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经·旧约·箴言》善与智慧是脱离肉体朝向精神的、脱离外在朝向内在的。享乐主义者实质上是一些内在精神世界空虚的人，他们抓不住真理，只能去抓女人的屁股。
--作者题记李嵩焘低着头走进我的治疗室。他在我的斜对面白色的藤椅上坐定后，头依然低垂着，不敢抬起来看我一眼。他的这副样子很像犯了错误的小学生怀着恐惧的心情在等待老师批评。我从事信仰治疗的经验告诉我，凡有负罪感而愿低头垂听者不一定是一件坏事，反倒是一种积极的态度，它至少向我们传达了这么一个信息:"我错了，我已知罪；我已知罪，我愿意聆听教诲的声音。"包括我在内的专业心理工作者最怕的是遇到那些"硬脖子"患者。"硬脖子"一词来自德文，其字面意思是僵直、死板、顽固之意，德文以此词来形容那些有罪、有错而拒不知罪、知错并拒绝改变自我的人。就心理治疗而言，冥顽不化实际上是心灵极度恐慌与怯懦的一种表现。看看动物世界吧，什么样的动物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僵直不动呢？答案很清楚，弱小无力的动物在无力逃跑时才出现僵直不动的情景。
"李先生，你来治疗室找我是想让我帮你解决问题，但你现在却不敢告诉我你的问题是什么，这可怎么办？"我先开口打破沉默。
"对不起，我还没有想好，等我想好之后再来向你咨询吧。实在对不起，请原谅！"李嵩焘说着站起来，仍低着头，一溜烟似地离开治疗室，走出了治疗室的大门。
李嵩焘的行为出乎我的意料，他的突然离去使我发现他其实并不是一个"硬脖子"，而是"软脖子"，他是一个内心充满矛盾的人，一个犹豫不决的人。
他将收入的一半给了妓女，因为他觉得离开妓女他内心就空了像李嵩焘这样以矛盾的心态接受心理治疗的人在我接待的人群中并不在少数。有些患者来了又走了，走了又来了，他们把心理诊所当成避难所，而不是更新心灵的地方。我觉得李嵩焘来而复走的情况有点特别，他似乎对是否接受治疗并没有异议，他来而复走的真正原因似乎在于"他有难言之隐"，而他的这种难言之隐很可能与性有关。我凭直觉认为，假如李嵩焘遇到的性问题是严重的，而他又无力解决它，不再来找我或找其他治疗者寻求帮助，那么他可能会在自己遇到的性问题中越陷越深，并造成严重的心理后果。想到这里，我便抓起电话，拨通了李嵩焘给我留下的联系电话。我在电话中对李嵩焘说，他所面临的问题我已非常清楚，是与性有关的问题，而这一问题并不是不可解决的问题，我完全具有帮助他解决这一问题的能力。听了我的话，李嵩焘立刻答应明天再来见我。
李嵩焘第二次走进我的治疗室时，头是抬起来的，他的神情及动作与第一次来时大不一样，他显得放松很多。
"王医生，你说得很对，我遇到的问题的确和性有关。这个问题让我非常苦恼，懊恼不堪。"李嵩焘主动开口说话了。
"到底是什么样的性问题，你能说得更具体一点吗？"我问道。
"唉，是这样的：我找小姐已经上瘾了，每隔两三天就要去找一次小姐。我很想改掉这个毛病，但就是改不掉。这就是我苦恼的根源。"李嵩焘说。
"你认为找小姐这个问题严重吗？你怎么看待嫖娼这种行为？"我问。
"嫖娼这种行为本身并不是多大的问题。"李嵩焘在为自己的行为辩解。
"既然你认为嫖娼不是什么大问题，那么你就别太在乎自己的这种行为了，你可以继续找小姐。"我故意顺着李嵩焘的观点说。我希望我的话能引出李嵩焘内心对嫖娼行为的真实感受与看法。
因为我不相信他是真正的"约翰"（西方人称专门以找妓女发泄性欲的男人为"约翰"或买蜜者），我相信他首次见我时的紧张、害羞表现才是他对自己嫖娼行为的真实态度。
我没有想到，李嵩焘在听了我刚才说的那几句话之后竟然哭了起来。他一边流泪一边对我说，他的嫖娼行为与他的身份、地位、所受到的教育都极为不符。他每次约会小姐之后，都有较强的负罪感、懊恼感、自责感，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饭桶、猪猡、人渣，但他就是改不了这种恶习。李嵩焘还告诉我，说他每月找小姐花掉的钱差不多是他工资的一半。
"我一月花在小姐身上的钱差不多有两千元左右，而我一月只有四千八百多元的工资。你算一算，我一年花在小姐身上的钱有多少？差不多有三万元左右。"李嵩焘睁大眼睛对我说。
