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口墙上,在风中飘摇着缉拿孙大胜、水仙的海捕公文。看着孙大叔的画像,吴承恩如万箭穿心,轻轻地唤了一声:“大叔。”又看着水仙的画像:“你在哪儿呢?你可知道你爹……”一个守镇卫兵走来,恶狠狠地:“你不是吴锐家的小子吗?看什么看,莫非你见过这两个逃犯?”吴承恩不予理睬径自走进镇去。大水已经退尽,大灾之后的商铺住户满目疮痍,人们忙于恢复生意与家园。不时有人高声招呼:“承恩,好几天不见啦?“上哪去啦?”“哟,瘦啦!”“丢了魂儿,没病吧?”吴承恩似乎没有听见,肩背猴儿,孤独地走在石板路上,推开自家木门。
吴承嘉唏嘘不已:“啊,弟弟回来了。”张氏冲出来,一把抱住儿子,抑制不住地哭了起来。吴锐从后屋跑出,呆呆地站在二门口,铁似的一言不发。张氏欢喜得掉泪:“乖乖,你把爹娘都急死了!这么多天,你人影不见,跑哪儿去了?”吴承恩没有答腔,绷着脸进了屋。
吴承嘉这才注意到弟弟肩头立的猴儿:“咦,这不是……”吴锐赶忙捂住女儿的嘴,又扳着儿子的双肩,压低喉咙问:“你是不是跟孙义士在一起?他在哪?怎么样?”
吴承恩毫无表情,先是默然,终于他憋不住了,如同火山爆发,他“哇”地哭了起来。
吴锐情知有变,连忙嘱咐女儿:“关上大门。”猴儿颇通人性,似乎联想起主人劫难,双目含泪,跳下承恩的双肩,躲到屋角。
待吴承嘉回到内屋,只见父亲燃起了一炷香,望空跪拜:“孙义士!孙老弟!你是为了我们淮城百姓啊!”又对跪在身边的儿子说道:“承恩,官府捕你孙大叔的风声可紧了,你刚才讲的这一节,千万不可对外人说起,否则将惹火烧身。”
吴承恩抽泣应道:“孩儿明白。”
张氏在一旁垂泪叹道:“唉。只可怜了水仙这伢子,既没娘,又没有爹……”
吴承恩急切地:“水仙在哪?”
吴承嘉插言答道:“前几天,水仙还偷偷摸进我家,来寻他的爹。娘怎么留也留不下。”
吴承恩问:“去哪儿了?”
吴承嘉道:“射阳湖。”
淮安府衙内,知府刘降也关心起射阳湖来,他对曲身弓背站立一旁的邵师爷说道:“老夫子,你是说孙大胜这班残匪藏身于射阳湖中?”
邵师爷道:“是,府台大人。依老朽愚见,城里城外,如此挖地三尺都不见贼盗踪影,十有八九遁逃进湖中藏身。”
刘骏说道:“那就派官兵进湖搜剿?”
邵师爷道:“大人、公子,你们是外乡人,有所不知。这射阳湖水势浩渺,芦苇林深,港汊密布,地形复杂,派兵围捕,恐难奏效。”刘降问:“那依先生高见呢?”邵师爷说道:“想这些响马盗在湖内也难以长久藏身,只要我们表面上停止搜捕,撤除岗哨,他们一见风声已平,定会别谋远遁。”刘骏揣度地:“我们只需令官兵化装成渔民,以逸待劳,把守住四面湖口。父亲大人,到时候,就等着鱼儿入你的大网吧。”邵师爷夸道:“刘公子果然天资聪慧,前途不可限量。”刘知府捻须颔首:“嗯,这个招数倒算老辣。只可惜死鬼赵知县常走败招,看来是生前没有纳谏如流所致。”邵师爷谦道:“谢府台大人谬奖。老朽也是为了想替赵县令报仇而已。”刘知府站起:“就照先生的话办。另外,从今日起,就请邵先生屈就本府师爷,本府与犬子也可随时领教,不知意下如何?”邵师爷喜出望外:“大人抬举,敢不从命。”
这是湖泊深处的一个小渔村,水仙站在湖边老柳下,远眺湖面,尽管是碧波绿荷,翠苇紫荇。但是,她哪里有闲情逸致观赏眼前这潋滟湖光水景?她杏眼青肿,花容憔悴,对父亲的担忧牵挂,已经使她与前次所见迥若两人。她正焦急地盼望着,盼望着……一只篷船荡碎波光,如飞而至。二愣跳到岸上。
水仙飞步迎上前去:“怎样?”二愣卸去化装的假胡须,恨恨地把船篙插进淤泥:“奶奶的。”不知什么时候,杂剧班的艺伶们与一些渔民已经来到水仙身后。
