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市政府大楼前的院子里停满了各色各式的轿车，这刻，唐钰德的座驾也放慢速度驶了进来，并直接开上了楼前阶梯右侧的缓坡，最后停在了市政府的正门口前。司机先下了车，他名叫杨才，是唐钰德仰赖的助手之一，大概三十出头，身强体壮，有些啤酒肚，留着短小干练的寸头，八字眉，小眼睛，这时护着主子下了车。
早在进市府院子前，唐钰德就远远看见——其实他不看也知道——大楼门前站了一群守株待兔的询事者，一有轿车上来那些人就会凑近看看里面坐着的领导是不是他们等着要找的救世主，唐钰德的车开上来时也不例外，但很快他们就又一次失望地退了回去。唐钰德在即将走进大楼时不经意地瞥了那些人一眼，他也不清楚自己在用什么感情看待那支窘迫的队伍，只是知道曾经他也站在过那支队伍里，但是现在，却今非昔比了。
在走廊东边尽头处的第一道门前，唐钰德停下了脚步，他不轻不重地敲了敲面前那道门。片刻后，这道从里面反锁着的门便被打开了，接着柯哲出现在面前，并将唐钰德让进了屋内。
“你过来也不事先说一声？这要不是这两天安了监控器，我能看到外面是谁，你这大老板还不得吃着闭门羹？”柯哲边说边把门又反锁上了。
“我怕打了电话，你就不让我过来了，所以就碰碰运气呗。”唐钰德坐在柯哲办公室的会客椅上并不心虚地说着假话，他做事从来不愿碰运气，所以今天也是派杨才提前打听好了，才挑准时间有备而来的。
“难怪你生意好啊，运气旺。”柯哲亦褒亦贬的话语里透露着他对唐钰德几十年的一知半解。
“你什么都不用弄，我不喝茶也不喝水，就跟你谈点事儿，谈完就走。”
柯哲在饮水机前转身看了看唐钰德，因为还算了解唐钰德的行事作风，知道没有正经的大事他不会亲自来的，所以柯哲也不想跟他客套，便立刻把茶壶放回了地上，重新坐到了办公桌前。“你又要有大动作了？”
“这不是快入冬了吗？”
“你这冬天来的也有点太早了吧。”柯哲笑道。
“等到正季就晚了。”唐钰德真是想不明白，柯哲跟他做朋友做了这么多年，如果近朱者赤的话，怎么到现在也不见他脑子里长进一点点的生意经呢？
柯哲看得出唐钰德又在嘲弄他，表情立刻收紧了起来。“你打算逃多少啊？”他“逃”字说得格外轻小。
“多少你都得帮我担待着点儿。”唐钰德左腿搭在右腿上，右胳膊拄着扶手，歪着身子朝柯哲方向靠近，然而有求于人的时候，他脸上、嘴里还是透着一股傲劲儿。
“你这有点儿频繁哪……”
“过了今年就不会再有了，我敢保证，你也了解，现在买卖做大了就越做越难，但是过了那个瓶颈阶段，一切就会顺利了。”
“可你总逃税也不是办法吧，这能为你省多少钱哪？”
“问题是公司现在就是缺钱……”
“那就去找银行贷款啊。”
“额度太大，你不怕他们查得仔细吗？”
查唐钰德，柯哲为何要怕？还不是他为这个兄弟“穿针引线”了太多吗？柯哲因为唐钰德的话陷入到了短暂的沉思中，而刚想要开口虚掩虚掩自己的担惊受怕时，桌上的电话却不巧地响了起来，柯哲瞧了眼来电显示的号码，然后抓起了话筒，“喂，小张。”
唐钰德此刻放下了翘着的左腿，坚硬地向椅背靠去。唐钰德深知柯哲的本性虽然谨慎、胆小，但其实在这个老官腔谨慎的背后藏着一口没有底的大黑井，里面溢不满的正是老官腔他自己不敢承认，不敢面对的贪欲，和自卑。就是因为那两样“宝贝”，柯哲才会屡次经不住诱惑，不管裸露叫他冷得多么战栗，他也会勇猛地脱光了，反复地跳下那口井。想到这，唐钰德不禁胸口发堵，但柯哲已经撂下了电话，没给他时间再去想发堵的原因。
“是哪个小张？张丽敏吗？”唐钰德故意闲扯道。
“对，你还记得她？”
“怎么不记得，我女儿上大学的事儿不就是你托她帮的忙？哪天你有空，把她也叫上，我想请你们俩再一起吃顿饭，主要是不能让人家以为我们做生意的就爱见利忘义。”
“现在，人家可不是想请就能请得了的了。”柯哲说话时看了下手表，语气和表情都流露着些许不屑。
“怎么？升了？”
“副市长。”
唐钰德听后吃了一惊，“我怎么没听说过？什么时候的事儿？”
“挺早之前的了，可能主管的还是教育，跟你们经商的也没什么联系，消息就没进到你们耳朵里吧。”
“谁说教育跟经商没有联系？我觉得联系可大了。”
“你要想结识她……今天是不行了，我改天帮你安排一下。”
“行。”
两个人的新话题一结束，气氛明显又僵持了起来，但他们又不得不回到起点处。
“柯哲，”唐钰德的身体重新歪向右侧，“这几天你就多帮我走动走动吧，我是真没办法了，你也不想我去求沈昆吧。”
“这都是你急着扩张的后果……对了，你是不是还有块地没得到许可呢？！”
“我承认当初我是有点心急了，那确实是我这么多年来走的最糟糕的一步棋，但是话说回来，你当初不也没反对吗？还跟我说，风险大利润才大。”
这下轮到柯哲处于被动地位了，然而他找不到合理的激烈的言辞为自己辩护，只能干瞪眼，却又不敢直视唐钰德，最后他叹了口气。“凭你良心讲，你认为我说的‘风险’里也包括了偷逃税？”
唐钰德低下了头，不过很快又抬起眼直视柯哲。“作为额外的那部分，我会加倍补偿你们的，我已经把这次的钱打给老龚了。”
柯哲目光闪烁地看了看唐钰德。“你得好好嘱托你的那些手下们，一定要多加小心，别出岔子了，要是出了岔子的话……”
“我顶着。”唐钰德淡定地接下了柯哲的话，然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那就这样了？”
柯哲看起来仍旧一副为难的样子，但他的不言不语却已经代他给了唐钰德想要得到的回复。
“交待好了，给我个信儿。”
柯哲依然不应声，只缓缓地点了点头，靠在椅子上干巴巴地看着唐钰德走出了他的办公室，直到办公室的门重新关上后，他才自言自语道：“真要是出娄子了，天王老子都顶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