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已经西斜，她和他的房间里满室昏黄。她的丈夫，侧身站在阳台上，背后是一片灿烂的晚霞。
她站在离他几步之遥的地方，明明那么近，却好像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脸。
“她是谁？什么时候的事？”她的声音干涩，像用砂纸磨过一般。
简伯年偏过头看着她。“很久前的事了，那个孩子你其实也知道。”他的脸上忽然露出一种不忍的神色，“她就是夏草。”
简太太整个人都懵了，身体往后退了一步，抬眼呆呆地看着她的丈夫，然后哈哈笑了起来。
竟然是那个女人！
她抢了她女儿的意中人，现在，她的母亲，又要和她来抢丈夫。
“简伯年，你告诉我这些，是想怎么样？”
简伯年沉默了一下，“我的目的，已经告诉你了。你可以有自己的决定。”
简太太怔了怔，然后斩钉截铁地说了句“离婚吧”。
她风光了一辈子，因为驭夫有术，不知道受到多少女人的羡慕，结果现实给了她这么结实的一个耳光。那些她曾经被她取笑过的女人要是知道了这件事，还不知道该怎样在背后看她的笑话。
主动提出离婚至少可以给她留下最后一点尊严。
“好。”她的丈夫几乎没作犹豫，更没有哀求着挽回，“你想什么时候办手续，我好通知老骆来做财产分割。”
简太太呆在那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竟然这么爽快得就答应了！
他们这么多年的夫妻，他竟然连一句挽回的话都不说？
“简伯年，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吗？”简太太觉得头晕，身体晃了一下，“我们离婚，你就好娶那个狐狸精进门？”
她的眼泪适时的流了下来。
她以前，曾经不止一次的笑话过陈慕云的母亲，觉得她没有骨气，明明陈奚河风流成性，却死赖在陈家不走，非要守着“陈太太”的名份，可是现在，她好像有点明白陈太太的感受。
凭什么要她退让，成全那一对狗男女？
“不是。”她的丈夫永远都不会有失态的时候，“我只是尊重你的选择。”他向前几步，走到她面前，低下头看她，眼中竟然还有一点温柔的神色，“这么多年夫妻，你应该知道我一直都很尊重你的决定。”
简太太看着他，忽然间明白，她一直以为的，他对她的宠爱，其实只有宠，并没有爱。
简伯年永远都是那么温和，冷静，就像永远隔着一层面纱一般。
她这一辈子，其实都没有真正看清过这个人。
或许，只要是“简太太”，都会得到他这种温情脉脉的宠爱，而不是一定要是“乔美仪”。
这个想法让她觉得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好像一个不会游泳的人忽然掉进水里一般。
她一声哀嚎，一把抱住简伯年。
“伯年……伯年……”她泣不成声，“你爱上那个狐狸精了，不爱我了，是吗？”
简伯年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背，柔声道：“没有这回事。”他说着轻轻推开她，神色仍然那么平静，“不过美仪，我不太喜欢你用‘狐狸精’这样的字眼来形容她。”
简太太的眼泪挂在脸上，呆呆地看着他，忘了哭泣。
她从他的脸上，看出了一丝不快之色。
这么多年的夫妻，她毕竟还是要比其他人了解他。
她感到绝望，低喃道：“你其实……还是爱上……她了。”
“没有。”简伯年轻轻的叹了口气，“这件事，你当然没有错，可是实际上，她也没有。美仪，整件事里，真正错的人，只有我一个，你要怪的人，也只是我，你明白吗？”
