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锐快步走来花边花线前店,迎着麻五:“麻班头,有何公干?”
麻五大咧咧地宣布:“噢,吴老板,吴先生。县太爷有令,防洪护堤,每店交银五两。你嘛,既卖线,又教书,要交双份十两。”
吴锐不平地说:“还要交?先时不都交了?土方费五两,石料费五两,木板费五两,民工费五两,巡查费五两,值夜费五两……”
麻五手一挥:“打住。草包费,草包费交过没有?这次是草包费。”吴锐解释:“麻班头,你不要误会,要交也只能一份。私塾因为水灾停了学,儿子在家闲着,在下纯属临时家教,兼带领里几个娃娃,分文不取。”
麻五将吴锐猛一推:“孔圣人教学还收一束干肉哪。少说废话。一两不能少。”
吴锐立脚不稳,后跌几步,碰翻染缸,红、蓝、绿各种颜色的染水顿时流溢一地。
躲在二门后外的吴承恩耐不住火,冲了出来。他捺住火性,大声道:“麻爷,我有个法儿,银钱不要收,草包呢,也不要备,水照样乖乖退走。”
麻五一见吴承恩果然被逼出来了,心中得意:“口出狂言,什么法儿?”吴承恩朗声道:“只要你差官老爷一人跃进淮河波浪之中,足以抵过十万草包。”
麻五始则得意洋洋:“老爷我一人能抵十万草包?咒我是草包?王八羔子…绑起来。”一个衙役上来,规定吴承恩。另一个衙役将吴承恩的双臂绑了个结实。
吴锐大声咳着,弯着腰赶忙赔笑脸:“班头息怒,千万莫跟小孩子着气。交,我们交,立刻交。”吴锐翻箱倒柜,连同首饰,凑足十两。张氏拦他:“这可是给你治痨病的救命钱啊。”
吴锐咳得吐出血:“不,不要顾我,救儿子要紧。千万莫给这恶棍在鸡蛋里挑出骨头来。”吴承嘉扑上来:“爹,血。”
吴承恩连挣扎带喊叫:“爹,就不交。钱留给你抓药。”
麻五见吴承恩已经上了钩,便发泄地一个巴掌狠狠抽打吴承恩的脸,随即喝道:“你找死啊。居然带头抗交官费、破坏抗洪。县太爷正想杀鸡给猴儿看哪。”
吴承恩愤怒已极,他借助左右架定他的衙役的力量,猛地两脚并起,“猴儿蹦鹰”势,悬空踹中麻五的前胸。麻五仰面一屁股坐在泥水中,声嘶力竭吼道:“带走。带走。”
两个衙役强行把吴承恩扭向县衙。张氏和吴承嘉尾追在后。吴锐踉踉跄跄冲上来,拦住两个衙役,对儿子怒喝道:“小畜生,还嫌惹是生非不够哇。”他忍住屈辱,向麻五奉上银子。
谁料麻五竟用马鞭将银子与首饰轻轻挑落在地,冷冷一笑:“麻五爷今天不要银子,只要人。带走。”
此刻,对面一间茶馆里,孤零零地坐着个戴斗篷的茶客,冷眼看着这一切,一只猴子在他身旁啃山芋。他就是杂剧班主孙大胜。
只见他一声唿哨,众艺伶敲着锣、打着鼓,“咚咚咚、锵锵锵”地从茶馆后堂绕出来,直插街心,形成一个圆圈,将麻五一干人包了起来。众市民听到锣鼓,也纷纷围了上来。
麻五一见众艺伶,自然想起了昨晚的堤上恶战,脑海中闪过了他们凶悍勇猛的打斗场景来。此时,水仙已经挤近五花大绑的吴承恩身边,护定了他;而老耿头与二愣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左右挟持住麻五。麻五气急败坏地对孙大胜:“你、你们想阻挠公务?”
孙大胜道:“俺是戏子,只会唱戏,是给吴公子、沈公子、李公子送戏来的。”
麻五:“送戏?”孙大胜高声说给大家听:“着啊。昨天晚上,有三个歹徒毁堤,要不是三位公子舍身斗敌,咱们这里早是一片汪洋了。为了感谢三位公子的英雄壮举,所以乡亲们托俺‘大胜杂剧班’演一台好戏给三位公子瞧。乡亲们,是不是这样啊?”
