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干人等重新回到馆驿前庭,淮安少女们被救出牢笼,自然喜出望外,都叩头致谢:“谢女侠,谢义士们搭救之恩。”
水仙还没有完全从失去父亲的悲痛中摆脱出来:“不用谢,你们受惊了。天下姐妹是一家。夜长梦多,我们马上就送你们回家。”
老耿头把水仙、吴承恩领到一边:“少班主,我们杀了知府,救了美女,做下这一桩惊天大案,明日必定引起朝野震动。这帮姑娘回去怎么才能平安呢?”
水仙说道:“我想,是否派人潜入京师,满城放风,说刘降对进宫女子图谋不轨,要给朝廷戴绿帽子,被义军惩治了……”
吴承恩从水仙的筹划中,惊异地看到在被朝廷围剿缉捕的残酷斗争中,水仙迅速成长起来的成熟,真是“士”别三日,该刮目相看了,他揣摩着水仙的用意:“……这样,皇帝老儿哪能吃这个闷,势必迁怒于刘降,恨不得降罪鞭尸,他的家人自然也不敢出头追究;这把火,就引到‘猴王之女’身上烧了。”
水仙道:“那怕什么,就让它起劲儿烧呗。”
吴承恩赞赏地:“这主意不错。想来姑娘们就不会有险了。”
老耿头说道:“俺马上办。”
水仙又嘱咐:“另外,老耿头爷爷,事不宜迟,拜托你们连夜用车护送淮安的小姐妹们回乡,先找亲戚朋友家暂避几天,等风头平息以后再回家。马车也要毁掉,不留痕迹。”
老耿头说道:“少班主,放心吧。你呢?”
水仙说道:“俺要回花果山,拜扫爹的坟墓……”她又流泪了。
吴承恩思索地:“那,我……”
水仙咬咬牙:“你,你与承嘉姐,也……也请回吧……”
馆驿门外,夜色正浓。“梆梆梆”,这么一折腾,已经交四更了。
护送姑娘们的马车旁,水仙与承嘉姐妹俩说着悄悄话,吴承嘉怨道:“妹子,自打分手,你怎么一点音讯也没有?我们找你,大海捞针一样,没少找你;你找我们,好找,我们又没搬家呀。是承恩得罪你了吗?”
水仙说道:“承嘉姐,别误会。官府追捕得紧,谁沾上‘孙大圣’,谁就是死罪。妹子是怕连累你们呀。为了这,爹连花果山都没有让我们回。”
吴承嘉说道:“—”
可是,我们全家,特别是——她向正在整理车篷的吴承恩一努嘴:“哪天不想你。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这当姐的。实在想得难受了,他就玩命地练猴拳猴棍——是你教他的吧。”水仙动感情地:“妹子也想你……你们呀。”她把“们”字咬得很重。
吴承嘉上了大车,回头又恋恋不舍地对水仙:“水仙妹妹,反正刘降已经死了,账勾清了。你早去早回,姐就在淮安等你了。”老耿头等护卫着两辆满载少女的大车,离了馆驿,直奔城门。城门已经在他们的掌握之中。水仙目送马车驶出城洞,投向黑暗的郊野……
水仙刚刚松了一口气,突然抽出背后斜插的三尺龙泉剑,指着馆驿门口的石狮,大声喝道:“什么人鬼鬼祟祟,本姑娘早有察觉,是条汉子,站出来亮家伙。”谁也没有想到,从石狮后面,闪身出来的竟然是背着猴儿的吴承恩。
水仙稍感诧异,很快明白了,内心暖洋洋,故意问:“你……你没走?为啥不陪你姐回乡?”吴承恩磨磨蹭蹭道:“姐有老耿头爷爷照应。我,我陪你去花果山,拜祭孙大叔。”水仙粉脸羞红,好在天黑,冤家发现不了。她冷淡地:“吴公子,不用了吧,俺,俺识道……”吴承恩情急了:“吴公子,吴公子。你连像以前一样喊一声‘承恩’都舍不得。水仙,我们好不容易劫后余生,你为什么回避我?”水仙心意烦乱:“不,不是的……”吴承恩紧追:“不是什么?”水仙张口结舌:“我……你……”吴承恩说道:“走吧。其实,我也不纯粹为你。孙大叔临终前,交给我的三件事情还没做好。”水仙问:“哪三件?”吴承恩道:“一是好生待这猴儿。”猴儿跳至水仙的肩头。水仙亲昵地拍了拍猴儿的脑袋。吴承恩又道:“二是大叔让我把花果山美猴王孙悟空的神奇故事写出来。上次我送孙大叔回花果山时,来去匆匆,心情悲怆,无心打问,所了解的素材不多;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这次我可以再去拜望天中爷爷,挖出他老人家一肚子的美猴王传说,对创作文稿一定滋养丰厚。再说,还有你这花果山侠女当向导,岂不一举两得?”
