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我的手
以前上插花课时,看到旁边的人,有的轻松愉快,三两下便利落的插好一盆花;有的侧头思考,专心丈量,好似在进行一件伟大的艺术品。我呢?茫然盯着躺在桌上一枝枝美丽的花儿,和一丛丛翠绿的配角,一只手拿着剪刀,呆呆的愣在那儿。我不知如何裁剪,如何把它们安置到那一块绿色海棉上面。时间一秒一秒过去,在无意识当中,这堆花儿和叶子总算也“站”上去了。
最后,老师一一讲评、打分数,有人得到“表现优异”的赞美,有人得到“特殊造型”的鼓励。老师来到我身边,她看了看花,再转头看看我,我怯怯又心虚的迎上她的目光,老师只暧昧的说道:
“你看起来很有气质,应该属于有美感的人呀!”
喜爱山水花鸟的自然美景,曾希望藉由双手的挥洒,将宇宙万象留存画布。于是随师拜艺,从一笔笔挥毫画竹、画梅、画松,到画山水。也学了一阵子的静物写生,画出来的香蕉、苹果、蕃茄,还真栩栩如生。但是,后来发觉自己只会“依样画葫芦”,胸中无丘壑,不能凭思想、凭灵感来创作自己的东西;终究不是艺术家的料。
美妙的歌声、动人的乐曲,会让我侧耳倾听,无论是浑雄磅礡或悲怆婉约,常会绞得我心绪上奔下腾,柔肠千回百转。自觉声音虽不若黄莺出谷,但也不似乌鸦般粗哑,不免也想哼唱澎湃的情怀,有一天拉开喉咙初试啼音,才发现竟然曲不成调;原来我是“高不成、低不就”五音不全的人!
初始,以“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花应自然长在土里,而非被剪裁扭捏插在花盆中的论调,作为自己没插花美感的藏拙借口。逐渐的,认清自己“眼高手低”的真面目,便安份的当个单纯的欣赏者。
看画展,国画的幽邈清远,宛如空灵的禅境;油画浓郁甜美的田园风光,不就是朝思暮想的梦土吗?而CD一放,诸大师飨我以音乐大餐,莫扎特的“小步舞曲”轻快怡人;葛利格的“苏尔维基之歌”清脆又苍茫、壮丽而悲凉的旋律,更是令人荡气回肠。
美的响宴,即是无上的福报与享受。只是心如工画师,能描绘各种图画,心领神会,是自受用;拨云见日、水清见月,不是更能光辉映照,普同供养吗?
徒具敏锐易感的灵魂,空有浪漫唯美的性格,还是不能成就艺术的生命。我的心、我的手、我的躯体,如此不协调的并存着,又徒乎奈何!
谈洁癖
爱干净的凌香总是把家里清理得纤尘不染,自己的身体和穿着更是容不得一丁点的污垢。有位朋友开玩笑的说:“哪天往生前,请你务必将自己清洗好才躺下去。”她也揶揄道:“躺进棺木前,我会问你:里面擦干净了吗?”
无论如何清洗,我们的身体不可能维持长久的光鲜,脏了就洗,洗了又脏,日复一日,待双眼一闭,身体所有机能停止运作,任它肿胀溃烂,到时候有洁癖的灵魂又该如何?更何况《大般若经》说:“观内身,从足至顶,周帀薄皮,种种不净,充满身中。”平时身内身外已是诸孔常流不净呀!
同样是洁癖,也是所“洁”各有不同。有人容不下触觉的灰尘,有人要求视觉的整齐,有的人对味道特别敏感,像小狗似的缩鼻四处张之歙之,以香臭来判定物品的洁或秽。更有所谓听觉的洁癖,这种人容易被尖锐、吵杂的音声,震得毛孔悚栗、神经衰弱。
当然,兰芷之香、鲍鱼之臭也非绝对,如同“一水四见”,一样的花花世界,映照到不同人的六根,所产生的观感和效果真是千差万别。
洁癖的幅射因对象亲疏也有悬殊的景况,如有人出门必自备茶杯、碗筷,拒绝使用别人用过的任何器皿,但是回到家,小儿吃剩的、已拨弄搅和成惨不忍睹的杂烩,则能二话不说倒入自己的肚里。
碰不得办公室众人搓揉的抹布,却能眉头不皱揩净家中娃娃屁股的粪便。同样是涕泪纵横的苦脸,看在情人眼里可是“愁匀红粉泪,眉剪春山翠”呢。
另外,有一种我称之为“人格洁癖”。过去有位朋友是亲朋赞叹的贤妻良母,有一次夫妻斗嘴,丈夫彷佛压抑许久,忍不住脱口:“你很好!像观世音菩萨一样圣洁,我只是龌龊的凡夫!”
