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桧谋杀岳武穆,朱棣屠戮方孝孺,以秦桧与朱棣的行为而言,固然是狠毒已极,可是若问他们的天良,他们何尝不尊重他们所害的人的人格。秦朱二人,以后屡屡设法掩盖自己的恶行,也就是因为天良又在他们心里复活,向他们痛施攻击。
假若人类是上帝造的,我们不能不钦佩他的手术精巧,因为他能给人类,装入天良这个奇妙的东西,不但能做人的良师益友,更可做人的侦探法制。天良能动人为善拒恶,天良也能发露人的罪过。人若听从它的忠告,就能勇气充足,无所畏惧。人若违反他的忠告,就必忐忑不安,疑鬼疑神。古今中外的罪犯,所以虽逃出法网,并不是因为官方侦探之术高明,而是因为他们的天良能替他们泄底。
俄国皇后凯瑟琳娜二世谋害她的丈夫和太子伊万之后,屡屡见他们两人的鬼魂向她苦笑。世间究竟有无鬼魂,还未经科学家的证明。我也未曾见过,不敢妄断。可是我敢断定凯瑟琳娜二世是受了天良的谴责,就以为冤魂向她索命。猫吃了老鼠,鹰害了野兔,绝不起鼠鬼兔魂向它们要求抵偿的感想,因为禽兽是没有天良的东西。人若为恶害人,而不起天良的反应,也就是与禽兽同类。
俗语说贼人胆虚,胆所以虚,是因为贼人先受了天良的打击。俗语说理直气壮,因为天良就是以真正为是的。人只要理直,天良就在心中助威。
讲天良,是由自己做起的,所以容易施行,并且绝不费力,绝不吃亏。只要自己以天良待人,人也必以天良相待。古语说至诚感人,至诚也就是天良。天良无不诚,不讲天良无不伪。至诚可以通天地之秘,至诚可以开金石之坚。用天良感化人,终能得到人的同情。甚至,本着天良责骂人,也不能招起人的怨恨。
讲天良是顺应自然,不讲天良是庸人自扰。讲天良才能“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才能“爱己之国,以及人之国”。才能“不独为自己谋,也肯替别人想”。才能“护真理,拒邪说”。才能“说实话,办实事”。天良,是天赋予人类的无价之宝。人所以得称万物之灵的原因也是在这一点上。欲谋人类的安和,除了发展天良之外,再无旁的方法。
人,一味地责人,无处不是荆天棘地。人,一味地责己,无处不是舜日尧天。人生的进步与成功,全是由责己而生。人生的退化与失败,全是因责人而起。
人生种种烦恼,多是因善于恕己而不肯恕人。恕己,无时不觉受了愁云惨雾的笼罩。恕人,无时不受了光风霁月的吹拂。现今,要人的斗争,青年的烦闷,全是由恕己、责人而起。要人是因为受了小人的恭维,青年是因为受了邪说的愚惑。大有作为的要人与大有后望的青年,全然被“恕己责人”四个字毁了。
人,若想求快乐,只有责己;人,若想寻烦恼,只有责人。换一句话说,人,若向自己吹毛求疵,人品必日高,学识必日进。人,若向别人吹毛求疵,人品必日低,学识必日退。你若愿判断一个人前途的命运,不必求占问卜,不必推命看相,只留心他是惯于责己,或是惯于责人。
我在前几年,因为惯于责人,所以时时错将自己认为好人,时时妄将别人当做坏蛋。不但因此生了满肚子肝气病,并且得罪了许多至亲厚友。近几年,我忽然起了悔悟,知道我这种恶习,实在是等于操刀自杀。于是乎,反其道而行。行了不久,不但肝气日渐减轻,亲友对我,也日渐亲密。我才明白,我若先以横眉怒目待人,人也绝不肯以和颜悦色对我。我若先以和颜悦色对人,人也不忍横眉怒目相待。愿生快乐,原是先由自己生。愿起烦恼,也是先由自己起。责己,天下无烦恼。责人,天下无快乐。
我现今日以作稿为主,而作稿又日以“责人”为事。我每次作完一稿,就觉脸红耳赤。我以为这种职业,足可以引我进了一个“长于责人,而短于自修”的绝路。并且,我时时起了一个万目所视,万手所指的恐惧。只怕偶尔行为失检,辱污了新闻记者神圣的命名。新闻记者,既以指导社会的人物自居,且以民众的喉舌自任。若言与行远。我岂不是等于捕盗的人做贼,岂不是如同劝节的人卖淫。我想到这里,只觉汗流浃背,心惊胆落。
