儿他一口谢绝。倒是再次住进了镇子里的农机修造厂,亲手为乡亲们制作砸杏仁机。这个厂子,别说工程师啦,连个够格的技术员也没有,修理工大多是焊洋铁壶出身的黑白铁匠,卷个烟筒、修个犁杖还凑合,制造这精巧的砸杏仁机可就伸不上手了。因此,芮向仁成了工厂里的“单干户”,个把月才能造一台。

他往城里跑过好多趟,亲自采购螺钉、螺母和弹簧之类的小五金标准件,同时也向有关部门提过要求,建议由正规工厂成批生产这种砸杏仁机。但是,天知道,这些口头的和书面的建议都呈报到哪位大爷那里去了?总之“泥牛入海无消息”。

内工是个老实到家的老好人,对此并不过份计较,反而高高兴兴地“独立”制造着砸杏仁机,不断“装备”着杏花峪的乡亲们。

“杏花峪有三宝:杏仁、柿子、绵核桃。”内工越说越来劲儿,满脸带笑,如数家珍:“绵核桃就是薄皮大核桃,那核桃仁含油量在百分之六十以上!还有一种火柿子,就是含糖量极高的高庄柿子,能做柿饼。这几年,农村实行了新政策,我们杏花峪的杏树、柿子树、核桃树,可都变成摇钱树啦!哈哈哈!”

他为什么笑得这么开心?原来,做柿饼必须先削柿子皮,才便于晒干水份,才能捏出柿霜来。然而,削柿子皮,剥核桃的青皮和砸核桃的硬皮,都是很费工的活儿……在家乡这四年时间里,除了制作砸杏仁机,芮向仁还研制成功了适于一家一户使用的柿子削皮机、核桃剥皮机、砸核桃仁机。样样做得小巧精美。他,完全沉浸在自己唯一的、也是最大的乐趣之中了!

直到前不久,农机公司调整了领导班子,新经理查阅“积案”,才发现了十几位农民和芮向仁本人请求成批生产砸杏仁机等等半机械化小农具的来信。这位新上任的经大人只有三十一岁,头脑机敏,腿脚勤快,当天就跑到杏花峪来,亲眼看到了这些“土生土长”的小农具,并且在县医院的病房里找到了芮向仁同志。

“他是什么病?重吗?”新经理关切地询问主治医师。

“比较重。虚脱……出现过休克。”

“到底是什么病呢?”

“好几种慢性病。”

“大夫!您说话痛快点儿好不好?芮工程师主要的是什么病?”

“经理同志,您别着急。这种病,未老先衰……一言难尽。”

年轻的新经理看望了芮向仁,说明了来意。

“我决定,由农机公司成批订货,安排正规工厂生产您设计的这四种果品加工机具。当然,您应该安心养病。我是说,山区农户迫切需要这些小型农机具!它不但可以富民,而且可以支援外贸。所有,我就简单地说啦,请您提供设计图纸!”

“不行!这些图纸不能给你。”

内工一口回绝。经理大吃一惊。

“芮工程师,您放心!图纸我们花钱买;新产品通过鉴定之后,我们还可以向领导部门为您申请一笔奖金。”

“奖金……?”

内工的声调儿有点哽噎了。他猛然想起了当年油田颇具吸引力的那百十元年终奖!想起了事业单位只准发那带奖字的搪瓷茶杯。他是个搞了二十多年设计,却从未领过奖金的人啊。

“是的,重奖!您应该得到设计奖,发明奖!我们说话是算数的。”

“我现在不缺钱花。如果你们真的要这些图纸,那么,我今天就出院,回农机研究所去,借用他们的仪器,我给你们重新画四套准确、正规的机械加工图。”

“那,您的身体!”

“身体?比从前好多啦!”

谈到这儿,内工又高兴地笑了一阵。窗外已泛起白色的朝雾。我真后悔,不该打扰他的睡眠。赶紧关了电灯:“快睡一会儿吧!”

他却很兴奋,趿着鞋下床,推开窗子,使劲儿吸着新鲜空气,喃喃地说:“老伙计,你看,我能调回研究所来吗?”

“这还用问?李所长不是已经代表你跟农机公司签订提供图纸的合同了嘛!”

“对对,李工替我签合同,足以证明我又是研究所的人啦!哈哈,我爱这个岗位!”

写于1984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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