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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9章 珊瑚碧树交枝柯

自从安姨那件事后,龙斐陌在家的时间比以前略多。

有时候,他跟我们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看电视,或是拿着一本财经杂志半躺着浏览,有时候,我跟斐阁对弈,他也会一言不发地坐在一旁观看。

他是一个很好的观众,无论斐阁闹腾得多么沸反盈天,无论输赢如何,他都熟视无睹,毫不动容,偶尔我抬起头,会看到他若有所思地注视着我,又或者,注视我身后不远处的某一点。

还有的时候,他跟关牧相携回来。关牧总是表现得很活跃,恰到好处的关心,有分寸而不失幽默,还有些小小的夸张,我跟斐阁经常被他逗得莞尔。

更多的时候,他径自上楼,在书房里一直待到深夜。

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听到隔壁房间传来轻微的“咔嗒”一声,意味着他已经回房休息。

从安姨去世以后,我一直睡得很不好。

我几乎夜夜噩梦。

我梦到雷雨交加的夜晚,个子矮小的我,穿着单薄的睡衣,一个人赤脚站在宽大的客厅窗户前,害怕地看着窗外的雷雨闪电。我拼命叫着家里所有的人,没有人回答我。

我梦到我站在安姨的床前,她睡得很安稳,阳光照耀在她脸上,小小的房间里一片暖意,可她的脸色十分苍白,她闭着眼就是不理我,我喊她叫她摇她,跟以前一样,要推她出去晒太阳,可是,无论我怎么用力推,都推不动她,始终推不动她。

我还梦到我一个人,在大雨瓢泼的夜里,深一脚浅一脚跋涉着,跟着前面一个苗条纤秀的身影,我一直费力地跟着她,偶尔她回头,向我嫣然一笑,是照片上的那张熟悉而陌生的面孔,她笑着柔柔地轻唤我:“小小,小小……”旋即飘然远去,我发足狂奔,一路追上去,追到一个高高的悬崖边上,前面已无进路,我到处看,到处找,可是,那个人影已经杳然,突然间,我脚下一陷,直直地朝悬崖下面落去……

我拼命挣扎着,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妈妈,妈妈……”

我沁出了一身的汗,我的身体在轻轻颤抖。

突然,一只手轻摇我的脸,“桑筱,桑筱,桑筱……”

我茫然地慢慢睁开眼睛。我看到一张放大的脸出现在我面前,我又闻到了那种淡淡的烟草气息,他穿着睡袍,正弯腰看我。

片刻,他坐到我身旁,伸出手臂扶起我,“桑筱,你又做噩梦了。”

我定定地一直看着他,他伸手到床边,抽出纸巾递给我,我无言接过,擦了擦脸,擦到眼角处,我的手触到了淡淡的湿意。

我轻轻吁了一口气,“吵到你了?”

他也看着我,过了半晌淡淡地道:“我听到你房里好像有动静,就过来看看。”

我低下头去,又过了很久,“对不起。”

他没有回答,只是扶我躺下,展过睡被,接着,他也静静躺到我身边,用手臂枕着头,“睡吧。”他补充了一句,仿佛解释什么一般,“等你睡着我就走。”

我无言,过了一会儿,我把被子的一角搭到他的身上,晚春的天气,夜里仍然有着浓浓的凉意。

我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只是片刻,当我心绪稍定之后,就突然感觉到有些不自在,为自己方才的行为开始后悔。我们盖着同一条薄被,而且,他离我是那么的近,几乎是肩并肩靠在一起,我能感觉到他肌肤的热气夹杂着淡淡的馨香,隔着薄薄的睡袍一丝丝向我侵袭。

我从未离一个男子这么近过,即便是何言青,即便是我们最亲密的时候,由于年龄和阅历有限,也总是隔着青涩的距离。

我不安而尴尬地,一边试图一点点朝外挪,一边悄悄转眼看他,慌乱中,我轻轻一甩头,细碎的发丝险些碰到了他,我吓了一大跳,却看到他正安静地阖着眼,一无所察的模样,我继续小心地慢慢向外挪。

眼看着就要到了安全距离,我轻轻舒了一口气。正要安心闭眼,蓦地,我清晰地听到一个低沉醇厚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道:“桑筱,我不是一个圣人。”

我猛然转过头去,眼前一花,他已经轻而易举地翻身覆了上来,他眯着眼,口气中有着一丝丝异样:“不要把我当成一个圣人。”他的鼻尖几乎触到了我的,他的声音中蕴着浓浓的危险,“你这样一刻不停地挪来挪去,当真以为我是柳下惠吗?”