老耿头又追了二愣一句:“班主一点消息都没有?”二愣点点头,顿了一会:“不过,淮安城里的兵丁都缩回府了,市面倒算平静。看样子,他们是抓班主没戏了。”一艺伶:“那班主……”二愣估计:“恐怕早南下寻俺们了。你别忘了,班主说过,他若是三天不来,就让俺们离开淮安。”老耿头一数:“今天,已经是第六天了。”水仙问:“老耿爷爷,就南下与爹会合?”老耿头思索一会,下了决心:“走。二愣,湖面风声可紧?”二愣答:“倒也寻常。只是有好些条渔船。”水仙沉吟道:“乡亲们能够出来打鱼了?”回头对众艺伶:“说走就走。请各位叔伯着速准备。”众艺伶散去搬取箱笼。几个渔民围上来:“水仙妹妹,我们真舍不得你走。”水仙说道:“大哥大姐们,待找到爹,俺还会回来。”渔民都恋恋不舍地表示:“我们送你出水荡……”湖风拂拂,芦苇森森,橹声咿呀,几个渔民后生与渔姑驾着两艘轻舟破浪引航,后面,紧跟着大胜杂剧班的戏船。三艘船向射阳湖口射去。水仙伫立船头,痴痴地望着湖水击打着船帮,又回旋着,跳跃着,向后窜去……
老耿头怜惜地抚着情窦初开的水仙的肩头:“你担心他?”水仙被戳穿心思,脸腾地红了。老耿头安慰道:“承恩十有八九与班住在一起,不会有事。说不定,此刻也正在寻找俺们哩。”水仙低声地:“但愿如此。不然,他在哪儿呢?”
此刻,吴承恩化装成渔民,头上压着低低的遮阳大草帽,正驾着一蓬小船,往射阳湖深处划去。
而射阳湖口也泊着三两只渔船。网是撒了,却不收。“渔民”的眼睛只是紧盯着湖荡深处的动静。芦席船篷下,潜伏着荷枪实刀的数十名官兵。突然,船尾掌舵的叫起来:“头儿!看,三条船。”
船头被称作头儿的“渔民”,不是别人,正是刘骏。他向后一瞪眼:“别露声色。”他一面悠悠地收网,一面用眼角余波瞄着从水天极处而来的三条船。
来者正是水仙与杂剧班所乘的三条船,渐来渐近,渐来渐近,眼看进入了淮安府官兵的伏击圈……
“停船。”陡然,导航送行的渔民停了桨,他们注视着湖口的渔船,疑窦四起,“不对呀,湖口浪急,水流回旋,咋会在这里下网?看船头那厮收网的架势,肯定是外行。船深吃水,舱内有埋伏。难不成是官兵?水仙妹子,前边湖口那几条渔船不正经,不能不防。”
那边,船头的刘骏见水仙一行三条船停泊不前了,也大起疑心,他打了个唿哨,示意其他两艘潜藏官兵的渔船,与他会合成“品”字形,劈风斩浪,直向水仙一行靠拢驶去……水仙也看出了蹊跷:“耿爷爷,情势危急,怎么办?”
小船上的渔姑站起来:“水仙妹子,有办法。这戏船、箱笼、道具都只有舍弃了。你们人上我们的小船进荡。”她手指着身旁的芦林苇荡,幽幽深深,密密匝匝,“这荡中还有一条秘密水路,只容小船通过,外人进得去出不来,可以直接通向湖外。”
老耿头决定:“天无绝人之路。水仙,就这么着。”
水仙:“好。下小船。”
众艺伶在背着官兵视线的一侧船帮潜下小船,戏船上,只剩下二愣了。水仙呼他:“二愣哥,快。”
二愣却反道而行:“不。俺把官船引开。”说着,他居然在桅杆顶上升起了“大胜杂剧班”的三角杏黄旗,猛一撑篙,戏船向另一侧湖面驶去。不管水仙怎么跺脚,再也容不得犹豫,两只小船划进芦荡,三拐两弯,便不见踪影……
不一会,官船驶至。只见芦苇沙沙,港汊密密,哪里还有小渔船的踪迹?刘骏手搭阴棚,四处张望:前面戏船赫然入目。正是响马盗盘踞的船只。所有的官兵都钻出船舱。刘骏抽出朴刀,手指二愣,高声命令:“马盗,你已经插翅难飞,还不束手就擒。”船呈扇形,从三面包抄过去。
二愣见自己手牵三艘官船,在湖上打转,非但不惊不慌,反而觉得好耍,便粗喉咙大嗓门地吼唱起来:“个渔船孤篷,搅个黄叶摇风,碧天清远楚江空,牵来三鳖游动。入网大鱼作队,吞钩小鳜成丛。得来烹煮味偏浓,笑傲江湖打哄。”三艘官船已将他团团围定。二愣估计水仙等已远离危险,遂平静地用斧头砸破船底。船漏进水,渐而下沉。船官兵见二愣如此从容,都被震慑住了。刘骏自然要抓活口,好顺藤摸瓜,遂高声大喊:“不要出此下策,快上我的船。有话好说!”
