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天又阴沉了下来,厚重的云塞满了柳鸾烟头顶的天空,让人觉得窒息。正思忖着要怎样跟聂婉蓉解释小振文头上的伤才不会吓到她,就被后馆猛然推开的门打断了思绪。
柳达通先一步迈进后院,然后伸手打了帘子,就有一个三十出头的壮汉跟了进来,怀里还横抱着一个中年妇人。那妇人头发凌乱,脸色苍白,嘴唇青紫,一只手死死抓着衣领处,呼吸很困难的样子,从那满面风霜来看,至少要有四十多岁了。
跟着壮汉后面进来的有聂婉蓉,以及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略有些驼背,弓着腰,捏着一杆烟袋,迈着小碎步跟了进来。柳达通进了院子就嚷嚷了一句:“鸾烟!快,速速拿些厉茎杆儿粉来!”
“嗯!”柳鸾烟急急应了一声,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房间的方向,然后又看着那些人进了客房,才快步朝前馆走去。
壮汉将妇人平放在床上,用袖子抹了把额头的汗站在一旁。老妪就马上凑过来,紧张地盯着柳达通,然后颤声问:“柳大夫,她……她这是怎么了?”
“眼下还不敢确定,但可以肯定的是,她这是旧疾了。”柳达通忧心地看着妇人煞白的脸,神色凝重地把住她的脉门,然后又问:“你们谁是她的家人?”
老妪怔了怔,掏出一条破旧的帕子抹了把泪,才摇头酸涩地道:“她是我家隔壁绣庄的绣嫂,据我所知,她没有亲人,从进绣庄那天起就没听她提起过,也没见有人来找过她。今儿我跟儿子上街时恰巧遇到她,就在我家门口,那丧良心的绣庄老板娘怕她死在自己家里,讨晦气,就不顾她的死活,把她扔出来了。”
“这可是条人命啊!啧啧啧,真是作孽!”聂婉蓉在一旁气得直跺脚,可她却也明白,生逢乱世,这样的人太多了。
“阮嫂子眼睛不好,在绣庄接的活儿也不多,勉强能养活自己,我这家境也是既贫且寒,不得以,才不惜让儿子背她走这么远的路,来找柳大善人的。”老妪说着又嘤嘤哭了起来,壮汉就走上前几步抱住她,默默地拍着她的肩膀,纵是铁打的男儿,也看不得老娘的泪。
这时柳鸾烟正拿了厉茎杆儿粉进来,柳达通就着茶桌上冷掉的茶水和成糊,托起妇人的头喂了进去,柳鸾烟就马上回身出去,拿了预备好的铜盆进来放在床边。片刻,那妇人就开始作呕状,几下就吐了一大堆的秽物出来,泛了满屋子的酸气。
吐过后,那妇人也不再那么难受了,只是仍闭着眼,嘴唇皮儿泛白,微微喘着粗气,满脸都是豆大的汗珠。
聂婉蓉细心地递了块帕子给柳达通,他边替妇人擦着汗,边道:“她确是误吃了什么东西,才导致她气息不顺,险些命丧。幸亏你们送来的及时,不然……”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屋内的人也都明白他的意思了。
“那……她到底是吃了什么才会这样的?”老妪愣愣地问了一句。
“这秽物太多,老朽也分辨不出具体是吃错了什么,这便要待她好些问她自己了。”柳达通放下帕子,然后拉过棉被为她盖好,又道,“她暂时不会有事了,只要稍作歇息,你们便可以带她回去了。”
“老身在这替她谢过柳大善人了!”老妪说着就要深鞠一躬,被聂婉蓉扶住,柳达通就道,“老姐姐不必多礼,医者父母心,救她本是我行医份内之事,忌敢讨一个谢字。待她好些后,你可要叮嘱她几句,自个儿顽疾在身,切莫胡乱吃东西应付了,逃过一次是幸运,可不敢说以后都能及时就诊了。”
“柳大善人说得是,我会转告她的。哎,阮嫂子命苦,孤苦伶仃没半点依靠不说,眼睛偏还不好,她那一手绣活的技巧若不是吃了这眼睛的亏,倒也不至于这般潦倒。”老妪说着就将帕子揣进怀里,刚要点上一袋烟,瞧了瞧这狭小的房间,又挤了这么多人,便叹气着放下了烟袋。
“大娘快别这么难过了,纵然命运对她再不公,却也不是让她遇见了您这位贵人嘛。”聂婉蓉顺风顺水地劝着,不是她站着说话不腰疼,实在是这世上苦难之人太多,柳家管不得,也管不过来。
柳鸾烟心里正思量着该怎么把振文受伤的事儿给圆过去,又怕那蒙面人听到这边的动静,一念之差动了歹念,所以这会儿只是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没有说半句,更没有听那些与自己无关的事儿。
床上的妇人轻轻嘤咛了几声,似乎是缓过劲儿来了,那老妪忙走到床边,关切地问:“阮嫂子,你怎么样了?听得见我说话吗?”