简太太往后退了一步，仪态尽失地大叫道：“不明白！简伯年，你这样帮她，你还敢说你不爱她？”她又往后退了一步，摇头哭道：“夏草是你的女儿，乔琪就不是？她从乔琪手中抢走了陈慕云，你不是说要替她出头吗？现在呢？你这个爸爸，对得起简乔琪这个女儿吗？”
简伯年站在那里，好像找不到反驳她的话，一直沉默着，好半天才说了句“对不起”。
“乔琪她毕竟娇生惯养了这么久……可是夏草……我欠了这个孩子的。”
“那你就拿乔琪的利益来讨好她？”简太太终于找到对付她丈夫的东西，开始变得咄咄逼人。
简伯年并没有因为她的质问动怒，口气温和。
“我不想和你争这件事。不过你应该明白，这件事的选择权在慕云手中……他会选择夏草，自然是因为他觉得夏草更适合自己。”
他温和，却又带着一种不容质疑的王者之气。
他一直是简家的权威。
简太太忽然觉得自己很愚蠢。
她这一辈子的荣耀几乎都是眼前这个男人给予的，现在他如果不想给，其实很轻易的就可以收回。
她的丈夫，其实才是最冷漠的那一个。
可笑她一辈子都活在自己的想法里，还以为自己有多成功，并因此沾沾自喜，不知得罪了多少在丈夫面前失意的女人。
“简伯年。”她停止了哭泣，低声问他，“你有真心爱过一个人吗？”
简伯年偏过头看向远方。
太阳终于完全的看不见了，他的身影在落日的余晖里，显得有几分苍凉。
很久后，她终于听到他说了一句话。
我也曾经年轻过。
晚饭夏草没有再让陈慕云喂她，而是下楼和那对父女一起吃得。
他们已经确认过，她的确是有了身孕。
这让陈慕云变得很紧张。
虽然已经有了一个夏雪晨，但对他来说，感觉上还是像第一次做父亲，所以对于这个肚子里怀着他的孩子的女人，他简直不知道该如何对待才好。
他的紧张过度终于引起夏草小小的抗议。
“你不用这么紧张的。”
“我知道。”话虽这样说，他还是小心翼翼地扶着她躺到床上，并忍不住再次确认，“你真的没有不舒服吗？如果哪里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
在此之前，他刚刚才不顾她的反对，强行将她抱进浴室，亲自动手帮她洗了个澡。
“我真有点受不了你了。”夏草躺在床上，小声的吐槽。
人到中年的陈先生虽然年纪一把，却还算耳聪目明，立即丢下句“你得忍受一辈子噢”给她，这才高高兴兴的去给“别人的老婆”洗白白。
夏草不是没有向夏雪晨小朋友灌输过“男女有别”的道理，可是小朋友对自己的爸爸有着特别的亲近之感，丝毫不抗拒由这个人来帮她洗澡澡。
“妈妈呢？”她一边用手拨弄着水里的小鸭子，一边问旁边伺候她的那个人。
“小宝宝要休息了。”
小姑娘“噢”了一声，扁起了小嘴巴。
“我不喜欢小妹妹了……她太麻烦了。”
害得她都不能和妈妈一起玩。
“谁都是这么麻烦过来的……你小时候也一样。”她爸爸说。
小姑娘对此表示怀疑，“真的吗？”她应该不会这么不可爱的吧？
她爸爸迟疑了一下，然后低下头，用额头抵着她的小额头，“对不起，其实爸爸不知道……那个时候，爸爸没有陪在妈妈身边？”
“为什么？”她问得天真。
白天两个大人对她说的那么长的话，她其实已经记不清了。
她爸爸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因为爸爸做错事了。”
这句话她记得的。
小姑娘一下子从水里站起来，顾不上满身都是水，一把搂住她爸爸的脖子。
“我原谅你了噢。”她哈哈笑，“我还帮妈妈也原谅你了，你记不记得？”
就算不是超人，没有保卫过地球也没有关系的，她也不会因此就看低他。
他是她爸爸，这本身就已经值得她去喜欢他。
“记得。”她爸爸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低低的，很好听，“谢谢。”
小姑娘洗完澡，一身香喷喷的就往夏草的床上窜。
