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墙
曾经走进一座冰库，里头一块块方方巨大的冰块，堆栈成一道道坚冷冰墙。刚开始，惊叹它们如水晶般洁净清凉，尤其袅袅散放的蒙蒙白雾，更添神秘的冷艳。但是，不到一分钟，我就被渗透骨髓的冰冷逼得急忙逃出屋外，让阳光溶解体内的寒气。
人与人之间有时也会有被冰墙阻隔的寒冷情境。过去有位同事口才很好，但由于他常信口开河，胡乱捏造一些话来批评别人或掩饰自己的过错，慢慢的，同事们为免被波及，一个个疏远他，和他保持安全距离。有一次他无意中说出，他是家中最平凡、最不讨父母欢喜的小孩；顽皮、不用功，常常挨打，为了避免挨老师和爸妈的棍子，他会涂改成绩，或假装肚子痛，或找其他理由来讨饶。
在成长过程中，我们为了生存，为了保护自己，会本能、不自觉的伸出自卫触角，长大后它们就变成一根根尖锐的刺，如刺猬般裹满全身，让别人不敢靠近。
每一道冰墙的形成都“其来有自”。一位好朋友头脑聪明，心思敏捷，也有颗善良体贴的心地，她个性内敛，不擅与人打交道，唯有熟识深交的朋友，她才会打开防备的心房，滔滔吐出心中的话。
她说小时候和奶奶同住，奶奶有着“棒下出孝子”、“不打不成器”的观念，她家小孩稍一做错事，便引来严厉的打骂。忙碌的父母似乎默许奶奶的管教，也无暇顾及孩子的感受。
她提到每次进入浴室盥洗时，都会将旁边的马桶盖往下阖起来。三十几年来的习惯也不以为异，后来发觉别人并没这么做。她细细思惟，找到了源头。
她说：“以前的厕所是看得见粪池的那种。我五岁时，有一回穿着新买的拖鞋上厕所，一只脚正要跨开来，脚上的拖鞋掉了下去。低头望着粪池里的拖鞋，当时心里很害怕：糟了，会被奶奶打！于是把一只脚伸进椭圆形的洞里，努力的用脚指头将粪坑里的拖鞋夹上来，然后跑到水龙头下，拼命冲洗沾满粪便的脚和拖鞋……”
从此，潜意识的恐惧，使她养成进浴室盖马桶盖的习惯。
这五岁小女孩的故事令人心酸！为了保护自己免受责备挨打，她是如此的自立自强！而为了不看人脸色，也养成她不求人的独立性格。
卡内基说：“当一个人受到批评、责备时，即是危险时刻了。”因为自尊受损，强者会反击，弱者会退缩，两者都会在自己和他人之间砌上冷硬的防御冰墙。
以前念过一段话：“在赞美中长大的孩子，懂得感激；在鼓励中长大的孩子，满怀信心；在亲热中长大的孩子，宅心仁厚；在幸福中长大的孩子，人生光明……”温暖的阳光可以融化冷硬的冰墙，赞美、鼓励、包容、耐心……都是阳光，让我们为周围的人也为自己撒下阳光吧！
被疼的感觉
凤山老人公寓崧鹤楼住着一对高龄八十二岁，结褵一甲子的高荣华、刘秀贞夫妇，两人六十年来形影不离，感情如胶似漆。
相片里的老先生正含情专注的为太太插上发饰，老太太则洋溢着甜蜜幸福的笑靥；苍苍白发下的两张容颜传递着绵长恋情的讯息。
仍像小姑娘般会向先生撒娇的太太说：“疼我最重要！”
是了，恃宠而“娇”，因为被疼爱，才会撒娇：能撒娇一辈子的女人，应是最幸福的吧！
俗家以前开餐厅，印象中，父母亲终年累月都在厨房忙进忙出，为川流不息的客人张罗着。如此，能让六个孩子衣食无缺，正常生活，顺利上学，已是费心费力，实在少有所谓的“亲子时间”，不过，老一辈的父母对孩子的爱，不在嘴边，在肢体、行动。
打从幼儿园至小学六年级，我都留着一头长发，每天早上起床，我会端着小凳子，往母亲身前一坐，母亲将我睡过一觉已紊乱的两条辫子拆开，用梳子细细梳理，再重新绑出两条光亮的辫子。每天我即是甩着两条长辫子上学去；它们也成了我的标志。