我窘迫得顿时脸一片通红。如果我够聪明够身手灵活,应该知道在他这句话之前机警逃开。可惜,从最初的一开始,上天注定,他总能抢先一步发现我的意图。在我正要欠身之前,他已经紧紧抵住我的手脚,他的吻密密烙了下来,我几乎听到了他轻轻的喘息声,在我的唇间,在我的耳畔,在我的颈间来回流连。

我僵僵地躺在那儿,一时间竟然想不到应该什么反应。

只是须臾,我听到他的声音,缓缓地,带有一种说服和安宁的意味:“桑筱,或者,上天早已注定,又或者,你并非如自己想象的那么讨厌我,是不是?”

我看着他,他也正一眨不眨地看着我,他的眼底,除了一贯的漫不经心及强势之外,还有着淡淡的,我琢磨不透的一种情绪一闪而过。但不知为什么,此刻的他,完全没有平时给我的压迫感,他看上去,是一个如我一般的寻常人,甚至,还有着淡淡的脆弱。

向来是刀枪不入的龙斐陌,竟然也有着这样的一刻,略带凌乱的发,唇边浅浅的,若有所思的细纹,眼神中一瞬即逝的,是如烟般薄薄的迷茫。

我静静地看着他。

他的眼神中掠过一阵复杂的专注,他用手指一点一点轻轻抚过我的脸,“纵使不是柳下惠,我也不会迫你,”他的头一点一点俯近我,“桑筱,选择权在你。”

可是,他的唇,他的手,又如狂风骤雨般铺天盖地向我覆了下来,他的手,火热地、一寸一寸地沿着我的颈项缓缓朝下。

他永远是这样,给我选择权,而把最后的主控权牢牢握在自己手中。

寒意一点一点侵蚀我的身体,但我只觉得热,热得发渴,他的唇火热而步步紧逼,他的手强势却不乏温柔,我想挣扎,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动弹不了。

我是怎么了?我闭上眼,或许,我是倦了,真的倦了,才会屈从于这样不真实的温暖,这样稍纵即逝的沉沦。

在这一刻,我竟然愿意相信,他是爱我的。

模模糊糊中,我听到他的声音,在我的耳畔:“桑筱,记得我。”

很久很久之后,我最后的记忆是他低低地,略带沙哑地道:“toradostdaram。”

周末的杂志社,向来极其热闹,今天自然不例外。因为这两期杂志出奇好销,老板龙颜大悦,不仅开禁让大家得以偷闲茶叙,更慷慨邀请全体员工晚上聚餐,引得一干娘子军叽叽喳喳,好不兴奋。

都是社会主义新红旗下成长起来的精英,醍醐灌顶般明白,资本家的钱,不花白不花,我自然不能免俗。再加上资本家本质不改,拿来大叠大叠的陈年报刊杂志,美其名曰给大家休闲时浏览,实际上是希望众人时刻不忘工作,精益求精地以他山之石补己之短。

所以,大家一边嘻嘻哈哈看着报刊,一边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天,突然,阿菲叫了起来:“天哪——”

众人吓了一跳,她一把放下报纸,重重叹了口气:“算了,本姑娘早已死会,最多也就只能这么垂涎垂涎了!”