她一定要睡到爸爸妈妈中间，陈慕云虽然不情愿，却也无可奈何。
明明他有那么多话想和她妈妈说的。
不过还算不错，小姑娘并没有在床上玩多久，就抱着他的一条手臂睡着了，然后在没睡着多久，开始在床上横行霸道。
“她这样会不会踢到你？”陈慕云显得很不安，“要不然我将她抱走？”
夏草笑着白了他一眼。
明明床这么大，怎么会踢到她？可是她是能理解他的那种担心的。
第一次做父母，总会比较紧张一点，这种感觉，她当年也经历过。
所以她还是点了点头。
毕竟夏雪晨大了，本就该学着独自睡觉了。
下半章
陈慕云将那个“碍事”的小姑娘抱到了另一个房间，回到自己的卧室，躺到夏草身边，并顺手握住她的手。
夏草的骨架小，手也很小，软软的，握在手里，让他的心也跟着软了几分。
他坚持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将她拥到怀里，亲吻她。
可是也仅此而已。
可怜陈先生禁欲多年，好不容易抱得美人归，却偏偏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小东西搅了好事。
可是，他们什么都不能做。
医生今天下午帮她做检查时还强调过，现在不宜房事。
许久后，他终于松开她。
两人在黑暗里相互依偎着沉默，明明不是第一次同床共枕，却又都觉得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他们以后，就是可以永远在一起了吗？
所谓的天长地久……就是这样的吗？
很久之后，在半睡半醒间，陈慕云忽然听到夏草轻轻地叫了声他的名字。
“陈慕云。”
他“嗯”了一声，顺手将人往自己怀里带了一点。
“我知道……我爸爸……是谁了。”夏草说。
她的声音很轻，像梦呓一样，陈慕云却一下子睡意全无，全身戒备，心中飞快的闪过好几种安慰她的话，可是表面上却好像很平静的样子。
“你不要想太多。”他亲了下她的额头。
夏草在他的怀里抬起头，两人的嘴唇快要贴到一处，气息交缠。
“你都不问他是谁吗？”
陈慕云想了一下，决定说实话。
“简叔下午给我打过电话。”他捧起她的脸，在嘴唇上轻轻地啄了一下，“没有人会逼你，你只要按自己的想法做就好。”
夏草将脸埋到他的胸口，声音闷闷地传了出来，带着浓重的鼻音。
“我觉得我妈妈……好可怜。”她的手缩在两人的身体中间，整个身体也变成一小团，细微的发着抖，“她到现在……都没有过过好日子……孤单了一辈子。”
陈慕云是明白她的感受的。
就像他妈妈，虽然两人根本无法沟通，虽然他一直无法理解，为何无论他怎么劝，他母亲都不肯离婚，虽然他会怒其不争，可是，在内心里，他还是心疼她。
那是给了他生命的人，无论她选择了什么样的生活方式，但其实从来没有停止过爱他。
她只是，一个孤单的母亲。
“我知道。”他亲吻夏草的头发，“我以后，也会对她好的。”他将手放到她的腹部，哄小孩一般哄着她。
“你看，你总是这样，他也会不开心的。”
夏草的一只手也抚上自己的腹部，两人手刚碰到一起，陈慕云就将自己的手覆到她的手上，贴到她的肚子上，温声道：“就算为了这个小家伙，你也要开心一点，对不对？”他亲了下她的脸，“有任何事，都交给我就行了……你觉得不开心，也可以都告诉我的。”
他会很努力，很努力的学着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
夏草在他怀中沉默着，很久之后，他听到她用很低的声音说了句“陈慕云，谢谢你。”
陈慕云愣住了。
她感谢他什么呢？
明明他曾经那样辜负过她的。
可是过了一会儿，陈慕云好像又明白过来她的心意。这让他觉得骄傲又心酸。
夏草或许全身都是刺，可是却愿意拿柔软的部分来对他。
