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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访同年钦差侦案情(1)

话说达空在那一天晚上,从周御史的宅里回到店中,一夜的工夫,他简直的就是合不上眼,这是因为神经兴奋极了,所以就闹得夜不成寐。其实却也难怪,试想抱恨多年,今日方能作这最后的一击,成败所关,非同小可,怎么能够不动心呢。

到了第二天,他还是茶饭无心,坐立不安,恨不得再到周御史宅里,去打探消息。但是他也明白,这事是办不得的。不但在位之人不应烦渎,并且此事干系甚大,自己更该避些形迹。无奈要是不去,摺子到低递没递,可从哪里知晓呢?幸而他是个有计算的人,对于一切事情,皆能相机应付。当日他便从报房里订阅了一份京报,照例是随着有宫门钞的那宫门钞上所载,除去上谕以外,某日召见何人,某官呈递封奏,全都载得明白。这么一来,不就把当前的困难问题解决了么。达空眼巴巴地看了三天,真比举子望榜还要心切。果然在第三天看见了御史周乃蕃,呈递了封奏一件。隔了两天,又于召见军机之下,看见了御史周乃蕃的名字。他知道摺子已经御览,又复当面垂询,事情怎样,大概是已经定规了。到得此时,哪里还能够忍耐得住,他晓得要知道详细的情形,是非见周御史不可,再等着看宫钞,是无益的了。于是就在当天夜里,悄悄地前往。那宅里的门房已使过他的钱,不好意思留难,并且主人曾经吩咐过,说和尚来时,立刻就给回上去,因此毫不费事,便又得与周御史会面。

达空一见之下,他那悬悬的心先已放下一半,这因为从周御史的神气上,已经有所表现了。果然就座之后,还没有容他开口,周御史便先说道:“我算计着,你应该来的了。这件事总算顺利,昨天皇太后召见(此时正当慈禧皇太后垂帘听政之际)我当面奏封了案,回头仰窥圣意,恰是要认真办理。今天又召见刑部侍郎薛大人,我从军机处得来消息,是要派他到江苏查办事件。这个不用问,一定为的是这件案子了。”当时达空听到这里,不由得一片感激之心,发于肺腑,忙着跪倒在地,崩角有声,口中说道:“错非仰仗大人之力,将此案上达天听,焉能有拨云见日的一天。”周御史站起来道:“快请起来,不要这样,有话不妨慢慢地说。”达空立起身形,眼中还含着滴滴痛泪,这是因为他师父冤死多年,直到而今方算有了盼望。二人重新坐下,周御史又道:“我还要告诉你,那位薛大人向来是正直无私的,他这一趟前去,定能辨明冤抑,你尽管放心好了。不过旨意下来之后,还要陛辞请训,起程的话,大约须要耽搁些日子。我想你早晚大可回去。是不必在京久住的了。王大人那里,我已修下一封书信,回去见面时,替我多多拜上。”说着,便取出书信,当面交付。达空也说明次日动身,不再来府叩辞的话,这才走了。到得第二天,达空果然把一切事情,全都料理清楚,带着长工,仍按原来的路程回去。

沿途无话,不必细表。

单说这一日晌午时分,已经回到庙内。那时小吉祥儿已到外边去游玩,倒可省了许多的话。征装甫卸,用过了饭,可巧李刚正来探听消息,一见着达空的面,便十分高兴的说道:“师父,你这趟总算没有白辛苦,将来这一场儿官司,必然可以分出皂白来了。”达空道:“你这话从何说起?想我到京里去办事,你只守在此地,离得这么远,莫不成能够得着什么消息吗?”李刚笑道:“师父,你错了,岂不闻有句俗语儿,是一个雷天下响么。你在京里办事得手,咱们这里,可就见着动静了。别人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但哪里瞒得过我去。”达空听了,便觉诧异,便忙着问道:“你是见着什么动静,请你告诉我。”李刚道:“从先保甲局总办洪道台,如今不是作着本省的监道么,新近已经撤任了。还有那贼子胡得胜,不但撤去督标参将的差使,并且已交首县看管。这都是制台办的。要瞧这个来头,可不是你在京里办事已经得手了吗?”达空听到这里,不由得以手加额,喜动颜色。