水仙酸楚地叹道:“唉,难得爹有心。爹是让他的灵魂永远不死。这三呢?”吴承恩按了按衣襟内脖子上的半片玉猴,突然口吃脸红起来:“三嘛……上山再说。”飞身上马,先行如飞而去。
水仙不解,也拦不住他了:“承……承恩。等等。”连忙解缰跨蹬……黄龙似的尘土扬起,两匹骏马,一白一红驰骋在通往花果山的土道上。日出,两匹马在密林小道觅路行进,光束筛过枝叶,洒在他们的背影上;夕辉,两匹马沿河滩狂奔,马蹄在鹅卵石间不时溅起浪花;月夜,两匹马的剪影踏上拱桥,桥洞衔月,波光将人影、马影、月影揉碎……紧随吴承恩策马江淮大地,水仙那份魂牵梦萦的初恋、那颗少女的心,也醉了……
刘骏却倒了大霉了,淮安城内。一队官兵手提火把,明枪执杖,冲进府衙。刘骏穿着睡衣,跑到天井里阻拦:“堂堂府衙,谁敢骚扰。”
校尉宣旨:“刘降胆敢侮辱入选美女,欺君罔上,大逆不道,十恶不赦,现奉旨查抄。”霎时间,男哭女号,鸡飞狗跳。官兵们疯狂打抢砸,乘机捞金银、掠财宝。刘骏蹲在廊檐口:“家破人亡,家破人亡。我怎么办呢?”
邵师爷呵斥道:“刘衙内,娘儿们似的,哭什么。知府大人在天之灵看见你这熊样也难闭双目。”
刘骏号啕大哭:“抄的抄了,烧的烧了,抢的抢了,砸的砸了,跑的跑了,爹还要看我什么样?”
邵师爷给他打气:“孟子不是说嘛,天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小男子汉,有种咽下灾难,东山再起,为你爹报仇。”
刘骏抱怨道:“这世态炎凉透顶,有权有一切,是老子;没权没一切,是孙子。大树一倒众人推,猢狲散,谁还理你?”
邵师爷:“你的姑父不是当今尚书严嵩严大人吗?京城内外呼风唤雨。唯今之计,公子只有一条路:进京投靠你姑父姑母去。”
而这时却是百姓的节日,市民们幸灾乐祸地望着府衙冲天的火焰,受害的少女拍手称快:“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时候一到,一切全报。活该报应。”“虎吃狼,狼吃狗。”他们的身旁,站着老耿头和杂剧班的弟兄们。老耿头叹道:“水仙、承恩若是看到这把火,该多高兴。”叶慧娴仰望被火烧红的夜空,内心道:“吴公子,你在哪儿呢?”
吴承恩已经到了古海州城,他和水仙牵马经过闹市,出了市井,二人双双跨马,一直往东,往东,往大海驰骋。当他们听见波涛声的时候,一组青黛浩瀚的山峰横亘在眼前——吴承恩二进花果山了。
二人在花果山牌坊前下马。猴儿像回到了久别重逢的故乡,分外欢蹦乱跳,引导着两位主人经过莲花掌、五龙宫、南天门、无底洞、天子窗、一线天、仙人桥、水帘洞、石猴院……他们一路无心赏景,只想早早拜祭。终于,他们来到了一片清幽宁静的竹林。花果山竹林内,孙大胜的墓茔已被绿草覆盖。一棵虬松,像一把大伞为义冢遮风挡雨。
水仙用手轻轻地把墓碑上的灰尘草叶擦去,显现出“义士孙大胜之墓”的字样来。她趴在墓碑上,悲痛终于爆发了“爹,女儿来迟了。”吴承恩也泪水涟涟,跪在地面烧化纸钱。纸灰如同蝴蝶,在林内飞舞。猴儿也乖巧地蹲在墓顶,悲切地偷视着女主人。
吴承恩控制心情,站起轻扶水仙的肩头:“水仙,节哀。孙大叔九天有灵,会心疼的。”
水仙抽泣道:“承恩,你不知道爹有多么疼我。”
吴承恩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是呀,天下的爹,哪个不疼儿女。”
水仙倾诉起来:“可是,俺的爹不是亲爹。俺的家在淮河边上,本不是花果山人。俺六岁那年,淮河发大水,俺的家乡也遭了水灾,爹娘兄妹全都淹死了……”
吴承恩感慨道:“原来还有这一节,怪不得他临终最不放心的还是你。”
水仙听了这话,更加痛心,面对墓茔:“爹,你比亲爹还要亲。”
吴承恩叹道:“孙大叔真是义薄云天,情深似海。”
这时,忽然林外传来一声浓重的叹息,二人吃了一惊。一只猎犬跳进竹林。吴承恩掉头一看,原来是一个手提钢叉、身裹豹皮的猎户。水仙认出了是花果山的猎户大叔。
猎户激动地:“水仙姑娘,你终于回来了。孙头领临了也没能见上你一面,今天可以瞑目了……这位不是淮安才子吴先生吗?几年不见,长成大后生了。”
吴承恩施礼:“难为大叔还记得晚生。大叔,不知天中爷爷可在山里?”