上了中学不能留长发，剪下的两束头发至今犹被母亲保留着。对它们，我并没特别依恋的感情（因为我不曾为它们梳理），但是，坐在母亲两腿之间，靠着她温暖的身体，享受她两手摩挲移动间流露的母爱；这种被疼的感觉，是我至今仍记忆鲜明的。
大学刚毕业那年，回家乡教书。学校离家里有一段距离，我不会骑脚踏车、机车，白天还好，有交通车可搭，遇到上夜间部的课，就得劳驾哥哥姐姐载我。有时他们忙着，父亲马上从抽屉拿出钥匙说：“走，爸爸载你去！”
那时父亲已经历过第一次中风，手脚不灵活，视力又不好，我不放心他夜间行驶，起先常婉拒，他却面露不悦之色：“父亲载女儿是天经地义，这是我的责任。”我只好默默的跨上后座。
像电影的慢动作镜头，父亲慢吞吞的发动、换档，然后以比脚踏车更慢的速度平平稳稳向前驶去。望着父亲后脑勺短疏斑白的头发，和发下厚折成赘肉的松弛后颈，我都会想起朱自清的《背影》。
不忍违抗父亲的爱心，于是一次又一次的，我满怀温暖、感恩及担忧，跨下后座，踏入学校办公室。
父母疼孩子、丈夫疼妻子，是天经地义，也是有情有义。
疼，就是惜；因为疼，所以会珍惜。回忆及留存被疼的感觉，但愿自己也能扩而大之，以昔日被疼的感觉来疼惜周围的人；珍惜因缘，更珍惜道情与才情。
相濡以沫
双眼茫然凝向遥远的深处，声音低沉、哀思：“花莲是我的伤心地。”
我默然。为这句话，我愿为故乡承受他的谴责；到底这块土地攫取了他妻子的生命及他的一条腿。
“不放心我自己开车回来，她特地搭飞机来花莲，陪我一起坐车回家的。没想到才到鲤鱼潭就翻车……”他不停的哀伤妻子的冤死，诅咒山路之险阻及自己的疏忽。
冥冥中，我却恍恍然有种感觉：
是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她飞到丈夫身边，担忧丈夫安危之一念，驱使她去阻挡灾难；甚而替丈夫成为死神的祭品。
情到深处便是愚。傻乎乎、幼稚、不可理喻的愚念，往往是感人的至情流露。
看到一则报导，一位妇人缠绵病榻，为了延续她游丝般的生命，其夫日夜不辞的服侍，为她翻身、进食、擦身、处理排泄物等等。贫病交迫的窘境下，多年来，他疲惫愁苦而无怨无尤，她清泪潸潸却无以言报。
情到深处便是愚。执着、怜惜、道义的愚念，往往是感人的至情流露。
走笔至此，不禁想起《庄子》里的一段话：“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
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这段话的意思是，泉水干涸了，鱼儿只能在陆地上苟延残喘互相吐气、吐口水来滋润对方，面临如此境地，还不如各自逍遥在水源丰沛的江湖里。
无论是亲子、夫妻或朋友，能患难相助，疾病相扶持；能同甘共苦，生死与共，当然是弥足珍贵的情操。尤期是体验到世风浇薄、人心险恶，闯得头破血流、精疲力竭之际，相濡以沫的当时，总会庆幸身边有人可信任、依赖和慰藉，而非孤独的啃噬疾苦。
话又说回来，于宽广江湖里一定要相忘吗？能否相偕快乐游？
再思之，“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纵然能相偕到老，黄泉路上仍是歧路各自行；骨肉至亲，生死亦不相替呀！
缘聚而能相偕，当相知相惜；缘散而须相忘，无论生离或死别，想必都如折翼截肢般痛苦。“有时作无想，生时作死想”，可能是去执解缚的一帖良药吧。
半截身影
摩托车行驶在平常上班的路途，无意中眼睛望向右边，突然，彷佛看到有个人影，不！只有上半身的一个身体，立在路旁干黄的泥土地上。
有些好奇与疑惑，下班时来到此处，特意放慢车速，却是什么也没看到。难道只是幻影？或只是一尊雕像，已被移走了？