"李先生，假如你不去找小姐会有什么样的感受？"我问。
"心烦意乱，没有心思干任何事情，整个人的内心好像被掏空了一样，有一种茫然、空虚、孤独的感觉。这个时候我就有一种强烈的要找小姐的冲动。找了小姐之后，虽然会有负罪感，但其他不舒服的感觉会好很多。"李嵩焘说。
我一边在和李嵩焘聊，一边在思考一个问题--李嵩焘嫖娼的动机到底是什么？
追寻李嵩焘嫖娼的动机动机（motivation）是人的行为产生的内在驱力及内在历程。就动机的性质而言，我们可以将其分为生理性的动机和心理性的动机两大类型。生理性的动机又叫"内生动机"（internalmotivation），它是指人的生理变化对外显行为所产生的驱动力；而心理性动机则是人的精神需要对外显行为的影响力。那么，李嵩焘作为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他频繁找小姐的动机到底何在？
一般来说，男人在以下七种情况下会去约会妓女：
一、出门远足，长时间没有和配偶过夫妻性生活而本身又有性需求。这种寻找小姐的男人被性学家称为"偶猎客"。据调查，"偶猎客"大约占到嫖客总数的60％。
二、与妻子存在感情问题，用嫖娼行为来惩罚妻子，或获得内心平衡。
三、与妻子并不存在感情问题，但却存在性方面的问题，妻子不能满足丈夫的性要求，找小姐是为了补偿性要求。
四、患有男子色欲狂（satyriasis），将不断寻找小姐作为缓解性冲动压力的手段。
五、患有某种特殊类型的强迫症，用反复做爱来缓解内在的焦虑感或抑郁情绪。
六、内心极度空虚，用寻找性刺激来填补空虚的心灵。
七、被"伊壁鸠鲁"（西方享乐主义哲学的鼻祖）思想统治了头脑，奉行享乐主义人生观，将性满足作为享乐的主要手段。我不知道应该将李嵩焘归于哪一种类型。但我凭经验认为，他的情况应该属于第六种情况，他是用性来填补空虚的心灵。我虽然是这样认为的，但要证实我的观点，还需要李嵩焘为我提供更多的口头资料。为此，我第三次约见了李嵩焘。
"李先生，我想让你谈谈你与小姐约会的一些细节，譬如说时间、地点、找什么类型的小姐，在一起都干什么，是找固定的还是不断换新的？"我说。
"哦。是这样：我找小姐并没有确定的时间，基本上是心里一烦就找。我在五星、四星级酒店找过高档小姐，也在洗浴中心找过，但更多的还是在洗头房、美容院找小姐，因为这类小姐价格便宜，一般一次只需要一两百元。我没有固定的对象，今天找这个，明天找那个。我很清楚，找固定的妓女很危险，她会认出你的一些特征，一旦她被抓起来，我不是倒霉了！我找小姐就是性交，发泄性欲，调情。但是，我的体会是：妓女是性交的高手，调情的笨蛋。她们谁愿意和你磨蹭时间，调什么情！她们也讲究低成本高回报。我估计她们最喜欢有阳痿、早泄的男人。"李嵩焘像做学术报告一样对我说。
"你一共找过多少次小姐，计算过吗？"我问。"我详细统计过：一共766次。"李嵩焘说。"你怎么看待这个数字--766？"我问。
"这个数字代表我堕落的程度，我为此感到罪恶深重。但我为什么就改不了，是我堕落得太深太深，还是我的脑子有毛病？"李嵩焘说。
"李先生，你先不要过多关注你嫖娼行为的性质，因为关注这个问题对帮助你摆脱习惯性甚至说是成瘾性嫖娼行为意义不大。我最关注的是你找小姐的内在动机--更深层次的动机。你现在需要调动你的记忆力，回想一下你第一次找小姐的情景--当时是什么原因让你去找小姐的？"我说。
"我第一次找妓女的原因很简单，是因为我的领导调走了，我很失落，很痛苦，然后就去找了。"李嵩焘说。
"我不明白你们领导调走与你找妓女之间有什么关系？"我说。
"王医生，你不知道，我原先那个领导是个真正的君子，好人，他领导能力强，懂业务，办事公道，但上级非要把他调走，调到他不喜欢的行政单位去。你说，这世界上还有公理吗，还有正义吗？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我当时非常失落，也非常失望，我觉得这个世界一切好像都变成虚空的，毫无意义可言，于是，我一气之下便去找小姐了。"李嵩焘说。