那妇人半睁着眼睛,朦胧地扫视了一圈,才找到她的方向,虚弱地道:“老姐姐,我没事儿了,别担心,都是旧疾了,我撑得住。”
老妪通红了眼眶,立时噙了把泪,哽咽着道:“快别混说了,还撑得住呢,这多吓人。你有这旧疾就应该多注意着点儿,这可怎么话儿说的,吃东西还能吃出人命来!”
“别这样,老姐姐,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只是我看着那东西若是扔了怪可惜的,便没想到那吃食里面还放了芥茉。”妇人扯出一丝虚弱的笑,脸上就挤出几条细细的纹路来。
柳达通听到这里才明白她的病因,便接口道:“原来你这旧疾的根源是因为芥茉?”
“是啊,这病伴随我几十年了,也没见治好。”妇人说着就转过头来看他,才想起这就是救自己一命的大夫,便挣扎着要坐起身,“对了,还没谢过神医的救命之恩呢,我……”
“快别多礼了,你身子尚且虚着,应当好生休养才是,若想谢我,以后别再这般情形下来见我就是了。”柳达通轻按着她的双肩让她躺回床上,并打趣地道。
“今儿这病来得突然,我也没把银子带在身上,不知诊金和药费是多少?我这就回去取。”妇人躺回床上,垂下眼睑又马上抬起来,浑浊的眼里跳跃着真诚。
“不用不用,今儿是我们育寿堂开业的第三日,照例诊金全免。至于药费,也不过是一碗厉茎杆儿粉而已,刚才你的情况孟大娘也都跟我们说了,那点儿药费就算了吧,只要你能好好儿的就成。”聂婉蓉在一旁忍不住插言,说出了柳达通想说的话。
那妇人顺着说话的方向望过去,视线掠过柳鸾烟却又移了回来,表情瞬间一滞,然后激动地坐了起来,嘴唇翕动说不出话来。
柳鸾烟见她望向自己,便轻轻一笑,就道:“干爹向来乐善好施,这是我们育寿堂的一点儿心意而已,你就笑纳了吧。”
“是啊,柳大善人可是这千岁街上赫赫有名的活佛,这两日来,这一带的穷苦人家没少受他的恩惠呢!”老妪笑出一张皱巴巴的脸,挥舞着手中的烟袋道。
“谢谢……谢谢……”妇人不顾柳达通的阻拦,只是跪在床上不停的磕头,像要把头都磕碎了一般。
“大婶,您别这样了,改日将身子调理好,再来登门拜谢也不迟啊。”柳鸾烟忧心地看了门外一眼,生怕她的举动惊动了蒙面人,给这满屋子的人惹来灭顶之灾,便轻轻劝了一句。
那妇人闻言身形定了定,抬起脸看她,望着那满目对自己的陌生,妇人点着头,流着泪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