围观的众市民哄叫起来:“是。就是该谢三位公子。不然,我们早喂鱼啦。”
麻五故作镇静地说:“毁堤?居然有这等事。谁胆大包天,要被我逮住了,非活剐了他。”孙大胜哈哈一笑:“不劳动手,有两个坏蛋已经一命呜呼了。不过有一个,跑了。”他仔细审查着麻五的神情变化。
麻五一惊,既而反问:“晓得是谁吗?”孙大胜寓意双关:“迟早会晓得。我们会晓得,你也会晓得。”水仙在一旁插嘴:“跑了昨天跑不了今天,跑了今天跑不了明天。”
众市民齐声怒道:“这个缺德鬼。抓住了他,一人一口唾沫,淹死他。”
麻五眼中掠过一丝尴尬的神色。
吴承恩大含深意地点题:“麻班头,除了那个溜走的,还有一个罪犯呢。”
麻五愣住了:“还有一个?”
吴承恩:“是的,一条狗。”麻五下意识地瞟了一眼吴承恩的小腿:“还有条狗?”
沈坤故意点破:“麻班头,你不是有条狗吗?怎么不见了?”李春芳也帮腔:“昨晚那条狗,跟你的狗倒挺像的。”
麻五心虚胆怯了:“瞎说!小孩子家别随嘴乱说。我的狗早得瘟疫死了。”
孙大胜见这个回合胜了,决定暂且收兵,打了个哈哈:“麻班头,童言无忌,不必计较。言归正传,你要把吴公子带到哪儿去?俺们这出戏可就演不成了。”众市民齐声喊道:“演!非演不可。”
麻五声调低了八度:“吴承恩拒交官费有罪!”
孙大胜冷笑:“俺看,吴承恩护堤斗敌有功。是不是?”众人齐喊:“是!”
在这个由市民与艺伶组成的愤怒的漩涡中间,麻五明白硬抗的结果,只得下台:“既如此,功过相抵,放了。下次再犯,定抓不饶。”
带着众衙役挤开人群,灰溜溜跑向县衙。
水仙抽出匕首,割断捆绑吴承恩的绳索。众人一片欢呼。吴锐夫妇上前抱拳感谢孙大胜与众艺伶的时候,吴承恩也轻轻地对水仙唤了一声:“水仙!”听到这出自肺腑的呼唤,水仙倒不好意思起来,一红脸跑近了吴承嘉。
孙大胜对众艺伶:“痛快。弟兄们,刚才俺说了演戏,就不放空炮。这班贪官污吏就是妖怪,俺们就演元朝吴昌龄的《西天取经》里的孙行者抓妖怪的戏给乡亲们看,怎么样?”
众艺伶扯直嗓子喊:“好!”
孙大胜:“伙计们,家伙敲起来。”
锣鼓响起,笙歌悠扬,艺伶们粉墨登场,掏出了看家本领,唱念做打,跌扑滚翻,杂剧班在镇中心的戏台上演唱起猴戏来。
吴承恩看着戏,咀嚼着孙大胜的话语意思。
当日,麻五吹胡子瞪眼回到山阳县衙县令书房,气呼呼对赵县令道:“不行。我受不了这窝囊气。老爷,求你再多派兵马!”赵县令怒道:“打住。”又征询邵师爷:“师爷,你看呢?”邵师爷分析说道:“眼下,老百姓就是一堆干柴,麻班头,你哪怕只是点燃一星火,都会把山阳城点着了,万一事情闹大,就不可收拾了。看来,他们已经盯上你了,不过也只是怀疑,没有真凭实据也不用怕。”
赵县令求教:“依师爷之见?我们?”邵师爷胸有成竹:“以退为进,后发先至。缩回来的拳头打出去才更有力。麻班头,你那条狗务必除去,不落痕迹。”麻五舍不得:“这……”赵县令不耐烦地:“是这条瘟狗重要,还是你的命、老爷我的前程重要?”麻五连连点头:“是,就办。”
邵师爷又关嘱:“另外,从今天起,你就住进县衙‘幽篁小筑’,那地方隐蔽幽静,三顿酒菜自有人送,你弄几天安乐王当当,没有县太爷的命令不能出门一步。”麻五发牢骚:“那不是软禁啦。”邵师爷:“过了这阵风,自有你刀头子舔血的快活时日。”赵县令加重语气:“就照师爷的话做!”