一般人只看见背在身前的他人过失袋,却看不到背在身后的自己过失袋,尤其自认品学兼优、珍惜羽毛的人,更会用一套已习惯的标准标尺丈量别人的言行,如不能忍受别人的拖拉、不守时、没条理;见不得邋遢、脏乱;听不得低俗粗鄙之言、虚假不实之词……而且越亲密的人,往往越受紧箍束缚之害。
由上述可知,生活习惯与人格道德这两种洁癖,对亲疏之包容度恰恰相反。同是一家人,纵有各自的生活洁癖,习惯了也就相安无事,反倒是人格洁癖,才是亲人之间难以跨越的鸿沟!
“水清难养鱼”,无论哪一种洁癖,过度就变成孤癖,最后,只好在无菌的真空包里拥抱孤独。
两般心情
孔子爱好音乐,尤其赞扬虞舜的韶乐,说它尽美又尽善,令他闻之三月不知肉味,而叹道:“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
对音乐推崇备至的孔子,曾向当时著名的音乐家师襄学习弹奏《文王操》,他认真的学会了曲谱、韵律,及其中思想内涵后,师襄要他学习新曲子,孔子还不满意说:“我还不知道作者是怎么样的人呢!”一遍一遍的练习,等他终于从琴乐中认出作者才罢休。
孔子这种“上穷碧落下黄泉”的学习精神令人敬佩。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可能因其认真得近乎钻牛角尖,又太重视音乐对国家社会的教化功能,才使得他虽是中国伟大的思想家、教育家,却不是音乐家吧!
反之,陶渊明常抚弄无弦之琴,自言“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就显出其怡然自得,意在琴外的“无事”心情。
在学习态度上,有人会将工作与娱乐划分为二,工作时全力以赴,务求完美;娱乐时全然放松,任运随意。有的人无论工作、娱乐,乃至居家生活,都一丝不茍。有的人则是举重若轻,甚或以“好玩”的心情看待每一件,完成每一件事。
《华严经》里,善财童子发了菩提心之后,为学菩萨行,修菩萨道,遍历一百一十城,参访五十三位善知识。他以至诚心、恭敬心,虚心认真的向每一位善知识求教,他从菩萨、比丘、长者、童子等人得到智慧、光明、离忧、无碍等各种法门。
有道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古来禅师四处云游参访,也是为寻师问道。因此,佛门不将旅游看作玩乐,而言“参访”,更是认为处处踪迹、个个人情,皆透露法音妙谛。
孔子“入大庙,每事问”,亦是精进的求道精神,再观羽扇纶巾的诸葛孔明,他满腹雄才韬略,隐时隆中高卧,不知日暮迟迟,出山协助刘备安邦定国时,仍然运筹帷幄于谈笑间。
我们来检视“业精于勤而荒于嬉”这句话,勤劳努力当然须受肯定,不过游戏也非一无是处。“玩物”不见得“丧志”,玩泥巴能捏出伟大的雕塑艺术,电动玩具不也牵出许多商机吗?
重点是怎么玩?心玩物,物在掌中任你操控;物玩心,则被物役而沉沦了。
我常把“认真做事,轻松度日”作为自己的座右铭。把事情做好是为人的本份和责任,是无能逃避的。不过,从中发现乐趣,从生活中寻找甘露,而让心情保持轻松愉快,应是我们可以做得到吧。
一番梦呓
无意追寻、无心编织,常常于深夜擅自闯入的梦境,总让人又爱又怕。
曾经梦里有母亲检查我放学后带回来的便当盒,掀开盒盖,看到颗粒不余而欣展眉头;梦里有兄弟姐妹嬉闹谈笑声;梦里有故乡熟悉的老屋、熟悉的街道;梦里一忽儿是留着两条辫子,活泼蹦跳,逗弄小哈巴狗的小女孩,一忽儿又是神色疲惫的返乡游子。
早就远离学生时代,但是考试的阴影还会罩上闇静子夜的幻境:摊开英文或数学考卷,满纸尽天书,满脑一片空白,下课铃声响起,试题尚未作完,焦灼慌乱的急出豆大汗珠,醒来兀自庆幸考试生涯业已绝缘。
有人梦见身陷蛇群,或被弃置荒芜、阴森、黝暗的涧谷、废墟中,无依无助的啜泣着。有人日子在“赶”中流过,梦里也为赶赴火车、飞机而急得气喘吁吁。
梦中能挑战现实生活的极限,在时光隧道里任我们钻进钻出。梦境如褪了色的旧相片或黑白老影片,上演着各种悲喜剧,清晓醒来,即使当时仍鲜明萦绕心际,下了床,细胞上紧发条活络之后,也就一张张消失无影。
人生数十寒暑亦如梦,生命中走过的一页页篇章何曾留存?