烧香礼拜,静默鞠躬,是虚礼。守道施德,确行遗教是实功。虚礼多一件,实功少一件。虚礼少行无碍。实功须求其多。假若内无诚心,外行虚礼,不但是欺神骗鬼,简直是将自己认做毫无思想的行尸走肉。
子孙若不知要强,徒知日日拜祀祖先,并不能光宗耀祖。子孙若不能克绳祖武,纵能时时修理坟茔,也不能富贵荣华。子孙的命运,全是子孙自己造的,与死去的祖先毫不相干。只知日日拜祀祖先,反倒误了良好的光阴。只知时时修理坟茔,且必耗去有用的钱财。祖先,并非不当祭。坟茔,并非不可修。只是当祭时必祭,当修时则修。仅仅祭祖修坟,并不算对祖先尽了当子孙的义务。只要立志行些好事,不给祖先丢丑、招骂,就算对得起祖宗。假若子孙是秦桧那样的坏蛋,纵然天天祭祖,日日修坟,也不过是只能使祖先在九泉之下,捶胸跺脚。
人,应当有节,如同树必须有皮。皮,保护树的生存。节,维持人的尊严。人失了节,正如树掉了皮。我以为,所谓失节者,不只是通敌卖国,不只是被人奸淫。凡行一种举动,若勉强追随别人,而并不是出于自己的本心,也可以失节论。譬如,别人诵经礼拜静默鞠躬,你也就装模作样附和雷同,而并不审查是非,并不自问是否合乎你的天良,你也就是失节。人,对于小事,若有假装疯魔,对于大事,当然肯于倒行逆施。
大丈夫的行动,只以自己的天良写法则,绝不以众人的行动为标准。性命可以牺牲,天良绝不肯断送。勉强随和众人,就是出卖自己的天良。人若先肯出卖天良,身家妻女,无不可卖。至于出卖国土,出卖民族,不过是附带的条件。
不与众人相同,不是自甘退缩。勉强随和众人,不是努力前趋。我常说:“大丈夫须敢在众人之中落伍,须敢在圣质之后争前。怕追不上众人,是无耻。怕追不上圣贤,是无志。”
众人的举动,是一时的变态。圣贤的举动,是千古的成规。众人的举动,只是反常。圣贤的举动,只是顺理。学众人,必须装模作样,扭扭捏捏。学圣贤,只是安常守分,坦坦然然。并且,学众人,是学人。学圣贤,是修己。学人,是不敢违逆别人的行动。修己,是不敢违逆自己的天良。
所以圣贤者,并非得天独厚,也非三头六臂,也非能一餐斗米,也非能饮露吸风。圣贤所以与众不同之处,也不过是戒慎恐惧,事事务求顺合自己的天良。尧舜能不失天良而成圣贤。人只要对天良加意保守,尧舜并非不可学。
卡莱尔说:“人生最大的职务,不是应做远而不明白的,是当做近而清楚的。”可惜人的习性,多是对远而不明白的事,大耗精神,对近而清楚的事,偏不注意。这里舍近求远的毛病,耽误了许多应尽的本分,耽误了许多当前的要务。譬如有些人不敬活着的父母,而偏拜渺茫的神佛;不施行眼前的要政,而偏筹划未来的建设,这全是远近错乱,轻重颠倒的恶例。
心中若没有神佛,不必到庙里找神佛。心中若没有上帝,不必到礼拜堂去拜上帝。上帝与神佛是无所不在的。你只要将心打扫清洁了,你的心就是上帝或神佛的宝殿。我给某居士,写了四字“心即是佛”。我以为,他若时时刻刻将这句话,记在心里,不但与他自己有益,且能使别人沾光。
天下事,误于因循畏缩的人,固然不少。但是败于鲁莽浮躁的人,实在太多。只有谨慎沉稳的人,才能走进成功的路途。
圣经贤传,化人最难。淫词浪语,惑人甚易。然而稍有天良的人,绝不能因为淫词浪语受人的欢迎,而废弃圣经贤传。讲道德说仁义,必被人认为顽固迂腐。讲解放说自由,必被人捧为时代前锋。然而稍有天良的人,绝不能因为解放自由可以笼络人心,而蔑视仁义道德。
真知自爱的人,对于一时的荣辱,可以不计,对于千载的是非,在所必争。若自甘随众摇旗呐喊,就是情愿与草木同朽。
我的朋友某君说:“天下虽乱,我们胸中,不可再乱。夫下虽然无定,我们胸中,必须有定。”
因私怕得罪人,是好人。因私不怕得罪人,是恶人。因公怕得罪人,是懦夫。因公不怕得罪人,是豪杰。
为公要胆大,为私要胆小。为公若胆小,必致无所能为。为私若胆大,必致无所不为。