这天晚上,吴家后进堂屋里,桌柜上摆着马灯,不大的堂屋坐满一屋人。烟雾弥漫,气氛多少有些凝重。
吴锐心事重重地说:“麻五今天不是冲着钱,而是冲着承恩来的。此事若无了断,必定还有后招,这个恶吏素来心狠手辣。”
有人提议:“先下手为强,到山阳县告他。”沈父判断:“麻五是赵县令的心腹,从今天情况看,十有八九是那姓赵的主谋。”
李父提出:“一不做,二不休。要告麻五,就得连同山阳县一起告。只有走淮安府这条路了。”老耿头问:“这个当官的名声如何?”
李父说道:“他叫刘降,刚调来淮安接任知府不久,虽不曾办什么好事,可也不见办什么坏事。据说京城有个姓严的后台。我见过他一面,还算个谦谦君子。”在场不少人表示赞同。
吴锐转向孙班主:“孙义士,你见多识广,以为如何?”孙大胜咂嘴道:“民告官,官官相护。俺瞧着悬。”吴锐咂嘴道:“人命关天。淮安府若以法容情,难道我大明就没有王法了吗?”
孙大胜一笑:“话是这么说……俺老孙说个故事给你们听。”
有一年,唐太宗一命呜呼,魂游地府。这地府里阴风飒飒,黑雾漫漫,悲声震耳,恶怪惊心。唐太宗的魂灵渺渺茫茫,独自行走在荒郊草野。突然,一人跪拜路旁,挡住皇驾:“陛下,赦臣失误远迎之罪。”太宗问:“你是何人?”跪倒人答:“臣名崔珏,先前乃是太上先皇帝驾前的礼部侍郎。现在阴司,得受掌案判官。”
太宗又问:“崔判官,联的丞相魏徵,你可记得?”崔珏回禀说道:“微臣在日与魏丞相有八拜之交,相交相厚。”
太宗大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连忙递上一封书信:“他有求情书信一封,寄予先生。”崔珏接拜,拆封而看:“陛下宽心。生死文簿自在微臣手中,管教魂魄还阳世,定使龙颜转帝都。”那崔判官便私改了生死簿,让唐太宗延长生命,多活了二十年,还魂阳世。
故事讲完了,孙大胜启发大家:“那地府何等威严,有十殿阎罗都这般徇私枉法,何况人间?”吴承恩眨巴着大眼睛,显然听得十分专注。吴锐不死心:“尽管如此,总还是要试一试。李老板,你的文笔好,请你拟个状子如何?”李父摇手:“我?嗨,八股应景文字嘛,还凑合;这状纸嘛,还真是和尚头上捏角,什么都捏不出。”
“爹,我来写。”吴承恩从大人们的夹缝中钻了出来。吴锐意料之外:“你?不要打岔。”沈坤、李春芳拍手:“淮安的大才子不行,还有小才子。行,行,行。”众人都点头。正在与小猴子作耍的水仙,一甩小辫子:“嫩肩膀挑重担。有勇气。承恩哥,俺给你磨墨。”
当夜,吴家后堂屋,人走屋静,八仙桌纱灯下,吴承恩奋笔疾书。水仙为他磨好墨,躲在灯影中悄悄地欣赏着吴承恩凝思颤动的浓黑眉峰,不时在一旁无声地用芭蕉扇替他赶蚊子……一只蚊子叮在吴承恩的肩头,水仙身旁的猴子灵巧地跳上桌,飞快地叼住蚊子,丢进嘴中咯吱咯吱大嚼起来,逗得吴承恩与水仙相视而笑。汗,沿着吴承恩的后背往下流,水仙犹豫了几次,终于鼓起勇气,掏出自己的花手绢为他轻轻地、轻轻地擦汗……
恰巧吴锐夫妇进屋,水仙顿时缩回小手,两腮粉得桃花一般。
吴锐夫妇看在眼里,甜在心里,望着这一对金童玉女,点点头会心地笑了。乘这工夫,姐姐吴承嘉悄悄进了屋,把熏蚊虫的炙条放在桌下,然后起身,偷偷地拉了拉爹娘的衣袖。老夫妇当然懂得这示意,都知趣地静静地离去了。
清风徐来,水仙柔柔地为吴承恩扇风。吴承恩不过意了:“水仙,你两次救我,我还没有谢你。今晚又陪我熬夜……”
水仙假意啐道:“小男子汉,别婆婆妈妈的了。你又是为了谁?快写,快写……”在芭蕉扇柔柔地扇动中,吴承恩笔走龙蛇的字潮水一般倾泻而出。状子,终于写好。吴承恩封笔落墨。
水仙接过状纸,浏览欣赏,赞叹道:“这字真好看。”
吴承恩打趣道:“骗人。活丑,活丑,跟我人一样的丑。”
水仙笑了,正色说道:“承恩哥,你肯不肯当俺先生?”
