砖瓦厂的烟囱在青山的环绕中冒着滚滚的浓烟,和柏油国道紧紧地衔接在一起的煤渣路被碾得平坦而黝黑。空空的手扶拖拉机或农用汽车兴冲冲地驶下国道,顺着这条两旁长满荆棘开满野花的煤渣路开到厂里去拉货。而满载砖瓦的车辆仿佛大腹便便的食客,满足地摇摇晃晃地开出高大的厂门来。即使在风和日丽的天气里,譬如今天,它们的坚韧耐磨的轮胎也会将路上烘干的尘砂卷带起来,飞扬到路边的那些野生的花草上去。?
厂门口,门房,开票处,厂长办公室和财务室一字儿排开。上午,正是签发砖票的热闹时候,几位皮肤粗黑蓬头垢面的农民正在洞开的窗口扰攘着,工作人员用高亢清朗的声音接应着他们。门房里的须发花白的老头是个表情严肃而沉默寡言的人,手里拿着一串钥匙,安详地坐在门边的小板凳上看着一份发黄的旧报纸。车间主任双手叉住粗壮肥胖的腰肢,焦躁地在长长的走廊上走来走去,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张会计戴着眼镜,埋头在办公桌上核对着帐目,不时地用手指推一推滑下鼻梁的眼镜。?
身材矮小而结实的车间主任每次走到门房,都忍不住想要进去坐一坐,但是这个不大和别人亲近的老头却让他旋即打消了心里的念头。宽敞明亮的厂长办公室里,新来的漂亮女秘书正和她的朋友们进行着一场热烈的谈话,他自觉着不适合呆在那种环境里。多少年来,他一直不愿意面对着浮躁的年轻人,不愿意去听他们的热情而幼稚的谈话。车间里日夜运作的一台机器突然出了故障,他和两名技工折腾了半天还没有排除。于是只好等厂长回来,共同研究解决问题的办法。BP机打通了,他却迟迟没有回复。“也许此时正在回来的途中吧!”车间主任自我宽慰着,忧愁而烦闷地叹了一口气。?
“你们经常到这里来玩吗?”伶俐站起身来,给客人面前的茶杯里倒满白开水,无话找话地问。头发削得短短的,皮肤微微地透着健康的黑色的新潮女孩子刘向阳怏怏不快,却又无可奈何地卸下挎在肩头的小巧玲珑的女式背包,将它搁在腿上。翘着脚上的时髦的方头皮鞋,她垂下长而浓密的睫毛,一瞬也不瞬地注视着空空的茶杯被渐渐地斟满。“谢谢你,”她勉强地冷淡地说。
英俊而憨厚的大勇有礼貌地用一只手扶持着茶杯,趁此时机掠了伶俐一眼,看到她那两抹天然的平滑的眉毛,和含着微笑的单薄而优雅的嘴唇。没有觉察到伶俐已经厌倦这场冗长的谈话,仍旧兴致勃勃地回答说:“不,不经常来。因为你们的厂长如果在办公室里,是绝对不允许别人来扯白聊天的。我敢说,他是个好厂长,但同时也是个不苟言笑的严厉的人。我知道他不怎么喜欢我,而我也有点怕他哩。但是我每次到这里来都正好砬上他更换秘书的时候。每个刚刚走马上任的秘书我都见识过,但我觉得你是其中最漂亮的!”伶俐放下热水瓶,苍白的脸上微微透着红晕,但是一坐回她的位置上,她就冷笑了:“是吗?看不出,你还是个善于阿谀奉承的人哩!我就见过一个不知比我漂亮多少倍的女秘书,她的那种美,简直具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难道你不觉得我们厂长的夫人,也就是你的大嫂,她非常的漂亮吗?”?
一直心不在焉地听着他们的对话的刘向阳,突然扭过头来紧紧地盯着大勇那脉脉含情的黑眼睛,以及那丰厚的,两角愉快地微微向上翘着的嘴唇,又将目光投向她身旁的伶俐。这长发披肩的少女是这样的纤柔,苍白光洁的面庞好象大病初愈的样子。她穿着一件嫣红的,镂织着大朵大朵的菊花的毛衣,雪白的衬衣领子服贴地翻露在外面,她的黑色长裤被熨得笔直而平整。她的打扮是这样的平常,一个坐办公室的再普通不过的女孩子,刘向阳实在看不出她的身上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甚至她那些新奇古怪的言论也是她不欣赏的,虽然闻所未闻的她一开始对它们感到兴味。她不明白自已的伙伴大勇为什么乐于和这样一个女孩子在一起谈话,而话题又是那样的毫无意义。但是大勇显然很喜欢伶俐的冷嘲热讽的口吻,有些不安的涨红了脸说:“她?她是挺漂亮的,但我总觉得她少了点内涵。——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幸运儿,退伍以后可以回到家乡,而家乡的条件是这样的优越。最使我感到幸运的是,我一回来就看到了从国外回来的堂姐;当年她去日本留学的时候,我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呢!”?
