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田蒲和整个的冬天过得非常充实、愉快而满足,实际上他对自己的生活一直都是这样要求的。林海雪原的狩猎使他在学生时代接受的军训中练就的射击技术得到了实习、锻炼和提高,而山川横一郎的天真活泼的孩子们却勾起了他心底的莫名的惆怅。结婚以后,他就一直期盼着一个可爱的孩子的诞生,可是他的妻子多年来忙于繁重的工作和琐碎的家务,忙于给五湖四海的亲朋好友写信和打电话,一直避免和他谈论这个重大的问题。好在山川一家在雪后初晴的当天就离开了名古屋,车站送别时,还热情地邀请他们夫妇在方便的时候到冲绳去度假。吉田蒲和心有余悸地回想着那次难忘的中国之行,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向着鱼贯而入车里的一家人挥挥手。他看出来那次旅行对妻子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从那时起,她就常常一个人陷入一种梦境般的沉思,而一直困扰着他的情感危机似乎还没有被彻底地打破。
吉田蒲和在他的中学和大学时期,一直是女孩子们倾慕和追求的偶像,但他似乎无意于校园里的罗曼蒂克,而埋头和用功于堆积如山的功课之中。他那种在学业方面的兢兢业业的精神保证了他后来不断地以优异的成绩修完了学业,被东京大学留校任教,并且在短短的几年之中就晋升为一名部门主管。吉田蒲和在遇到他的妻子以前,情感世界几乎是一片空白,而他的妻子悄然地打开他爱的园门,是很偶然的,也是很自然的事。吉田蒲和在家是长子,而且自幼就懂得怎样去做一个家庭的合格的长子,他对米泽最初的关爱就是基于那种莫名其妙的义不容辞的责任。倒不是因为她那留学生的特殊身份——那身份算不上特殊,他的同班同学里有十来个同样身份的外国同学——吸引他的是她无论怎样努力,也克制不了的羞怯神情。那种在那些热情坦率的日本姑娘的脸上找不到的可爱的神情,使她具有了孩童般的纯真和少女的神秘。最动人心魄的还是流露在她那双明亮的眼睛里的,一缕淡淡的温柔的,紫丁香一般的忧郁。现在,那羞怯已随着她的日趋成熟而荡然无存,眼神里的忧郁却化解和升华为她整体的独特的深沉气质。
那时候,吉田蒲和每天看见她,都忍不住挤出时间去关心她。渐渐地,他觉得自己不能够继续将她想象成第二个胞妹了,而她会不会永远地留在他的身边——这个问题得不到解决,他就无法安宁地学习而生活下去了。然而也就在那时,他胆颤心惊地发现他的同窗好友荒井光夫也正在一步一步地接近着他人生的幸福的目标。绝望的时候,他甚至想到了决斗。单纯的王米泽显然对他们的暗中角逐毫无察觉,她漫不经心得宛如徜徉在沼泽地里的闲云野鹤。而蒲和与光夫为了捕获那只离群的容易受惊的丹顶鹤,双双滑进了那片无边的痛苦的沼泽……毕业典礼举行之际,两个男孩子在学校对面的那家小咖啡馆里坦诚相见以后,荒井光夫就不辞而别地去了横滨的一家船舶设计制造公司,以后再没有回过东京。王米泽至今都为一夜之间失去那位诚实的同学的,纯洁真挚的友情而感到惊讶和深深的惋惜,她不能了解他猝然离去的含义。也许他只是一个无礼的,善变的,神经质的人罢了,就像蒲和说的那样,不足挂怀。
结婚以后,吉田蒲和就不再和他的妻子谈情说爱了,而且和所有的新婚丈夫一样,迅速地完成了从奴隶到将军的过渡。但米泽不屈不挠的抗争常常使他恼恨不已,有时候他甚至懊悔娶了她——娶她还不如随便娶一个丑陋、愚昧、庸俗的日本女人,随便哪个日本女人都要比她驯顺得多。
“你看,天气晴朗了多么好啊,‘红妆素裹,分外妖娆’;我的精神也好多了呢!”米泽步履轻盈地走下车站的月台,笑吟吟地说。
??“是啊!”感觉得神清气爽的吉田浦和用力地伸展了一下胳膊,嘎吱嘎吱地踩着正渐渐地融化的残雪,在她的前面走到人行道上。“也许用不了多久,我们就可以去看望姨妈了。”
????不知怎的,提起姨妈就使他们感到不快,蹙着眉头一前一后地走了几步,米泽突然顿住,并且谦让地退到一边去,目送着几个身着艳丽和服的少女并肩携手地走过去,她说;“蒲和,你愿意明天和我们一起去参拜那座古老的神社吗?”
????“神社?”蒲和微微一怔,旋即回答:“自然要去的。你原打算和谁一起去呢?”
????“和妈妈一起,她今天一起床就对我说了。”米泽有些幽怨地一下一下地踢着脚下的残雪和冰渣,望着路边的已经露出宝塔尖来的覆雪的青松说:“这是惯例嘛,难道什么时候改变过?可恨的是我做了你们吉田家的媳妇,每次回来都得陪你的迷信的母亲到那种鬼地方去!其实我只愿意对我们中国的释迦牟尼像顶礼膜拜。”
????“是吗?”吉田蒲和难以置信地冷笑说,“我想你自己都弄不明白,你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啊,请你不要责怪我干涉你的宗教信仰自由,因为你的信仰太自由了,你似乎是个虔诚的佛教徒,但同时又相信上帝的存在;这就好比说你很爱国,但却十几年侨居海外,从来没有为你的国家和人民做过一件有意义的事,如果不是父母的先后离世,你甚至都找不出一个回家去看看的理由来。”
????米泽被激怒道:“你真希望我回国去么?你真希望我将我的爱国情绪付诸行动么?当年我要学成归国的时候,是谁以投海自尽的悲壮之举阻止了我的行动?难道我不是为了挽救那个殉情者的生命,才决定留下来的吗?”
????吉田蒲和立刻就不说话了,他知道她说的那个人就是青年时代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