大家顿时来了兴趣,凑上前去看,我听到黄姐的声音,拔高了一点点:“哦……”

我抬眼看了一眼,心里微微一动。我认出来了,她手上拿着的竟然是乔楦对龙斐陌的专访,也是乔大小姐第一次成功专访,想当初,在我们客厅的茶几上隆重摆了好些天。

我转身倒水,听到杂志社第一美女范遥开口,她男友在一家规模颇大的民营企业做高管,一贯都有独家新闻披露:“听我男朋友说,他们公司老总跟龙家是世交,龙氏集团原来由龙经天兄弟俩一块儿继承,但龙纬天,就是现在这个龙斐陌的老爸痴迷绘画,一直不喜欢生意,后来又不知道因为什么,干脆带全家移民到美国……”她耸耸肩,口气是一贯的矜持优雅,“而且,听说这个龙斐陌从美国回来的时候,不知从哪带回一大笔资金注入龙氏,堵住了很多人的嘴,没过多久,又顺顺当当清洗掉一大批老臣,那手腕,可不是一般的高。也有人说,”她突然间压低嗓门,有些神秘地道,“龙经天把龙氏交给自己侄子是迫于无奈,因为……”

正在这个时候,有人敲门进来,她警觉地闭嘴,众人面面相觑,我低头,在外人口中听到这样的信息,感觉总有些怪怪的,更何况……

我摇摇头,从心底轻叹一声。正在此时,阿菲不知说了句什么,引得大家一阵欢笑之后,又唧唧咕咕一迭声地凑近我:“桑筱,晚上一起去唱K吧,反正你一个人回去也无聊,待会儿我隆重介绍个帅哥给你认识……”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到手机响,我朝她歉然一笑,接起来听,竟然是好久没有联系的方老师。

刚放下电话,她就诡秘地用小指头点着我,“狡猾哦,有情况居然都不告诉我们!”她摸了摸下巴,“唔,听声音就是高人,看起来,某人最近桃花开得很旺哦。”

我笑了笑,十分配合地任她调侃。

方老师约我见面的地方是一家环境幽雅的高档西餐馆,他看上去比前阵子消瘦很多,但依旧风度翩然。他的穿着还是一如既往的讲究而不事张扬,连裤线都熨得笔挺。

我并不意外,在我结婚前,他也是隔上一阵子就要把我叫出来,破费请我吃上一顿大餐。我对美食并无讲究,他却是个饕餮食客,拜他所赐,我可以大致画出各知名餐厅的方位图。

他打量着我,皱了皱眉,“桑筱,你还是这么瘦。”他关切地道,“最近过得好吗?”

我正吃着鱼子酱,先是点头,尔后笑笑,“有点忙。”

他慢条斯理地切着牛排,一块一块地切得很漂亮很均匀,切完后再依次蘸上酱汁,却不急着吃,而是推到我面前,“多吃点,记得你喜欢吃。”他若有所思地道,“或许以后,这样的机会也不多了。”

我一愕,不由自主地道:“为什么?”

他看向窗外夜色中闪烁的灯光,半晌之后,才转过头,“过几天我要回英国,要过很长一阵子才能回来。”

我顿时觉得喉咙里的东西难以下咽,我盯着他,他的脸上,笼着淡淡的忧伤和宁静。他的眼底,是沉沉的暮霭。

这一刻的他,就像乔楦当初对我预言的那样,“以方老师的条件,绝对是有不凡故事的人。”

看着我的神情,他解释般:“那边还有一些事要处理,还有……”他的脸上略略一黯,“拜祭一位亡友。”他伸出手来,拍拍我的手,“桑筱,多保重。”

夜很深了,我转动钥匙轻轻推开门。

我自认不是一个容易动感情的人,但面对将近十年来亦父亦师亦友般关心呵护我的方老师,我的心里充满了怅然,怪不得古人说,少年离别意非轻,老去相逢亦怆情。

吃完饭,我们俩找了间茶馆边品茶边聊,一直聊到深夜。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有一种奇怪的,不同寻常的近乎于悲伤的预感,像这样尽兴闲聊的机会,或许以后会很少,甚至……

客厅里没有灯,静悄悄的,想是都已经睡下了,借着窗帘拂过之处泻进的淡淡月光,我轻手轻脚准备上楼。

突然,临窗处的休闲榻上传来细微的声响,随后,一盏小灯亮起。我仅仅呆立片刻,便回身看去。这个时候,只会是他,跟我同处于一个屋檐下的那个人,自从那晚之后,命中注定我最亲密的,也是最陌生的那个人。自从那晚之后,我下意识躲避着他。他也似乎很少出现在家里,在我面前。