接下来李嵩焘一边叹气一边向我讲述他认为社会上的一些不公正现象。在他怒揭这些社会不公正现象时，他的脸一直是阴沉的。我清晰地捕捉到李嵩焘面部表情这一变化。我觉得，他面部表情这一变化折射出了他内在心灵深处的痛苦与绝望。对这么一个小小的现象地捕捉，使我对李嵩焘的了解往前迈了一大步。我相信，李嵩焘本质上并不是一个享乐主义者，也不是一个受情欲控制的人，他寻找小姐的真正目的是为了摆脱他的绝望感。因此，矫正他习惯性嫖娼行为的重点，应该是帮助他找到生活的希望。假如做不到这一点，任何对他的帮助都注定以失败告终。
每一个人的眼睛都喜欢欣赏芳香的玫瑰帮助一个失去生活希望的患者重新找到生活的希望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它要求治疗者首先要弄明白患者为何对生活失去希望。为了更深更细地了解李嵩焘，我故意对他提出两点要求：一、两周之内绝不允许约会小姐；二、将自己每天的不良情绪记录下来，并找出引起不良情绪的缘由。我之所以要求李嵩焘这样做，目的是为了考验他的意志能力，观察他的意志能力在何种情况下是正常的，在何种情况下会失灵。
李嵩焘接受了我的两点建议，他表示，他一定会严厉约束自己的行为，保证在一个月之内不碰小姐。
李嵩焘在与我第三次约见之后大约有七八天没有来找我。我见他这么久没有来见我，心里欣喜地想：他一定在用自己强大的意志控制着自己的性欲，使自己的行为在正道上运行。然而，不久发生的事很快又结束了我欣喜的心情，使我冷静下来。那是在他第三次约见我后的第十二天，他突然来电话说要我马上为他安排咨询时间。我从他低沉和忧伤的声音可以断定：他撕毁了他心灵中的承诺，又去碰妓女了。于是，我立刻答应约见他。
"王医生，对不起，我又找小姐了，我无法战胜自己。"李嵩焘第四次来见我时头也是低垂的，与第一次见我时的情景一模一样。
"李先生，你已经战胜自己了。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十二天，你能坚持这么久已经很不容易了。任何错误的行为都是一点一点形成的，改正错误行为也不会是一朝一夕的事，也需要时间。"我对李嵩焘说。
"我觉得活着没有意义，我有想死的念头。"李嵩焘显得很沮丧地说。
"你经常会有这种感觉吗？经常有想死的念头？"我问。
"嗯，是这样，我的内心整天是大雾、阴云、黄沙，恶劣透顶！"李嵩焘说。
"你这次是什么心态，发生了什么事之后你才想去的？"我问。
"心情不好，心情糟透了。是这样的：晚上吃过饭，我看了一会儿电视。我不看电视则已，一看便会感到心烦意乱。现在电视上都是什么东西？低俗、煽情和无病呻吟！没有一点思想性和审美价值。我心烦意乱之后便叫爱人与我一同出去散步，在散步中，我买了几份报纸。回到家里一看这些报纸，我真的绝望了。你猜报纸上有什么消息：这里搞军演，那里卖军火；一会儿恐怖袭击，一会儿借着反恐杀人；不是这里着火，就是那里冒烟；不是这里发生政治丑闻，就是那里发生贪污腐化，整个世界已经误入歧途，变成了恶臭的茅房和腥臭的厨房，找不到神圣与正义了！看完报纸，我借口说出去买包香烟，便去找了小姐。之后，觉得心理上舒服一点了，平衡一点了。但第二天我突然又觉得自己不该去找小姐，感到世界堕落了，自己也不干净，也在用另外一种方式堕落。但我又冒出另一种想法，我在想，让政客、商人、艺人去折腾世界吧，我只需要感官刺激。哎，我心里乱得一塌糊涂！"李嵩焘说。
听完李嵩焘这一番话，我沉默了，我一直在望着这个微微低着头的四十岁的男人。我忽然觉得，我以前对他以及他嫖娼行为的理解是肤浅的，他此时此刻在我面前呈现出他灵魂最积极的一面，最博大的一面--他在关照这个世界，尽管他感到无奈和迷茫，但比起那些只懂得关照自我和随波逐流的人，他是伟大的，值得尊敬的。我觉得，在我面前这位中年男子，有点像悲观孤独的漫步者叔本华，像仕途不济、官运失意而转向美女、美酒与美景的李太白，也像无才可去补苍天的曹雪芹。总之，李嵩焘在我面前展示了一个复杂的人的内在心象。我听完他的话，也不得不喟叹：知人心之难，江海不足以喻其深，山谷不足以配其险，浮云不足以比其变！