大丈夫不怕身死,只怕名辱。不怕掉头,只怕失节。不怕子断孙绝,只怕玷宗污祖。
“环境”只能影响匹夫小人,不能更变英雄豪杰。有志之士,要使环境适应自己,不可使自己适应环境。
人生最苦是有书无暇读,有钱不会用,有子不敢教。
愈是人浮于事的时候,愈闲不住真有本领的人才。愈是货压街头的日子,愈剩不下品质精良的货物。
果有真才,不愁没有识主。果有好货,不愁没有销路。旧学虽不时兴,旧学真有根底的,各处还是抢着任用;古玩虽不摩登,古玩真有特色的,各处还是抢着收存。人谋位置,货求买主,其实,位置何尝不寻找人才,买主何尝不寻找货物。
北平的医生,据说有三千余名。可是其中有几个医生,终日车马临门,应接不暇,对求诊的人,推也推不出去。有二千多医生,终日门可罗雀,独坐无聊,对有病的人,请也请不进来。可见,愈是那一行的人多,真有高超本领的人,愈能大走旺运。
平凡的人,只为人多事少发愁。有志之士,独为才能不足焦虑。
庸医不多,不能显名医,凡才不多,不能显奇才。
不必骂环境不良,先要问你自己良不良。不必骂人不肯用,先要问你自己是否真有被人聘用的本领。不必骂“社会组织不良”,先要问你自己是不是社会中的一个良好分子。
青年人好奇,是因为阅历少。老年人不好奇,是因为经验多。
四十岁,是“开倒车”的时期。你若不信,你到了这个年龄,你就知道你的思想是要“向后转”。
为恶如同欠款。你借钱之后纵然能忘了,可是借给你钱的人总能记得住。你为恶之后纵然能放在脑后,然而受你害的人必能存在心里。
抓住了时代,不如保住天良。若失去了天良,纵然抓住了时代,也是时代中的败类。
无知之辈,信假不信真,信虚不信实。信一时的浮说,不信永久的定理。
人,立身不可有色彩。求学不可有臭味。入派入系,左倾右倾,是失了自立性。大丈夫当超然自处,中立不倚。大丈夫要做松柏,不做藤萝。
人是能直立的动物,禽兽虫鱼绝无这种天赋的特能。猿虽然像人,但是立起来也不能直,纵然能直一时,也绝不能支持许久,所以猿猴终不能脱出兽的范围。人若将自己当人看,就当挺然直立,绝不可左倾右倾。
德国俗谚说:“捕野兔,用猎犬。捕愚人,用谀言。捕妇女,用金钱。”据我所知,猎犬未必准能捕住狡兔,金钱绝不能引动贞妇,唯独谀言,不但能迷惑愚人,甚至极聪明的人,一听人奉承一两句,也必骨软筋麻,在不知不觉之间就入了人的圈套。
走运时,不可趾高气扬,以免惹人怨恨;穷困时,不必愁眉苦脸,以免招人嫌恶。
行得通,是大道。分得清,是正理。
人生是苦劳,不是安乐,不但人是如此,一切活物无不如此。现今许多的青年男女,因为受了邪说的欺骗,以为生成一个人,就当享幸福,以为受了几年教育,就当有位置,这全是极端的错误。苏俄的情形,据宣传固然仿佛是人世的天堂,其实,不劳力不劳心的人,还是没有生活的门路。
人的一生,真仿佛是一个梦境,自己对于梦中的情形与种种稀奇古怪的穿插,一毫也竟不能自主,只有顺着梦境做下去,做到哪里是哪里,着急是无用,欢喜也是白费,一醒全完。人生,一切的遭遇与种种悲欢离合的事故,又何尝准能由着人的心意发生?只好顺着天良活下去,活到哪里是哪里,着急,急不了三万六千日;欢喜,也喜不了一千二百个月,一死全了。
你果有高人一等的本领,你就不必为久居人下着急。你做的工若比别人好,你占的位置必比别人长。你卖的货若比别人高,你的主顾必比别人多。不必怕别人打倒你,只怕你自己站不牢。
人生最大的光荣,是超然自主;人生最大的羞耻,是随声附和。在圣贤豪杰中,决寻不着半个随声附和之辈。在凡夫俗子里,绝找不出半个超然自主的人。
你生活一世,若不愿与草木同朽,你必须养成一个不受人牵动的坚心,练就一身不随人转移的硬骨。
不敢与众人异,就必与众人同。与众人同,就是一个凡人。敢与众人异,就必不与众人同。不与众人同,就是一个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