我想,终我一生,永远没有办法,也不可能真正了解他。

我们都是自私算计的人,即便那一刻,即便……我们的心,也远比我们的身体离得更遥不可及。

此时此刻,他正斜倚在榻上,柔和的灯光下,他的姿态十分慵懒随意,甚至他的眼睛都是半睁着的,但我知道,隐藏在眼睛后的那个眼神,正灼灼然盯着我,此刻的他,如同一头猎豹,气定神闲地静静面对他的猎物。

果然,他看着我,微微一笑,“这么晚?”

我没有开口。

他又开口了:“为什么?”

我无言。

他缓缓地道:“不想说?”

我仍然没有开口。

他思索片刻,一只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的手指不经意般玩弄着手里的火柴盒,看上去十分好脾气地道:“跟同事聚会?”

我怔了一下,随即点点头,淡淡道了声晚安便向楼上走去。我实在没有心情说话,直到现在,我的心底仍然惊疑不定。在茶馆里,坐到最后,方叔叔掏钱夹结账的时候,不小心带出一张相片,尽管他当时脸色遽变,迅速捡了起来,但我依然看得清清楚楚,那张相片,那张相片……

那张相片上巧笑倩兮的温婉妇人,跟安姨给我的那张相片上的,赫然是同一个人。

这段时间以来,我一直暗中苦苦寻觅一切可能的线索,却如同在异国他乡的漫天大雾中迷失方向的旅人,彷徨不已但没有任何头绪,而今晚的意外,更如在我眼前蒙上了一层重重的阴霾。

直到现在,我的心底,仍然一片迷惘。

我听到一个声音在我身后:“俞桑筱,你是把我当作傻子一样看吗?还是你异于常人?”我转过眼,看到一个徐徐站立的身影,离我越来越近,他的声音依然非常悦耳,但无比冷淡,“你对身边的人包括家人漠不关心,却为了不相干的人鞠躬尽瘁,你可以跟我同榻而眠,却将自己的心隐藏在最深处的角落。俞桑筱,你似乎矛盾得完全令人无从琢磨。

“并且,尽管你现在这副倔犟模样较之平常,似乎要吸引人一些,但是,”他的声音越来越冷,“美丽跟诚实,我还是更倾向后者。”

一在晚宴的现场站定,我就开始后悔。我没想到据传因公出差的老总会亲自出席,更没想到他会临时把号称八卦世家第一百七十二代传人的阿菲带来充数。

这本是龙氏集团牵头举办的一个慈善晚宴,我对外的身份,也仅仅是奉上司之命前来采访的一个无名小记者而已。

事情坏就坏在多嘴的关牧身上。

他一看到我,就极其兴奋地高声嚷道:“桑筱,好久不见!”人多喧哗,我弯了弯唇表示回应。他依然不肯罢休,大老远挤到我面前,“最近还好吗?”

我点头,看向他身旁一位抿唇而笑的谦谦淑女,一时间灵光突现,尔后扬眉,“校花?”不待他回答,又眨了眨眼,轻轻问,“回头草?”

以关大律师的过人智慧,我知道他听得懂。

果然,他大大方方点头,随即朝我坏坏地笑道:“我该怎么给你们彼此介绍?”他转向那个女孩子,“抛弃我另嫁他人的前任女友,俞桑筱。”接着,又转向我,“我的前前任以及现任女友,邵涓涓。”

女孩子先是脸红,朝他微嗔地白了一眼,随即向我微笑,显然关牧曾对她提起过我。我也一径笑,直到身旁一个不识时务而大惊失色的声音插了进来:“桑筱,同事这么长时间,你什么时候结的婚,我怎么不知道?!”我这才想起一个可怕的事实——本社间谍站站长就在我身边!