她对他，真的是已经毫无保留。
第二天早晨，一家三口中，小姑娘是第一个醒过来的。
对于她为什么会睡到这张床上，而不是她的爸爸妈妈中间，小姑娘是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她是个聪明的孩子，才不会在这种费脑子事情上浪费时间的，所以小姑娘立即跳下床，光着脚就去敲她爸爸妈妈卧室的门。
很快，她爸爸就过来给她开了门，并将一根手指搭在嘴边，小声的“嘘”了一下。
“妈妈还没醒，我们不要吵着她，好不好？”
小姑娘是很懂事的，当然不会拒绝他的这个提议。
陈慕云带着她去洗漱，小东西一手一脸的水就往他脸上蹭。
她的脸那么嫩，那么软，还香香的，带着水汽，蹭得陈慕云的心都化了，却故意板起脸，将有意作弄他的某个人抓到手里，用毛巾帮她擦了脸和双手。
然后他又带着她的小衣柜里挑衣服。
到底是小姑娘啊，喜欢的都是那些很鲜艳的颜色；又那么爱美，面对着那些各种各样的漂亮衣服，就恨不得把每一件都穿到身上。
陈慕云暗自庆幸，虽然他自己常年差不多只是黑白灰三个色，但为小东西准备衣服时，竟然出奇地有眼光，选得几乎都是她喜欢的。
最后夏雪晨选的是一件浅黄色的带着一条小腰带的小花苞裙。她穿上以后，陈慕云莫名的想到初出蛋壳时那种毛茸茸胖嘟嘟的小鸭子。
这种奇怪的联想让他忍不住弯起了嘴角。
然后他带着她坐到沙发上，很仔细的帮她打理那头乱发。
小姑娘头发又细又软还很多，很容易就蓬起来，像一堆乱草，但如果梳理整齐以后，其实是很光滑的，摸在手中，像丝缎一般。
陈慕云手陷在里边，就有点不舍得拿出来了。
夏草起床后打开卧室门时，就看到落地窗边，夏雪晨很乖巧地坐在陈慕云前面，由着她的爸爸为她梳了一个并不完美的小辫子。
四下寂静，初秋清晨里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暖暖地洒在他们身上，光与影，动与静，那一幕，就变成了一桢带着岁月痕迹的老照片。
夏草的心在这一刹那间，被一种叫“幸福”的东西塞得满满的。
然后老照片里的人穿过了时光来到了她的面前。
“早。”陈慕云轻轻的拥抱了她一下，亲了下她的脸颊，“饿不饿？我去做早餐。”
虽然有做饭阿姨，但别人煮出来的东西怎么比得过他亲手做的爱心早餐，这一点，陈先生是很知道的。
因此，尽管厨艺欠佳，他还是一头钻进了厨房。
他的身边，小姑娘带着一点担心小声的问她的妈妈：“爸爸会不会又把鸡蛋煎糊了？”
耳聪目明的陈先生立即喂了他女儿一颗定心丸：“今天早晨不吃煎鸡蛋，”顿了一下，又淡淡的加了一句“吃白水煮蛋。”
陈太太一下子就笑了，可惜小姑娘不解风情，还在傻傻的问她的妈妈：“你为什么笑啊？有什么好笑的？”
这下连她的爸爸都笑了。
小姑娘简直要出离愤怒了。
到底搞什么嘛，大家都在笑，她却完全不明白怎么回事？
你们这么欺负一个小孩子，你们的良心知道吗？
陈先生正在为了他的爱心早餐和一堆锅碗瓢盆做斗争，他的手机在这时拼命的响了起来。
小姑娘立即飞奔过去将手机拿过来，递到她爸爸面前。
陈慕云双手都是水，连看都没看一眼，就示意夏草来帮忙。
“你帮我接一下。”
夏草还有点犹豫，“我？”
“不是你是谁啊？”陈慕云笑。
夏草忽然明白过来他的用意，立即觉得心里热乎乎的。这时夏雪晨已经将手机递到她面前，一边还着急的说：“快点，要挂了。”
夏草只得拿过手机，然后就到了上面的名字。
陈奚河。
她知道这是陈慕云爸爸的名字，所以她立即带着几分小心接通了电话。
只是电话一接通，她还来不及开口，就听到里面的人说了一句：“你是在等着我请你们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