倘问查办的钦差尚未来到南京,何以制军便能预先知晓,有了这番举动。其实若晓得官场的情事,这种事先发觉,有了布置,本是丝毫不足为怪的。因为那时候,所有各省督抚,虽无驻京办事人员传达一切消息,但是在军机处里,总要有靠近之人,作为自己的耳目。这类角色,差不多都是军机章京,当着红差使,能够跟军机大臣接近的。无论朝廷之上,一有什么举动,大约总瞒不了他们,他们得着信息,便给督抚去当耳报神,所以旨意不曾下来,当局就先知道了。他们当着这种密探,酬报都是很优厚的,每年可以得着很大的进款。有时借个题目额外需索,督抚也不能木点缀,就为的有缓急之时,博得个耳目灵通,不至于闹得冥忽罔觉。因此周御史递摺子,皇太后召见,接着派薛侍郎到江苏查办事件,这一切经过的情形,刘制台稳坐在南京,便事先能够得着消息了。因为周御史韵原摺已经抄来,晓得此次奏参,并不曾牵涉到自己,这事总算万幸,为是先站脚步起见,便把洪道台撤了任,将胡得胜看管起来。怕的是他一有知觉,畏罪潜逃,那可就要不好办咧。请思官场中,忽有这样突如其来的事情,怎能够不轰动一时呢。所以李刚一经听见,虽不晓得其中的内幕,但已猜到达空到京运动,必然是得了手了。

再说达空此时听了李刚的报告,晓得洪道台撤任,胡得胜看管,分明兆头甚好,自是满心欢喜,便也把自己到京之事,大略对他说知。最后又问地方上,可曾得着迎接钦差的消息。

李刚道:“这事还不曾听见。据我看,大约还得再过些个日子呢。你想人家作大官的,岂能跟这些民人一样,车马人辆,要一站一站的走。沿途地方官,都要远接近送,遇着刮风下雨,就不动身。或者身体不爽,也要耽搁一两天,哪里能够像你师父,这样的赶紧呢。”达空听了,连称有理。李刚因为有事,随后也就走了。

达空更不怠慢,立时便赶到王颂周的宅里去,见面之后,行礼问好。达空正要取出周御史的书信,然后再详陈一切,不料王颂周已是手拈胡须,哈哈笑道:“我从先的那上梦,隔了这么许多年,不想事到而今,方才算是应验了。但不知道你可也曾领悟不曾?”达空听了,不禁一愣道:“小僧智识浅短,还未能领悟玄机,尚求大人明白指示。”王颂周很得意的说道:“那天我一见着官报,心里触动,便已了然了。你想,这次查办事件的钦差,不是派韵薛侍郎吗?薛与雪同音,他是奉着朝命而来,就仿佛是自天而下,那可不是天降大雪是什么?”达空听到这里,连连点头,不过他却心中暗想,还有那穆如清风一句,可又应该作何解释呢?但是王颂周此时早又接着说道:“你可晓得那薛侍郎,官印是一个清字,岂不是下一句,也就闪闪烁烁的,有了着落吗!”达空至此,不由得十分叹异,以为这种解释,是最确当的了。焉知细微曲折,尚有未尽,只好等下文再表。

且说王颂周把他的见解,讲明了以后,达空这才取出周御史的信,双手呈上。王颂周接了过来,拆阅已毕,便道:“这件事总算不错,他递了个很有价值的摺子,我藉此了却一重心愿。你算是替你师父辨白冤屈,可以说是一举而三善备了。”