那两三天经过那里，我都会不由自主把头朝过去。在约莫半公里，尽是荒土与杂草丛生的路边，只有一间老旧的、似违章建筑的矮小铁皮屋。
过了一星期，仍是上班时候，远远又见那半截身影！随着车子的移近，这回我瞧清楚了，确实是一个人！一个只有上半身，五十岁左右的妇人，正立在铁皮屋的门口，手里还拎着小水桶，在泼洒什么的。
接下来，她的出现成为我的期待。她怎么生活？有人照顾她吗？心底的挂念与担忧，已取代原有的好奇。但是，腼腆的我，鼓不起勇气将关怀的触角侵入她的世界。
直到有一天半夜被滂沱大雨惊醒，意识清楚的那一刻，出现在脑海的竟是那半截身影，及风雨中的孤独铁皮屋。第二天起个大早，提前出门，快靠近她“家”时，瞧见她正用两只手当脚，把身体从屋里移出来。
我将摩托车停在路旁，走到她面前，蹲下来和她打招呼。突然看见陌生人的造访，她有些吃惊，但很快露出坦然和善的微笑。
这个微笑化解了我的忐忑不安，这个微笑接纳了我，妇人以她的宽厚迎接我付出的温暖；我们成了朋友。
她说她的腿是好多年前，经过凯旋路旁的铁轨时，被火车辗断的。断得可真彻底！一截都不留！平时她以两片厚厚的塑料布包住臀部，靠着双手的力量，让身体在地上“走路”。
每天早上，她用手将身体送上轮椅，手推着轮椅到附近的工厂上班，赚钱养活自己。从她笃定的眼神、黝黑的皮肤和结实的肌肉，可以看出她是坚强勤劳的妇女。
谈了她的儿女，没提起先生，我也不好过问。有位刚上小学一年级的孙女，有时会过来陪她一起住。
铁皮搭成的小屋子里，一张以木板钉成的离地半尺高的大床，上面堆放棉被和几个破柜子，床的另一边就是瓦斯炉、电饭锅、铝锅等几个简单的厨具，为配合她的操作，都直接推在地上。
一个简陋、破旧、黯淡的世界里，住着一个坦荡、乐观、质朴的灵魂。
印象中，我在那儿吃过几次她煮的面、绿豆汤和粉圆，有时也会带一些水果、点心过去。虽然交谈不深，但人性良善的交流，曾在我们之间回荡着。十五年过去了，偶而那半截身影仍会浮上眼前。
不是理所当然
人生的残缺，人际的争执，常常导源于“理所当然”。
儿女对父母的予取予求是理所当然；老师认为学生理所当然须遵从、受教；主管认为属下理所当然须为他跑腿、听命行事；丈夫认为妻子理所当然应孝顺公婆、做家事；妻子认为丈夫理所当然须为她遮风避雨、天塌下来须帮她顶着；好朋友之间，理所当然应有情有义、鼎力相助……。
越是亲近的人，就有越多的理所当然。心情好的时候，理所当然代表信任、没距离、熟稔、亲密、舒坦、自在；心情不好时，“理所当然”就成了随便、漠视、不关心等负面情绪的隐晦根源。
一位朋友说她天生怕冷，每到冬天就手脚冰冷，晚上睡觉，即使穿上袜子，盖着厚厚的棉被，一双脚ㄚ子还是冰冷到天亮。结婚后，体贴的先生会将她的两只小脚放在他两腿之间。借着温热体温的煨暖，两只脚很快有了温度，她也舒舒服服的进入睡梦中。
甜蜜的感觉，随着单调的日子逐渐褪淡，像每天早上炒一盘他爱吃的蛋炒饭一样，一切是那么理所当然。
直到有一天夜晚，她已在被窝里躺一阵子，加班晚归，犹顶着外面冰寒气息的先生，掀开棉被钻进来时，一只冰冷的手无意中触到她的臂膀，冷流像触电似的窜至全身！那一刻的不舒服，才让她体会到平时先生煨暖她双脚的深情；原来，它不是理所当然的！
理所当然，就不可能感动。所以才有母亲长年累月的饮食照顾，抵不上陌生人一碗面之事；这不是虚构的故事，是现实生活里的悲哀。
感动的心情，需要有发泡剂，或许是距离，当时空阻隔、拉远，好似也让“思想小精灵”有了喘息、伸展的空隙，而变得温和柔软，这就是为什么“思念总在分手后”、“感动总在回忆里”的原因吧。