他那溢于言表的骄矜和夸耀之情将伶俐激怒了:“说句不怕你生气的话,如果你觉得你大嫂不怎么好的话,我看你的堂姐比她好不了多少呢!虽然她学识丰富,而且现在是有地位的人了,但我仍觉得她可怜。因为她现在的一切,都是牺牲了别人换来的。”伶俐想着,为舅舅感到了悲愤难平,又悠远地想到了高中的那个男同学。“是的,我们谁都不及她可怜呢,她是个没有根的人,她就象那狂风暴雨的早晨,倾倒在路边的大树.。。”她的目光透过窗外,落在走廊上踱来踱去的车间主任的身上。门外忽然传来摩托车的轰隆隆的声音,李石安健步走上台阶来。他面色蜡黄,好像刚刚遭遇了什么重大的打击一样。和车间主任简单地交换了几句话,就紧张地和他一起向那排高大的厂房走去。
“啊,你们的厂长终于回来了!——大勇,我们该回去了,你不怕大哥责怪你么?”刘向阳伸了个懒腰,从椅子里站起身来。?
大勇也只好站起来,一边说:“为什么不原谅她呢?换了你,也一样——”?
伶俐尖利地冷笑:“你这样说,只是因为你还不了解我的为人。对于我来说,金钱,名誉,地位,一切的一切都是身外之物。我绝不会为了这些东西而舍弃自己的爱情,一个想要和我结婚的人,如果他只是看中了我的家世,或者我的相貌,而没有对我怀着纯真的爱情,我是会坚决地离开他的!”?
大勇目光热切地望着她,感觉得眼前这个文静,柔弱而又个性强烈的女孩子,是他从来不曾遇到过的。她的讥刺的言语虽然不时地使他感到难堪,却又使他更加想要接近她了。她就像朵带刺的玫瑰那样诱人而扎手,令他欲采不得欲罢不能。他隐隐地觉得,她的心里经历过桑田沧海的变迁,那变迁使她过早地成熟了,但它究竟是什么呢?这种美妙的心情他从未体验过,现在他渴望能够更多地了解她。在他的心目中,一直像小妹妹一样依恋着他的刘向阳是不能和她相提并论的,她还是个情窦初开的女孩子,而她似乎已经是个饱经风霜的女人了。和刘向阳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他的心纯静平和得宛若一幅平湖秋月的景致,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地激荡起阵阵醉人的涟漪..他倾听着伶俐的谈话,迷醉地望着她,完全没有注意到刘向阳也正痛楚而绝望地望着他。几分钟后,她又恐惧地望着正低头浅笑地述说着什么的伶俐,终于发现她的身上的确有一种可怕的魔力,她用那无形的光环将他完全地笼罩住了,而一度和他那么亲近的她俨然成了多余的人。她想支身离开,但又觉得这是懦弱的行为,于是她用坚强的意志支撑着自己坐下去,竭力在脸上表现出对他们漠不关心的神情。?
“今天这里真热闹啊!”李石安吸着烟走回办公室里来,冷淡地说。伶俐嘎然止声,连忙站起身来给他倒茶水,又挪开桌脚上的红色电话机,将压置在下面的三封书信递给他。?
“向阳,你不是在镇上开着鲜花礼品店的吗?你的大嫂好像上个礼拜,还在你那里给嘉儿带回来一个布娃娃的,嘉儿可喜欢哩!睡觉还要抱着它——你今天到这里来玩,谁在给你看守店铺呢?”李石安故意地逗引在一旁郁郁寡欢的表妹说话,她是王米泽的姨父刘洪的大女儿。?
“我妹妹在那里。”刘向阳短促地说,对他笑了笑。?
李石安便在手边的玻璃烟灰缸里捺熄了烟头,开始逐一地看信。第一封信是他的大学同窗,现在位居工联装饰装潢公司副经理的陈杰写来的,多少年来,她一直和他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她的书信照例是简洁而明了的,李石安一目十行地看完了它,就将北京的叔父寄来的一封沉甸甸的长信拆开来。他养父的这位嫡亲弟弟,因为没能在他的兄长病危之际回乡来和他见上最后一面,而一直深感内疚不安,整封信表达了他的悲痛,悔恨和对李石安的感激之情。李石安默默无言地看完了信,对这份迟来的坦诚欣慰地长吁了一口气。于是拿起第三封信来,一看上面的邮戳,他的心就怦怦地跳起来。信是黎小玉从武汉写来的,她差不多每隔一个礼拜就要给他写一封信来,但是李石安每次收到她的来信就忍不住怦然心动,因为她总是有意无意地透露给他一些关于王米泽的消息。这使得他既盼望她的来信,又害怕拆看它,它们总是在不断地触动着他的那根敏感而脆弱的心弦。
“你晚上住在哪里呢?”大勇已经站起身来,预备告辞,含笑地询问伶俐。刘向阳将小包背回身后,凑到李石安的办公桌前,低声地与他话别。伶俐望着大勇,仿佛在惊诧他的询问的大胆。“我的家在子津。”她回答说,将一缕长发轻轻地掠到耳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