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过三更,竹屋里并未着灯,一团漆黑,顾长容还未歇下。
“石芒,屈于人下的日子,并不好过吧。”顾长容笑着,对身前的男子说道。
这名男子身量与青止差不了多少,映入窗户的冷月照亮他的脸,清秀的眉目此时装满冷厉,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赫然就是青止正假扮着的石芒。
面对这是一张年轻的脸,绝不会有人相信,他其实已经二十有三。
“这点你恐怕比我更不如。”男子声音冷峭,话语里是浓浓的争锋相对。
“确实不如。”顾长容并不在意男子话语中的敌意:“对于世人而言,我根本只是一个不曾存在过的人呢。”
男子听得顾长容用这样平淡的语气说出这句话,不由问道:“你便不怨么?满京上下,皆知顾家独女顾长欢惊才绝艳,貌可倾城。而你,被当做一个不存在的人被囚禁了整整十八年,你的世界只有这方竹屋这么大,离群索居,无人问津,也许此生不见天日,你便不曾怨过么?”
顾长容闻见此语,不由笑出声:“石芒,你忘了,我早就不见天日。”
这句话里的冷意让男子愕然,他似乎这才意识到,顾长容生来就是一个双目失明的残女,一个被父母弃于暗室的少女,一个家族的弃子,一个作画的工具,一个不曾被世人所知的少女。
石芒心里不由有了两分愧意。然而转眼,这愧意便一扫而空——
犹记得十年前京都那场彻夜的大火,顾家满地的尸骸,连绵不休的惨叫,还有他打开暗室门,火光映亮面前这少女的脸时,她睁着一双空洞眼眸的冷绝模样,便如现今一般的无情。
石芒永远也忘不了她那一句冷冽入骨的“结束了么?”。
那时候她的表情……石芒想,一个面对族灭未曾流过一滴眼泪的少女,一个动一动手指就影响了家族命运,影响了朝堂走向的少女,本不需由他来同情。他收回心思,略有些讽意:“你叫青止代替我去寻那人,深夜会我,不会只是为了说这些话吧。”
“自然不是。”顾长容隐没在广袖下的手拢紧,话语间却无比从容自信:“石芒,助我离开。”
她说,助她离开。
十年前,石芒被安插在沈临川身边,其中一个任务就是护顾长欢周全,他那晚原是来救顾长欢,却无意间寻见这少女。那时她说的是什么?
“告诉沈临川,我可以助他。”就是这样一句话之后,她被沈临川囚了十年。
然而如今,她说她要离开。
“你凭什么以为,我会帮你?”石芒的声音里,装着浓浓嘲讽。
“永远停留在少年之姿,永远十五六岁的模样,石芒,你真是驻颜有术啊。”说出这一句,顾长容笑得开心。
“你!”石芒生满厚茧的右手转瞬缠上顾长容薄颈,顾长容一番直戳隐痛的话激得他失控。
“石芒,我可以救你。”顾长容似是感受不到受到胁迫的痛意,笑容更深。
“石芒,这种毒,我有办法解。”顾长容仰着头,一字一句地说道。
明明是不信的,石芒却松了手。
“夕暮酒。饮了此酒,少年之姿便犹如朝花暮落。石芒,停留在少年容貌,不能再得生长,不能繁衍子嗣,很痛苦吧。然而更痛苦的是,以少年之姿,却活不过而立之年呢。”顾长容笑意悠然,漫不经心说着话,却谨慎地捕捉着面前男子的动静。
直到此刻,石芒终于相信面前少女的话。他后退两步,虽然月色迷离,并不能看清,却依然深深凝视顾长容:“你当真可以救我?”
“我三岁时,作过一画,画的岳将军清君侧,平内乱。八岁时,作过两画,画的江山易主,顾氏族灭。十八岁,又作两画,其中一幅,画的胞姐少年白头。”
顾长容三岁时,恰是元成十五年。
元成十六年,顾长容年方四岁,元暨王逼宫,岳易攻城,平定内乱。
元成二十四年,顾长容年方九岁,江山易姓,改年号空昭。
空昭元年,顾长容年方十岁,顾氏满门族灭。
空昭九年,顾长容年十八,沈临川迎娶顾长欢前夕,顾长欢一夜白头,长睡不醒。
跟在沈临川身旁十三年,石芒对顾长容早有了解,只是听见顾长容这一番无遮无掩的话,仍然觉得不可置信。
“只要我助你离开,你便可予我解药?”石芒的声音里,有两分颤抖。
“石大人,说笑了呢。”顾长容伸手抚了抚被勒痛的薄颈,声音虚弱而清晰,出口称谓却已经变了。
于一片黑暗之中,敏锐捕捉到石芒身形微动,顾长容拂了拂衣袖,淡然道:“石大人对我动武亦是无用。我并非戏弄于你,解药并不在我手中,但我确然知道解决之道。”
石芒借着月色,审视着顾长容。这少女已经存了必得之心,才会公然揭穿他的身份。
“石大人,只要你助我离开,我便告之你解毒之策,你可觉公平?”
石芒哈哈一笑:“顾小姐便知我一定会应诺?”
“石大人是征战沙场的大丈夫,一言九鼎,必不会相欺于我。何况……我是什么样子,你也看得很清楚,当初我要留,就安安分分在这竹屋呆了整整十年,今日我要走,哪怕这天地山水困得住我的身体,也断然困不住我的心。”
石芒闻言面露震惊,这话,其实已存了威胁。顾长容这是在说,如若走不了,拼死也要得到解脱。
直到此刻,石芒才正眼看向顾长容,久久说不出话来。
“石大人?”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色已经有些亮,石芒深深看了顾长容一眼,窗外薄薄照亮顾长容的脸,这张脸,苍白而精致,两侧青丝沉沉垂下,让顾长容周身染上不符合这个年龄的空寂。
“你的要求,我应下了。”
听到这把冷硬的声音,顾长容一怔,随即大笑出声,坚定地一字一句说道:“长容,必不负君托。”
说话间,顾长容仰头而笑,青丝飘摇。不知何处一阵寒风吹过,顾长容遮住面容两侧的头发散开,露出一双赤眸,左眼角下赫然一颗朱砂。
石芒一愣,薄光清寒,赤眸青丝,冷面红砂,竟是分外妖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