感动的发泡剂，有时是一场电影、一幅画、一首歌，或一篇文章、一本书。别人以文学、艺术淬炼生命的精华，我们捕捉、吸取，当两根弦频率相近，就会弹拨出感动的乐曲。
理所当然的付出，无疑是美丽的情感；理所当然的接受，也是一种坦然的态度。不过，如果习以为常而僵化至漠然无所知觉时，可能就是悲剧的开始。
因此，我们须常常记住：与其失去之后，才来后悔当初的理所当然，何不活着时让自己仍拥有一颗懂得感谢、会感动的心。当我们把自己、身边的人、身边的事拉得远远的，或放入电影、编入小说，再来欣赏，可能也是令人感动的篇章。
情与法
一对人人称羡金童玉女般的夫妻离婚了。之前的协调晤谈中，丈夫很遗憾聪慧能干的妻子，不能理解和配合他上求佛道、护持道场的愿心；妻子则怨怪丈夫将所有的时间奉献给寺院，心目中、嘴巴里，念念都是“上人”，完全无视她妻子的地位。
身为佛光山的弟子，深深明白星云大师人间佛教的精髓，我规劝做丈夫的需以家庭、妻儿为重，扮演好为人夫、为人父的角色，再为佛教服务等等。当场先生若有所悟，为长久以来冷落妻子而忏悔，并表示以后会善待妻子，做太太的更是心开意解，两人欢喜的携手回家。
没想到隔不到半年，终究还是离婚了！
我不禁想起多年前，有位烦恼迷惑的信徒，诉说他好不容易在退伍之后，找到人生另一目标──学佛，但是太太强烈反对，不知如何是好？他说：
“我又不是做坏事，也没去花天酒地，只是在家设个佛堂，她竟然发那么大的脾气，几次把佛像烧毁，又把经书撕破，她在造业呀！我担心她以后的下场……”
“有位法师说她是我的障道恶缘，我必须多多诵经回向给她。于是我每天更精进诵经、拜佛，她就更生气……她常要我陪她看电影、逛街买东西，我一点兴趣也没有。唉，人生无常，一切皆空，我现在已不求世俗之乐……”
当时我亦劝他暂时放下经书，多多陪伴妻子，我告诉他：
“你在军中服务二十几年，妻子朝思暮盼你退伍后能回到她身边，没想到你只顾着陪伴佛陀，她当然会不高兴；她要的是体贴的丈夫，而不是精进向道的丈夫。”
我教他“双管齐下”，太太不在家时（总会出门买菜吧），诵一部《普门品》，请观世音菩萨帮忙，让妻子能成为他学佛助缘，进而一起建立佛化家庭。平常嘛，多关心、多体贴、多陪伴。
这位信徒恍然大悟。过一阵子他再出现时，欢喜的告诉我：“师父，你的方法不错，我太太现在不反对我诵经拜佛了！”
佛陀的教法精辟微妙，是生命解脱之学、是宇宙探究之学，所以许多人一接触即如获至宝，倾心执取不放。如何在世间法与出世间法之间取得平衡，并游任自如，确是一门大学问。尤其在家居士不比出家人，不能任出离心一昧地增强，仍须兼顾现实的感情生活，才能维持家庭的圆满和谐。
钱的况味
车子行驶在高速公路上，快到第一个收费站，开车的人问道：“有没有四十块零钱？”我将手伸入口袋，一摸，愣住了！钱包呢？顿时心慌意乱，脑袋瓜里急速的一幕幕倒带：早上收拾衣服、放入盥洗用具、晕车药、薄荷油……哎呀，就是忘了打开抽屉，拿走昨晚已打点好的钱包。
我心中极为懊恼！不停的责怪自己，怎如此的粗心大意？
中途在休息站，大家除了上厕所，也顺道疗渴止饥。在餐饮部逛了一圈，虽然同伴好意贷款，但是我只买个面包和一瓶饮料，即讪讪然走出来。
到了目的地，大伙儿去参观艺术街。化为艺术的物品，有各类民生用品，也有纯装饰供把玩的，琳琅满目，煞是吸引人。一向物欲淡薄，这回难得有一样小东西让我动心而伫足流连，将它拿在手上细细品赏，想到身上没带钱，便轻轻放回去。
我想起父亲在世时，每次母亲要出门，除了旅费和一定的花费之外，父亲总会再塞一把钱给母亲，母亲也总是推辞：“够了，花不了那么多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