还没等我想好应该怎么回答,一个更不识时务的,带着微笑和调侃的声音从另一个方向响起:“或许,你去问台上站着的那个人会更好些。”

我转眼看去,是自打念大学寄宿之后就很少在家,美其名曰体验生活的斐阁,他正笑嘻嘻地看着我。我收起乍见到他的愉悦,白了他一眼,这个怪人,出卖起自家人来还真是不遗余力。

我的眼睛随即看向另一处,我看到龙斐陌结束了简短的致词之后,正站在台上的一角和秦衫说着些什么。

我耳边清晰地听到倒抽气的一声。我闭了闭眼,准备直面阿菲的诘问,这时候,一直微笑旁观的关牧开始火上浇油:“放着龙夫人这么有效的人力资源不善加利用,你们杂志社还真会暴殄天物。”

他话音才落,阿菲的人影顿时“咻”的一声消失不见。我再闭闭眼,准备今晚回去就开始搜集各家报纸夹缝中的招聘信息。

关牧仿若无事般耸耸肩,微笑着看向我身后,突然间扬起手,“斐陌!”

龙斐陌循声走了过来,唇边噙着他惯常的似有若无的微笑,“聊什么这么热闹?”

关牧看了我一眼,半真半假地道:“正准备向嫂夫人揭露你念大学时候的逸事,若是你龙大少今晚多回馈社会一些,我可以考虑放你一马。”

龙斐陌感兴趣般扬起眉,“哦?”他唇边的笑纹渐渐加深,“恐怕要让你失望了,”他看了我一眼,淡淡地道,“我太太有金钟罩铁布衫护体,向来刀枪不入,是不是,桑筱?”他看着我,眼里带着微微的嘲讽。

他话里有话。

我垂下眼,没有开口。

我们之间,永远前进一步,就后退两步。

片刻之后,我站在盥洗间,长吁了一口气。

我太低估阿菲的传播能力了,她绝对有天资开创八卦新的派别,且自成一格,因为几乎不到一刻钟之后,我就莫名其妙地被引到贵宾席上,接受一些素未谋面的太太们的嘘寒问暖和对龙斐陌的极尽夸奖。

我在不得不挤出笑容应付的同时,看向不远处龙斐陌的事不关己和冷眼旁观,确信这并不是出自他的意思。

一位手上戴着炫人克拉钻胖太太从头到尾口若悬河般滔滔不绝,按她的说法,她的地产商先生跟龙氏向来合作良好,并再三关照我回去后必定向龙斐陌转达他们夫妇俩的殷殷问候。好容易摆脱她无孔不入的围追堵截,我便一溜烟逃也似的钻到这里。

我终于体会到友铂曾经抱怨过的商场情如纸薄,唯见利益。

又过了很长时间,我润了润脸,转身准备出门,正在此刻,门开了,一个人走了进来。竟然是依然风姿绰约的桑瞳。

她看着我,“好久不见了,桑筱。”

我一怔。的确,真的好久不见了,我对她的最后记忆是在我跟龙斐陌的只有双方家人出席的小小婚宴上,当时的她,眼神冷冷的,脊背挺得笔直,以后,我只是在桑枚跟友铂口中听过她的近况。秀外慧中若桑瞳,一直不乏追求者,只是,她似乎以寄情工作为乐,无暇他顾。

爷爷说得对,桑瞳最像俞家人。

她回身,干脆利落地反锁上门,走到我面前,单刀直入地道:“我今天是专程来找你的。”

我看着她,向来干练的她看上去竟然有些憔悴,化妆得很精致的脸上,依然掩不住眼角隐隐的黑眼圈。她盯着我,“你好久没回去了。”

我淡淡一笑,“是。”从结婚那日起,我跟家里很少联系。

我一直深深介怀往日所有的一切。

我早说过,我是一个心胸狭窄爱斤斤计较的人。

我注视着桑瞳,我明白,她绝不会专程来跟我叙家常。果然,她面色一寒,“桑筱,家里发生什么,你完全不知道?”

我丝毫不为所动,淡淡一笑,“家里?你似乎忘了,俞家所有的事,我毫无置喙余地,”我直视着她,“连同我自己的婚姻在内,不是吗?”