吴承恩一愣:“先生?”
水仙道:“教俺学文呀!俺从小没识几个字,是刀枪剑棍启的蒙,成天价在马背战场上厮杀……”
吴承恩一愣:“马背战场?”
水仙说走了嘴,连忙改口:“戏台上的马背战场。俺真想读书……”
吴承恩:“没问题。不过,我也有个请求交换。就是……”
水仙接口:“爽快点嘛。”
吴承恩恳求说道:“你能不能收我做徒弟?”
水仙不解:“徒弟?”
吴承恩说道:“跟你练武呀。瞧你昨晚把麻五打得丧家犬一般,多棒呀!”
水仙踌躇道:“好是好,可就是,猴拳绝技是俺孙家的祖传看家套路,从来不传外人,不知爹……”
吴承恩狡辩道:“怎么是外人?我管你爹叫叔,管你叫妹。本来就是一家人。”
水仙顿悟:“对。”又假意一本正经地:“徒弟,走,为师现在就传你猴拳。”
夜空,星光依稀,斜月偏西。院落中,一棵枝丫千年唐,浓荫洒满了芳草地,青竹婆娑,愈发显得夜的静谧……
吴承恩向水仙学起练功来,他靠着石桌石凳练腿功:有压、搬、劈、撕、耗、控、踢,纵。
水仙在一旁指点他:“不练腿,冒失鬼。梢节起,中节追,根节随。收胯、动迅、力藏。”
承恩悟性不错,虽不到位,但也学了个大概形似;过后,水仙又做腰功示范给他看,一连串俯、转、翻、弹、甩、吊、下、晃、窝、揉腰动作,显示了水仙柔韧的腰功底蕴。
水仙一边做,还一边解释:“不活腰,艺不高。闪展腾挪主宰于腰。看,拧腰。所有动作都要力从腰发……”此刻吴承恩目不转睛,仔细揣摸。
男孩子的腰总要硬一些,于是承恩缠住水仙,希望学练力量型的武功。水仙没法,就跳过腰功,练起独臂龙腾。这功夫原是五指撑地,两脚垫砖,专练上部肩臂的俯卧,耕、推、空、靠、耸、沉、开、合。水仙告诉他:“俺爹说过,拿的固劲,切忌僵硬。肩僵力阻,挥拳就不能自如。就像弓没有弦,箭就没法射出来一样……”吴承恩跳入场中,练将起来。
一个认真教,一个刻苦学。谁都没有注意,不知什么时候,孙大胜与吴锐悄悄进了院落,他们隐于院角的槐树阴影之中。只待小猴跑向孙大胜,跳上了他的肩,两人这才发现了孙大胜。
水仙吓得“扑”地跪倒在地:“爹,孩儿错了。没有得到你的允许,孩儿就私下里给承恩哥传授俺家祖传拳艺……”
吴承恩也跪下:“不。孙大叔,怪我。是我硬缠着水仙妹子要学武功。”
不料,孙大胜大笑起来:“哈哈。两个小家伙。”转对吴锐:“承恩昨夜堤坝斗恶,今晚又无畏拟状,文武双全,不但有一身骨气,还有一肚子才气,是个难得的娃娃。吴先生,你好福气。水仙,起来。承恩就是自家的孩子,你教得没错。承恩,你也起来。怎么不起来?”
吴承恩长跪未起:“孙大叔,除非你答应教我猴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