随又动问到京以后之事,达空述说了一遍,但是摺敬一层并没有提,只说送了一些水礼。王颂周听着,很是高兴。达空便就告辞走了。

光阴荏苒,转眼又过了十来天,驿报接二连三的似雪片飞来,钦差已是将要到了,制台委首县办差,一切均已齐毕。那时省城的官员,倒有许多捏着两把汗的,测不透朝廷筒派钦差查办究系何事,万千跟自己有关吉凶,就有些难保。他们万没料到,却是多年以前花牌楼的那件案子,反倒担了好些无谓的惊恐。再说这一日晌午时分,钦差已经到了。当时刘制军已是统率文武官员,鹄列迎接,所有一切仪注及跪请圣安礼节,无庸细表。当时只有制台跟钦差略作周旋,司道各员全都插不上话去。制台见钦差只带了两三个随员及数名亲随,仪从过于简略,便吩咐得力的文武巡捕,及几名干练的差官,叫跟到钦差大人行辕何候一切。钦差拱手致谢,随即乘坐大轿,摆开全副仪仗,所有制台派的人,扶轿杠的扶轿杠,打顶马的打顶马,前呼后拥,浩浩荡荡而去。及至钦差进了行辕,刚才坐稳,制台已是亲身来拜。两司以下文武各员,全都递上手本参谒。钦差只把制台请进去,谈了几句,便作辞走了。其余各员,是一律道乏挡驾。当日因为行程劳顿,钦差并不曾出去。到得第二天午前,方到制台衙门去回拜,那里是早已预备好的了,一听得钦差驾到,所有内外中门一律打开,升了三声大炮,两旁作着细乐,钦差的大轿,一直抬了进去,到得大厅以外,轿子落平,钦差慢慢地下来,制台已是降阶相迎,进厅落座,谈及奉旨查办。制台道:“其实这件案子,总办保甲局的祝道台,已向小弟回过。在前些日子,已把洪道台撤任,胡得胜交首县看管起来。小弟本想要亲自审讯,以期得个水落石出,但一来案牍劳形,未暇及顾。二来考虑之下,其中不免有些关碍,所以还在踌躇着。如今钦差到来,得卸仔肩,自问实在庆幸得很。”

钦差听到此言,神情似乎有些错愕,便向制台问道:“不知此案尚有何种关碍。”制台微笑道:“说起这个关碍,愿情尽言无隐,咱们私下里,不妨有个商酌。这个关碍,恰像是小弟一点私心,但无妨向钦差剖明,好在内省还不至有疚。”钦差点点头道:“当得领教。”制台便又接着说道:“这花牌楼一案,已是事隔多年,当初是由沈文肃公手内办结的。如今一旦平反过来,便是屈杀了两条人命。洪道台、胡参将罪有应得,那是不必说了。但恐一经奏明,沈公也难免要担处分,在小弟愚见,以为沈公生前懋着勋劳,朝廷礼遇极厚,及至后来薨逝,所予饰终之典,亦复优隆,照这样,君之待臣,臣之事君,总算均尽其道,无愧全始全终的了。现在若因旧案重提,担了身后之咎,倘存投鼠忌器之见,经手此案的人,岂不要于心未安吗?

这便是小弟煞费踌躇的原故。”钦差听了,便道:“制军所见甚大,如今一经道破,深获我心,此案如其平反过来,俟小弟进京覆命之时,一定从中斡旋就是。再者,便是大臣前,也无妨说明此意,谅来也没有个不慨表同情的。本来沈公忧国爱民,当世自有公论,又何能区区小愆,掩其大德呢。”制台听到此处,不禁满面春风,向着钦差拱手道:“小弟这里先谢过了。”

钦差笑道:“此事与制军无干,何劳言谢。”制台道:“话虽如此说,但小弟有心无力,枉事低徊,今得钦差一律成全,代我了其心愿,焉有不谢之理。”当时宾主二人因为意见相投,便谈得格外融洽。后来钦差向制台问道:“此处有一位姓王名镐,号叫颂周的,从先作过臬司,但已是告休多年了,不知此时是否还在?”

制台道:“这位先生,以前也倒听人谈过,大约只在家里休养,从来不干预地方公事的。据他那种行径,很是个性情淡泊、品行高尚的人。不知钦差何故问及?”钦差笑道:“他与小弟是会榜同年,如今来到此处,打算要乘便望看一番,并无别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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