尽管我已充分了解了李嵩焘嫖娼行为背后复杂的心象，也更充分地了解了他这个人，但是我该如何去影响他的信念系统呢？他的问题已经非常清楚：他是渴望触摸光明与真理的，但当他触摸不到光明与真理时，他便满怀惆怅地去疯狂触摸女人的屁股。在他的生活中，女人的屁股是真理与荒谬、光明与黑暗、上帝与撒旦的调节器。通过这个调节器，他可以暂时逃离他内心混乱的一面，但是他越来越远离真理、光明与上帝。所以，改变李嵩焘的第一步，应该是调整他精神关照的方向，让他不要只看到那些不义、混乱、虚浮的东西。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思考，我打算用一种奇怪的方法来启示李嵩焘，让他明白一个道理：你不可能选择世界，但你可以选择你的眼睛。
我花了好大的功夫找来一只被车轮压死的大老鼠，又准备了一朵鲜艳芬芳的红玫瑰。我将死老鼠放在我协谈室的一个墙角，将红玫瑰搁在对应的另一个墙角。然后我约李嵩焘走进协谈室。我先让他坐在椅子上盯着那个死老鼠。十分钟过后，李嵩焘对我说他实在受不了啦，他要呕吐。接下来，我让他将椅子调转过去，对着那朵红玫瑰。仅仅几分钟，李嵩焘告诉我，说他的恶心感已消失了，他闻到了玫瑰花的芳香，看到玫瑰花他感到非常舒服。
"李先生，这间房子好比这个世界，在它里面既有恶臭丑陋的东西，也有美好善良的东西，只要你将自己的眼光从关注混乱、荒谬、谎言、暴力、物欲、煽情中移开，移向真理、爱、智慧、率真、正义，你的情绪就会变好，你就不会去摸妓女的屁股。妓女的屁股摸不得，因为它会使人的精神堕落，失去成长的动力。"我抓住机会借助"具像化治疗"产生的效应启发李嵩焘。
这次对李嵩焘咨询的效果出奇得好，他向我表示，他打算过一种简单的生活。我觉得，李嵩焘正在重建自己的信念大厦。心灵的去处：爱与被爱李嵩焘在接受了我的六次咨询之后思想观念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不再看充满谎言的报纸了，也不看充满混乱与媚俗风气的电视了。他这样做了之后，再没有杂乱的外界信息冲击他脆弱敏感的神经了。从此之后，他不再去找小姐了，整天忙于学弹古筝。
在一般的治疗者看来，李嵩焘的这种变化已是一个了不起的变化，他以后一定会走向更高层次的心理健康。然而，我却不会这么简单地看问题，我认为李嵩焘心灵的变化是没有根基的，他的观念只不过是撒在沙石上的种子，缺乏扎实恒久的根基，随时都有可能枯死朽坏。要让他的心灵彻底找到方向，找到归处，还必须让他解决信仰的问题，终极的问题。信仰问题涉及四个基本命题：我从哪里来，我往何处去，我因何而生，因何而活。这四个基本命题涉及人生的本源问题、方向问题、目的问题、存在的方式问题。当然，我很清楚，这四大命题正如孟子所言"可传而不可受"，我没有能力直接告诉李嵩焘有关它的答案，我只能告诉他寻找答案的途径。
春天要来了，我给了李嵩焘几粒向日葵种子，让他种在适当的地方，待夏天来临，葵花盛开时再来告诉我向日葵的长势。我还为他开了一个书目，其中最重要的一部书是RudolfAtto的《论神圣》。
初夏的一个周末的正午，李嵩焘来到我的诊所，他向我展示他种植的葵花盛开的照片。
"你的葵花是怎么来的？"我问。"种的呗，我自己亲自种的。"他说。"你用什么种的？"我问。
"葵花籽嘛，你给我的种子。"他说。"它现在怎么样，它是什么样子？"我问。
"看，你看，它长得多美，朵朵向太阳，金灿灿的。"他兴奋地说。
"当它成熟时，它能收获多少？"我再问。
"肯定很多喽，五棵葵花，至少能收一斤左右葵花籽。"他说。"可是你只种了五粒种子！你想一想，有人赐予你种子，你的播种与精心栽培使种子长成葵花，葵花始终都有方向，它永远向着光明。最后，你必收获它。人生亦如此，生命是那粒种子，我们要用心灵呵护和培养它，让它健康成长，向着永恒的方向。生命在接受光明的照耀与指导之后会创造丰盈的新种子。人生的真谛就在于此：接受爱，奉献爱。除此之外，一切均属无益无价值的东西。"我对李嵩焘说。
李嵩焘听了我的话，从椅子上站起来握着我的手说，其实他最近一直在思考人生的意义问题，他好像已经找到了人生的答案，他只是描述得没有我清楚。
我和李嵩焘的咨询关系一直保持了两年多，这种关系成为改变他生命的活水。如今，他的生命早已不是被虚无主义和伊壁鸠鲁主义驱使的生命了，他已找到了心灵的方向，找到了活着的意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