曾经宦途顺遂,享尽权力的滋味,一朝门前冷落车马稀,今昔相比,“官梦一场”不免歔欷;曾经锦衣玉食,童仆如云,待千金散尽,“富贵梦醒”怎不凄凉;曾是美满家庭,或天灾或自作孽,突然家破人散,“天伦梦碎”情何以堪……
在遭逢遽变,由高平处跌落山谷,鼻青脸肿,伤痕累累之际,我们会闭上眼睛告诉自己,这只是一场梦,梦醒了一切仍是原状;等到明白终究是残酷的现实时,却又执守过去的美梦不愿醒。
这就好比以前有位脚夫,为人挑酒,不慎跌了一跤,打破酒坛,想到自己无力赔偿,他呆坐地上自语:“能是梦便好!”又有一个穷书生考取了举人,正要去参加庆功宴,他恍惚以为不是真的,咬着自己的手臂说:“别是做梦吧?”
一个唯恐不是梦,一个唯恐是梦,不都是痴人说梦吗?
走笔至此,想到“庄生晓梦迷蝴蝶”,庄子翩翩蝴蝶梦,悠悠然逐香翻舞,醒来愉快的说:“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能够物我同化未尝不是美事,何况无论梦里梦外,总是真真假假;当下是真,缘去即幻,不是吗?
孤独时刻
从南到北的交通车上,播放一部“浩劫重生”的影片。片中男主角查克诺伦因飞机失事漂流到一座荒岛,刚开始那几个月,他惊慌恐惧,极力寻求被搜救的管道,却是几度希望燃起又被浇灭。
为了解决身体的需求,他喝椰子汁、吃生蟹肉。人类的生存本能,让他重新学习“钻木起火”的技能,终而尝到烤熟的蟹肉。脱离生食阶段之后,由于心理需求,一颗用血渍画出五官的排球,成了他日夜相伴,诉说心中话语的好朋友。
四年里,荒岛上无任何动物,他每天面对的是一片汪洋,唯一的声音是潮来汐往的海浪拍岸声。
屏幕上,透过长镜头,呈现蔚蓝海天和款摆树影的旖旎风光,如此自然美景,应是一般人心怡的渡假胜地,但是当一个人独自享有,而且可能是永无尽期的置身其间、于此终老时,内心那种漫长、无以排遣的强烈孤寂,才是最痛苦、最难堪受的吧!
达摩祖师从天竺来到中国,因和梁武帝言谈不契,无法实践弘扬禅法的心愿,而到嵩山少林寺后,面向山壁禅坐九年。后来并以“壁观”作为启迪学人的安心法门:“外息诸缘,内心无喘,心如墙壁,可以入道。”道宣大师对其禅法的评价是:“大乘壁观,功业最高,在世学流,归仰如市。”
坚硬的石壁,阻挡外界的五光十色、人情往来、恩怨纠葛;缜密的心壁,隔绝无明烦恼、妄念欲求、生死执着。
过去我心中常存着一个疑惑:假如当时达摩祖师禅坐时,不是面对坚固冷硬的石壁,而是起伏流动、千变万化的海洋,如此的“海观”,他会悟到什么?相信这位禅宗初祖所证悟的内容必定截然不同!其传扬的禅法甚至禅宗的历史,可能也要重新改写吧?
