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门,就见门外站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瓜子脸,眼睛不算大,却很有神,晶晶亮的像是子夜的寒星;鼻梁稍矮,上面布满细小的雀斑,深深浅浅地直铺到鼻翼两侧;细薄的嘴唇许是天生就唇角向下弯,看起来总是不高兴的样子。
“奴婢巧惠,是卯公公派来服侍柳太医的。”小姑娘屈膝福了福,紧抿的嘴唇让人感觉好像不太情愿似的。
“哟,卯公公还特意派人来伺候了,这怎么好意思呢。”聂婉蓉正好就从屋里走了出来,受宠若惊地道,“皇上准我们娘儿俩跟着进宫就已经是对我们最大的恩泽了,哪还敢说要人服侍呢,你还是回去跟公公说一声吧,咱不用。”
“夫人开恩!”巧惠说着就跪了下来,惊慌失措地道,“夫人是不是怕奴婢笨手笨脚,伺候不周?”
“这……你别跪啊,我不是那个意思,快起来!”
没料到自己一句客气话儿就惹得她跪了下来,聂婉蓉在袄襟上蹭了蹭手,就慌忙去扶她,却被柳鸾烟拦住了:“夫人不是那个意思,你起来吧,以后好好伺候就是了。”
“谢谢柳太医。”巧惠垂着头站起来道。
聂婉蓉抽回手,面有难色地道:“鸾烟,皇上对咱已经格外开恩了,怎么……”
“嫂子,既是卯公公吩咐下来的,就一定是皇上的意思。皇上的意思也就是圣旨,咱若不让她伺候,岂不更要被冠上个抗旨不尊的罪名?再说,巧惠那边也难以向上面交差啊。”知道嫂子在担心什么,柳鸾烟就轻拍她的手,头头是道地分析给她。
“啊?”聂婉蓉看看她,又看看巧惠,然后就惊出一身冷汗来,不敢再乱说话了。
“你来的正好,去帮我找一把刨子来吧,我正愁不知道哪儿找这东西去呢。”柳鸾烟淡淡撩了巧惠一眼,说着就走进堂屋,优雅地坐在椅子上。聂婉蓉说错了话,这会儿正是后怕着,也就旋身进了东屋,陪儿子去了。
巧惠不明缘由地眨了眨眼,就跟着她进了堂屋,待她坐定后,才轻轻问了一句:“太医要刨子做什么?”
“刚才你不是还说会好好伺候吗?怎么这会儿多起话来了。”柳鸾烟也不看她,只端起高几上的茶杯掂了掂,是空的。刚要给自己斟茶,巧惠就先她一步拿过茶壶给她倒上,并小心地道:“奴婢该死,不该过问太医的事。”
撇开浮在上面的茶叶,柳鸾烟浅尝了一口,就放下茶杯,然后睨着她道:“你进宫多久了?”
“四年了。”巧惠放下茶壶,重又垂下头,规矩地站在一旁。
“在哪当差?”
“一直是在右太医苑帮各位太医跑跑腿儿的,但柳太医是第一个长住太医苑的,所以卯公公说,以后奴婢就专门伺候柳太医一家就行了。”巧惠恭敬地答着,但眼睛却自始至终都看着地面,从不去看柳鸾烟。
“四年……”柳鸾烟喃喃念着,略思索了一会儿,又问,“那左太医苑的事儿你都知道吗?”
“不知柳太医指的是什么?”巧惠说着就抬起头看她,那双小眼睛里似有一丝探寻,又似没有。
“你都知道些什么?”迎上她的目光,柳鸾烟直接把问题丢回给她。
巧惠咬了咬下唇,拧眉思索了一会儿,才缓缓道:“右苑这边每天的事儿就颇多,奴婢平时也不常往左苑那边去,所以知道的并不多,只知道三年前董太医突然辞司返乡,正是当年先皇刚刚驾崩的时候。”
“董太医?”听到这个姓氏,柳鸾烟敛紧秀眉嘀咕一句,然后脑子里灵光乍现,忙不迭地问,“叫什么名字?”
巧惠伸直脖子,微瞪大一双细眼,方一触及她冰冷的目光,就又缩了回去:“奴婢那会儿也才刚进宫,被调来太医苑不久,印象属实不大深刻,如果没记错是的话,好像是叫董继琛。”
“你确定?”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柳鸾烟双手握紧,陈尚元那晚说的话犹在她耳边。
“确……确定。”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巧惠哆嗦了一下,讶异地看了她一眼,就嚅嚅地道,“柳太医,您问这个做什么?”