就在戏船即将沉没之时,二愣哈哈大笑:“恕爷爷不奉陪,先走一步啦。”纵身跳入水中。
刘骏连忙下令:“抛枪。”官兵的几十支长枪,一齐向二愣猛掷过去,湖面冒起了鲜红的血水。
吴承恩的篷船也逼近了湖口,但是,已经迟了。他只是看见三船返航凯旋的官兵,一个个手舞着从水中打捞而出的战利品,自然是杂剧班的道具。最触眼的,莫过那面“大胜杂剧班”的杏黄旗。
吴承恩预感不好,紧划几浆,只见出事处湖水荡荡,不时漂过他所熟悉的箱笼、戏装,木刀、竹枪。
“难道、难道真的葬身鱼腹?”他急得两眼发直,死命地划桨撑篙,船头切开荷盖,长篙拨破苇丛——从一个湖面划向又一个湖面,从一个港汊弯进又一个港汊,从一个渔村寻到又一个渔村……
他对着无穷碧波呼唤着:“水仙。水仙。”没有应答,只有鹭鸟从荷莲间、野鸭从芦林中惊飞而起,飞向波光碎鳞的深处……
船靠淮河大堤,吴承恩弃舟登岸。他身心交瘁,疲惫不堪,几乎是跌跌跄跄,爬上大坝。啊,又来到“镇淮台”下了。他感到淮河水神“无支祈”正同情无助地用眼神抚慰着他。他面对滔滔古运河水,思绪万千…他从怀中掏出孙大胜馈赠的元杂剧本《西天取经》和半片石猴,悲痛、思念、愤慨、怀疑、困惑、茫然……百感交集。他跪在“镇淮台”淮河水神“无支祈”的像前,心里呼喊着:“猴爷爷,孙大叔能升天吗?水仙还在人世吗?这世道怎么会是这样?我该怎么办。”
时光走进了正德十五年。依然是河水,是堤坝,是“镇淮台”,是吴承恩抱着猴儿在求索,但此时的吴承恩,已经长大了。
淮安府山阳县河下镇的清晨,寂寥的街上仅有几个菜农挑着粪桶进镇。吴家,吴锐的视线从儿子床上空空的被褥,移到书桌一旁的《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周易》《书经》《诗经》《礼记》《春秋》,又转过身,移到祖宗牌位、孔圣人像上。
张氏端着稀饭、油馓、大头菜,进屋见状,心疼地说道:“这伢子,这么早又出去了。他爹,承恩自打从花果山回家这几年,总是怪怪的,八成在外面中了邪,要不要请个和尚念念经、道士的做法,也好驱驱邪?”
吴锐深深地摇头叹息。他去了私塾,从窗外望进去:李春芳、沈坤等许多学子都在吟哦唐诗,唯有吴承恩的位置空着。私塾先生是个奇瘦的白胡老翁,一见吴锐,忙抽身出来,颤巍巍地:“吴先生,老朽正要找你。你家承恩三天不来入学了,是不是病了?”
吴锐一跺足:“病了,病了,是大病了。这个讨债鬼,他究竟在干什么呢?”第二天清晨,吴承恩照例夹着书包,走出家门。他一抬手,猴儿跳上了他的肩头。待他走出不远,吴锐悄悄跟在他的身后。吴承恩走近私塾,犹豫了一回,掉头就向城中心信步而去,他来到了“镇淮楼”下。
吴锐隐进了附近的一家香烛店,洞察着儿子的行为。吴承恩停在一个卖卜摊位前,桌帷左写“知凶定吉如月镜”,右书“断死言生若神明”,竖旗上是“神课算卦张小铁嘴”。看了一会,吴承恩讨出两枚铜钱:“猴儿,咱今天不吃烧饼了,好不好?”将钱给猴儿。猴儿“腾”地跳上卦桌,放下两枚铜钱。
张小铁嘴拍拍猴儿的脑袋,对吴承恩道:“小兄弟,卜功课还是卜前程?”
吴承恩说道:“不,我想买个故事听。”
张小铁嘴说道:“稀奇,我又不是说书人。”
吴承恩道:“我听说,淮安北门外淮河镇上有个算命先生,也姓张,也叫铁嘴,卦准得不得了,曾经准得让龙王掉了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