她定定地看着我,仿佛没有料到会得到这样尖刻的回答。

沉默半晌之后,她竟然笑了笑,无限讽刺地道:“居然,我会看错。”她笑容渐敛,眼神耐人寻味,“当初龙斐陌为娶你,跟叔叔承诺将为俞氏贷款作担保,我以为,他至少对你还有那么一点难得的真心。”她冷冷地扬起眉,“没想到,桑筱,”她的唇角和语调都极其极其嘲讽,“从头到尾,你只是枉作嫁衣。”

我似乎捕捉到了什么信息,微微一笑,这就是桑瞳,即便处于最不利的境况,她都有办法维持最有利于自己的立场跟仪态。

我仍然没有开口。

她转身,看向盥洗间中纤尘不染的镜子,语调平淡地道:“俞氏最高金额的一笔贷款已经到期,到目前为止,银行仍不肯予以延期,”她静默了片刻,“龙氏正在暗中全面收购俞氏,并且,龙氏通过各种渠道受让了俞氏最大的几笔债权,他们一旦诉诸法律,”她转身看我,不带一丝情绪地道,“俞氏就完了。”

我尽管对经商一窍不通,仍然愣了愣,我从未见桑瞳如此脸色严峻过。她是天之骄女,从来都是自信满满,不肯稍假辞色,否则爷爷也不会对她如此信任。

我有些不相信地摇了摇头,注视着她,“外界早就传言俞氏要垮,现在仍然存活。”而且,龙氏针对俞氏,为什么?不同领域,没有理由。

桑瞳敛眉,冷冷地道:“风雨欲来大厦倾,最近公司管理层人事动荡,银行天天来催债,再加上龙氏的压力,爷爷前两天已经急得住院了,我又何必骗你?!”

我默然。

“桑筱,”她顿了顿,“我是奉爷爷之命而来。无论如何,你还姓俞。”她看向我,淡淡地说,“你说呢?”我不置一词。

桑瞳仿佛并不在乎我冷淡的态度,或许正像她所说,她只是一个传声筒。她看了我一眼,转身向外走,快接触到门把的时候,停下了。

她背对着我,脊背仍然挺得笔直,“桑筱,他是有备而来。”她的声音冰冷彻骨,“龙斐陌,他蓄意要让俞氏垮台。”

“一败涂地。”

我推开大门,走到前台目不斜视地道:“我找你们总裁。”

前台小姐扬起甜美的嗓音,和同样甜美的脸庞,“请问您有预约吗?”

我皱了皱眉,简单地道:“没有。”

前台小姐略有疑惑地看了我一眼,有点为难地道:“对不起,没有预约,我们是不能为您通报的。”

看着她,淡淡地道:“麻烦你现在通报一声,我叫俞桑筱,找你们总裁。”

她又看了看我,拨了个电话,应该是打到秘书处的,不一会儿,她放下话机,歉意而坚决地道:“对不起,总裁现在很忙,不见客。”

我“哦”了一声:“谢谢。”说完,便转身,朝最近的门走去,我走得极快,因为我眼角的余光早就看到门上的标牌。待到我冲进门,我还能听到那声惊呼:“你不能进去——”我置若罔闻。

在秘书处,我见到了依然光彩照人的秦衫,她见到我,先是一怔,随即公事公办地道:“对不起,总裁很忙。”

是吗?

我绕过她,直接按下桌上的通话键,不疾不徐地道:“龙斐陌,你出来。”秘书处的其他人诧异地看着我,我视若不见。

一分钟后,我要找的那个人终于走了出来,依然是那副神色清朗的模样,和这些天一样,脸上依然无甚表情。

他看了我一眼,不太意外地道:“进来吧。”

我跟在他身后进去的一瞬间,听到后面的叽叽喳喳声:“谁啊?谁啊?”然后,是秦衫平淡的声音,“总裁夫人。”

“什么?”一声尖利的女高音,被我“咚”的一声关到了门外。

他重新坐到办公桌前,头也不抬地道:“找我什么事?”