柳鸾烟摇了摇头,又慢慢坐回椅子上,随即扯出一抹笑容,淡淡地道:“这没你的事儿了,你先去帮我找刨子来吧。”
巧惠迟疑了一下,待看到她略有不悦的表情后,就急忙奔出门外,找刨子去了。等她出了院门,柳鸾烟才走过去把门关好,坐回椅子上深思起来。
董继琛这个名字她还记得,当初柳达通就是跟他一同进京考的御医,想必两人也是一起考上了。照陈尚元说的,他是个不甘于平庸的人,怎么会好不容易在太医苑站稳脚跟之后就决然辞司返乡了呢?难道他也得罪了柳达通曾得罪的人?可一想也不会,柳达通是早他几年离开皇宫的,没道理他还能安然无恙地留在皇宫这么久。
那么这样看来,也只能认为他是知道些什么,直到三年前发生了一些事,导致他不能再继续保守这个秘密了,所以才不得不放弃功名利禄返乡养老。但如果真是自己所猜测的那样,她选择进宫查明真相是不是一招错棋?而现在她又该如何去寻找那位董太医呢?
对于现在的她来说,皇宫是进来容易出去难。从倒茶一事就不难看出,巧惠实际上是个有眼力见儿的人,在深宫生活四年的宫婢,岂会不知道主子的事儿不该多问?除非,是什么人指派给了她什么任务,她才留心去多了解的。
正沉思着,聂婉蓉就从东屋走了出来,环顾了一下整个堂屋,没看见巧惠的踪影,便就问了一句:“巧惠那丫头呢?”
“她去给我找刨子了,怎么了?”柳鸾烟回过神,随口问了一句。
“没什么,就是没被人伺候习惯,屋里屋外总有个外人转悠着,心里总觉得不踏实。”聂婉蓉手里拿着鸡毛掸子,这掸掸,那敲敲,没活儿干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不习惯也得习惯,以后在那丫头面前说话小心着点儿,难说她不是哪个有心之人的亲信,咱须得防着祸从口出了。”见她忙活着,柳鸾烟也随手整理了一下高几上的茶具,将那杯没喝完的茶水倒在了地上。
聂婉蓉抱着鸡毛掸子站在地中间,蹙着眉头闷声道:“本以为陪你进宫还能帮上什么忙,现在看来我是只能添乱了。从打来到鹿阳,这各种各样的事儿就一桩接着一桩,也多亏着你这股机灵劲儿,还能时时提醒着我点儿。说来我也奇怪了,你也没在宫里呆过,这人前人后的事儿,你怎么就懂呢?”说完,她放下鸡毛掸子,就坐到柳鸾烟对面,侧头看着她。
柳鸾烟垂下眸子,轻扯嘴角笑了一下。她的敏感仿佛是与生俱来的,许多事,她懂,她就是懂。例如旁敲侧击的询问,例如漫不经心的试探,也例如,巧惠眼底流露的情绪。
而巧惠这边出了院子并没直奔后厨房,路过一块巨大的人工石山,却是闪身绕到了石山后面去。那里种了一片密密的银松林,此时树下站着一个人,竟是卯公公。
“那边现在怎么样了?”半阴半阳的声音阴恻恻的响起,卯公公听见身后脚步声就回了头,看见来人就问了一句。
巧惠先是福了福,然后左右看了看,才凑近他的耳边低语几句,就又垂头站在了一边。
卯公公拈起拇指食指在唇边,揉捏着那颗小小的黑痣,略一沉吟,才问:“她问这个做什么?”
“奴婢不知,只是她听见董太医的名字时有点儿激动,然后又怕我多心似的,就差我去找刨子了。”巧惠抬眸看了他一眼,然后就垂下头盯着地上那截断了的松枝。
卯公公挑起稀疏的眉毛,问道,“她找刨子又要做什么?”
巧惠缩了缩脖子,据实回答:“奴婢问了,她不肯说,好像还是不太相信我。”
“早就告诉你了,她不是个省油的灯!回去接着盯着她吧,一有什么动静马上告诉咱家,知道了吗?”卯公公厉声厉色地道了一句,就将拂尘抱在怀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