猎户说道:“他老人家?唉,你们随我来。”三人转过一块巨石,拨开竹丛,赫然见到一座新坟,墓碑上是“花果山天中爷爷之墓”的字样。二人悲痛地磕头致哀。吴承恩落泪:“天中爷爷,晚生特地二上花果山,专为请教您老人家,想不到您竟作古西去。可悲我吴承恩福分浅薄。”
猎户说道:“吴先生不要过悲。天中爷爷病重弥留之际,料定你会来寻他,已事先托我将它交给你。”他从猎囊内掏出一根竹管,交给吴承恩。吴承恩拔出管塞,从管内抽出一张鼠皮,展开阅视,上面书写有十个字:欲知西游事,去拜三藏寺。
三藏禅院是藏于花果山深处的一座千年古刹。吴承恩与水仙跨过山门,走进寺院。他们意外地发现,寺院规模宏大,佛殿、法堂、雨廊、僧舍、钟鼓楼虽一应俱全,但皆伤痕累累,遍地瓦砾,有的甚至部分圮堕,唯剩遗址。看来曾遭朝廷征剿、兵火劫毁。
寻遍寺院,未见僧人做课诵经,却都在罗汉堂练武习拳。再问方丈下落,有武僧说道:“明来禅师在寺后菜园。”二人复行赶到寺后,果见菜圃中,和尚们有的在挑粪、有的在浇水、有的在搭架、有的在摘菜。吴承恩一眼认出,那位长眉碧眼的明来禅师也在拔菜。
吴承恩与水仙不敢言扰,默默地加入农事行列;猴儿也跳前蹦后搬菜,动作拙劣,十分可笑。不一会,菜筐已满,明来禅师道:“承恩、水仙,瞧你们满手泥巴,还不净手?”一小僧从池塘里拎来一桶水,给他们冲手。
水仙谢道:“俺爹离世之时,大师法界有情,小女子特来补谢。”
明来合十道:“孙头领舍身为民,身体虽去,而魂魄与花果山猴王仙石久驻永在,老衲也是敬佩得紧。”
吴承恩拜道:“此次晚生冒昧造访,是为西游创作事宜收集素材,还祈大师不吝赐教。”
明来说道:“无须客气,俺已知晓。不为别的,单单冲着弘扬孙头领猴王精神,老衲也是义不容辞,定当详细说给你听。请。”遂领承恩与水仙来到大雄宝殿,只见如来端云中,法相庄严,十八罗汉分列两旁。明来道:“承恩,上次你在山中听了猴王出世,闹龙宫、闹天宫冒犯天庭,结果如何?你猜猜看。”吴承恩茫然摇摇头。明来说道:“结果竟惊动西天佛祖,一番手上斗法,被如来翻掌压于五行山下。花果山如今就有个‘五指峰’,峰岩嶙峋,值得一看。”明来禅师又领承恩、水仙来到殿后观音菩萨“踏鳌过海图”前:“五百年后,观音菩萨为大唐取经人寻找保护神,于是便点化了孙悟空。”此后这段在《西游记》中被吴承恩化成了五行山迸裂,美猴王爆裂大山、冲出牢笼,孙悟空腾跃奔向唐僧,师徒相见的动人情节。
明来禅师还破例领承恩、水仙来到殿后藏经楼。这是从不对外人开放的佛门净地,正中供奉着唐僧塑像,左右分别列着两位高僧。明来参拜后说道:“当中所供,即是本寺第一代祖师玄奘,法名三藏,俗称唐僧,原系河南人氏。童年即出家为僧,研习佛经,史载‘非雅正之籍不观’。”
吴承恩悄悄对水仙耳语:“看来这大师多少有些个迂腐,与我相反。我偏偏是雅正之籍不观,专读歪门邪道的野史异闻。”水仙轻轻啐了他一口:“就你能耐。”明来无声地笑了一下,续道:“成年之后,唐僧曾到花果山讲经收徒。这两旁便是他的弟子,都是我花果山人士,如今北山仍存唐僧讲经处……”三人来到北山,流霞飞翠,佛光映天。他们果然看见在山顶的蓬莱三洞上方,有一巨石,约十余丈高,若高僧端坐云端,双手合十,闭目打坐,并有摩崖石刻数处,刻有经文。
明来又领他们来到花果山山门:“此后唐僧为求真经,决定西游。不过,西行路上九九八十一难,他一介文弱僧人,如何取经?菩萨除给他配了大弟子孙悟空外,又配了三个徒弟。”吴承恩听得入神:“三个徒弟?”明来说道:“老二猪八戒忠厚,可就有点懒。如今在这花果山,猪八戒斗恶龙、骗媳妇、吃西瓜、背观音、入洞房的传说,哪个山民都能说出一长串。你们看八戒石。”
水仙一边看一边形容:“眼睛眯着,大耳朵耷拉着,好像在打呼噜,呶,还把长拱嘴伸进树林,偷吃花果。承恩,这个八戒准是个贪睡贪吃的老猪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