此时此刻,我却开始踌躇,半天过后,才开口:“龙斐陌——”

他的头依然专注在公文上,只是口气变得犀利:“讲重点!我很忙,恐怕没有时间听你说家常。”

我的气被勾了起来,声音也不自觉地提高了:“好,那麻烦你在听别人说话的时候专心一点!”

他放下手中的金笔,往后一靠,做了个开始的动作之后,抱起双臂。

他的脸色,隐在阴影中,我看不真切。

我直截了当地道:“听说你要吞并俞氏报业?”我略带讽刺地道,“我不记得你们集团的业务跟出版业有任何关联。”

他轻轻一笑,“在商言商而已,你没听过多元化经营吗,龙太太?”

我看着他,冷冷地道:“就算如此,全市那么多报业集团,为什么只对俞氏有兴趣?”

他蹙了蹙眉,似有几分不耐烦,“决策是整个董事会联合做出的,或许,你应该一个一个打电话去问那些董事们。”他看着我,“怎么,需要我提供电话号码吗?”

我咬着唇,尔后冷笑一声,“龙斐陌,你当真以为我是傻瓜吗,有什么决议,可以最后不报呈你这个董事长兼总裁批准?!”

他也冷冷地道:“俞桑筱,原来你这么公私不分。而且,俞氏企业的事,你不是一向不喜欢也没有兴趣过问的吗?这完全不像你一贯的风格,”他盯住我,气定神闲语带讥讽地道,“怎么,是发生了一些什么深深刺激到你的事吗?”不待我回答,他低头继续公文,冷淡地下起逐客令,“我待会儿还要开会。”

我脑中一阵血液涌上,我垂下眼,紧紧咬住唇,一次,再一次,直到清晰感到浓浓的血腥味。

这是个魔鬼。

是我愚昧,是我头脑一时不冷静,才会蠢到想要与虎谋皮。

我控制了一下情绪,“对不起。”我后退了一步,一个字一个字地,“不打扰了。”

漫天纷飞的雨里,在匆匆奔走的行人中,我静静地,漫无目的地走着,任突如其来的雨点大滴大滴落在我头上,身上。路过的行人纷纷向我投之以诧异的目光,两个十八九岁的女学生走过我身旁,我听到低低的议论声:“哎,是不是……”

我低低一笑,我宁愿是。

走到一个岔路口,我低头继续向前走,突然间,一辆车急刹在我面前,我抬头,看到那张冷淡的脸。

我几乎没有作任何抵抗就上了车。

不会有什么,比绝望更可怕。

我被带到了一栋从未见过的别墅前。

一下车,我就微微一愣。一个非常年轻的男性声音,趟过记忆的长河,在我耳边轻轻回响:“桑筱,以后,你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家?”

“不用奢华,不用太大,嗯,一定要是尖顶红墙白窗,还要一两棵圆头圆脑的树,一埔摇摇曳曳的薰衣草,或是一圈木头栅栏,”说到后来,话里已经有了些微促狭的笑意,“最好呢,要像欧洲城堡一样,够古雅,够秀气,够特别,啊对了,墙上最好还要缀上灰色沙石……”

话还没说完,听的那个人已经受不了了,大翻白眼,“喂喂喂,你这个叫要求不高?!”

眼前的这栋楼,正是十七八岁时初恋中的我曾经百般倾慕过的。

我看着他掏出钥匙,带我上楼,进了一间房,打开衣橱,“去洗澡,然后,把衣服换掉!”

我拿着手中他递给我的衣服,抬头看他,他似是读懂了我的意思,微微一哂,转身关门走了出去。

换好衣服,我踌躇片刻,推开门,看到他正坐在隔壁房间靠窗的摇椅上,静静看着窗外的雨景。我走进去,隔了半天,“你不是待会儿要开会吗?”

他抬头看我,略带讽刺地勾起一抹笑,“你不是希望我公私不分?”