心内小宇宙和心外大宇宙单独相会时的共振互鸣,会激荡出变化多端的生命火花,或璀璨、或暗沉;或永续、或短暂;或欢愉、或痛苦……,思绪从查克诺伦跳到达摩祖师,从滚滚浪涛走向尖耸峭壁。
不知过了多久,一线阳光照进来,我如梦初醒,转眼望向窗外,深秋的野地里一片白茫芦花、水田中低头觅食的白鹭鸶、远处一幢幢的房屋、两旁急驶的车辆……,像电影胶卷一一在眼底闪过,我恍若隔世,从冰寒的荒山又回到温暖的人世间。
缓急定律
做个问卷调查,你是来到门口才由口袋掏出钥匙?或是距离一两公尺,甚至十来公尺,就已将钥匙拿在手上?要出远门,是当天才匆忙打包行李?还是几天前就已搬出行李箱,一边心头盘算,一边逐件打理?
世间有各种类型的生活习惯及思想行为。有的人吊儿郎当,一副“船到桥头自然直”、“天塌下来有高个儿顶住”的不在乎模样;有的人毛毛躁躁,所到之处不是踢倒椅子、打翻水,就是散播紧张气氛,惹得别人也跟着冒火躁动;有的人四平八稳,做事有条不紊;有的人拖拉敷衍……
当理路清晰的碰上杂乱无厘头、当急性子遇见慢郎中、当洁癖者和肮脏鬼在一起……会是怎样的局面?
记不得是何时养成的习惯,凡事喜欢好整以暇,和时间竞赛会令我慌张心悸,因此,在能作主的情况下,我会给自己留一些从容转缓的空隙。
年轻未学佛时,气势盛,耐性与包容心都不足。有一阵子手边同时负责两份月刊,在固定出刊期限的压力下,曾因美编拖稿而大发雷霆,险些让她被炒鱿鱼。此事造成的人情伤害,令我印象深刻。从此,我开始调整自己的脚步,试着理解别人的习惯,并学习以“理直气和”的方式与人沟通。
还有,我对休息的定义,是所作皆办或事情告个段落之后的全然放松。笨拙而脑筋直直的我,如同龟兔赛跑的乌龟,只能一步一步埋头走到终点才停下来。不过,好比父母叫孩子写完功课才能看电视、才能出去玩,孩子却禁不住电视和外面小朋友的诱惑;好比妻子叫先生去买酱油,先生却在路边看人下棋,忘了家中瓦斯炉上的炖锅正等着。有些人就是习惯悠闲的做一做、停一停。
后来我发现坚持到最后才休息,只有把自己和别人累垮。偷空喘口气、喝杯茶,或停下来嗅嗅花香,未尝不美?一股作气难以持久,也容易后继无力,而且等大功告成才去赏花,可能花已凋零了。原来,“放松的心情”也可以分期付款,不一定要一次付清。
过去极不喜欢“变化”,睡前会想一下明天的工作,如果第二天临时被打乱,不能依原定计划进行便怏怏不乐。一次又一次,慢慢的,我体会到人算不如天算、事事不能尽如人意,不就是“诸行无常”的印证吗?
何况缓与急只是个人心中的钟摆,非定律、无标准,而两极个性衍生出的种种喜怒哀乐,才形成多元多样的人世间呀。
神仙老虎狗
很早很早以前,有一个电视综艺节目叫“神仙、老虎、狗”。每次上演的短剧内容已记不得,但其对人性之刻划却清晰:
当一个人位高权重,能呼风唤雨时,好比神仙飘飘然的站在云端,俯视下面卑微的人群;享受权力滋味之后,很容易膨胀、趾高气昂,有如不可一世、作威作福、睥睨群生的凶猛老虎;有朝一日,从高处摔下来,潦倒不得志,又变成摇尾乞怜、看人脸色的小狗了。
这三种姿态是人性的面貌,当然就无所不在。一位开服饰店的朋友来山找我时,曾描述她的一位顾客:“她试穿衣服,不满意,往地上一丢,试穿第二件,也不满意,又是随意一扔,如此试了八九件,最后选中一件,还傲慢的说她没带钱出门,要我跟着到她家拿……一副老娘有钱,你就是要听我、服侍我!”
朋友说着,眼眶红了起来;为了混口饭,即使在自己屋檐下,也得忍气吞声了。
不过,如同“多年媳妇熬成婆”之后,有人在受难中磨出光亮的灵魂,不愿再以自己所受之苦加诸媳妇身上;有的人则是有样学样,甚至让媳妇加倍受苦,作为对自己的补偿。前者具备光辉的人性,后者必然有着神仙、老虎、狗的嘴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