我一窒。

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最近的交流,动辄就会回到这样话不投机的轨道。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洗澡出来,忘了穿袜子,我的脚指头冻得有点泛白,灰白灰白的,如同我此刻的生活。

如同我的心。

我心里低叹了一声,转身。突然,我的手被紧紧抓住了,我回眸,看向那个依然坐着的人。

他缓缓开口:“听说,你最近很忙。”

我依旧低着头。算起来,我们已经将近半个月没有见面。

原本坐着的那个人突然间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到我的面前。我终于看清了他的脸,他的脸上,一片阴霾,他伸出手,一把捏住我的下巴,“你们出版社工作清闲,为什么你会经常忙到很晚回家?”他盯着我,“还是你上司特别器重你?”

我心底一黯。

方叔叔,方叔叔……

他的生命,如同这幕雨景,恐怕,已经等不到雨过天晴。

蓦地,我的身体突然腾空。

下一刻,我的身子被重重抛到床上。

还是那个淡淡的声音:“俞桑筱,看来,我是对你太纵容了——”

我的头皮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痛得我几乎落泪。

他俯下身看我,冷冷地道:“你也知道什么叫痛?”他手上的力道逐渐加重,“你也知道什么叫痛?!”我奋力翻身起来,直视着他,大叫:“龙斐陌——为什么?!”我的声音一样冷冷的,“为什么要动用关系阻挠方叔叔到国外治疗癌症?”

我清楚地记得桑瞳那个鄙夷和愤怒的语气和眼神,那样的眼神,带着隐隐的绝望,比看到龙氏挖走俞氏大批中层试图收购俞氏的资料时还要让我震惊百倍。

所以我失态。

龙斐陌静静地看着我,竟然笑了,“为什么?”他坐了下来,“方安航,名校博士毕业,在你十五岁那年,跟你的国画老师林清斓重续友情时认识你,你十八岁读大学那年,他放弃名牌大学的高薪聘请,来到你在的这所充其量只能算二三流的大学教书,而且,一直以来,他无微不至地关心着你,煞费苦心地暗中照顾你,”他打量着我,语气平淡,“论外貌,桑瞳比你出色十倍不止,论才华,方安航身旁多的是比你出众又倾慕他的女学生,”他冷冷地道,“你说为什么?”

我本能摇头,“不是的。”

龙斐陌步步紧逼,“不是?”他略带嘲讽地道,“你是学中文的,会不知道Lolita?”他目光微微一闪,“并且,别跟我说你不知道,方安航,是你亲爱的堂姐俞桑瞳自少女时代一直暗恋着的那个人。”

我脑海中“轰”的一声——

十五岁那年,桑瞳无端冲进我房间时的愤怒和伤心。

自那年开始,桑瞳对我有意且无端的种种刁难。

一直以来,桑瞳对感情莫名的理智和冷静,即便她跟龙斐陌的那段,看上去也更像是对待一桩生意,而非一个恋人。

原来,原来……

我怔住了,随即便反应过来,直盯着他,“你怎么会知道?”连我都不知道。

我遍体生出一丝丝寒意。

他垂下眼,置若罔闻。

我咬紧牙,努力平抑了一下呼吸,握紧拳,“龙斐陌,你到底想要怎样?”

他终于抬起头来,微微一笑,“桑筱,是你领悟力差还是我词不达意?”他静静顿了片刻,“我只需要一个理由。”

我闭上眼,片刻之后,居然感到一阵莫名的酸涩。

理由?二十三年来,我又何尝不需要一个理由?我时时刻刻寻觅、乃至……的,难道不正是一个理由?

我的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刻般茫然无所傍依。

很久很久之后,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十分干涩地道:“方叔叔……应该认识我妈妈,”我顿了顿,“她……我妈妈……不是我现在的这个妈妈,所以……”

我闭了闭眼,喉头哽了一下,“我身边最亲的两个人,一个已经去了,一个身患绝症,”我看向他,“方叔叔只是一位善待我的长辈。”我重重闭眼,无比艰难地道,“不要为难他,请你。”

我眼前模模糊糊浮现出方叔叔消瘦的脸庞,“桑筱,你工作忙,不用总跑来陪我,”他居然还微笑,“这下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还是带薪的,很划算,是不是?”

我掩住面,终于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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