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女大人，祈福仪式结束，您可以起来了。”
泰勒尝试着站起身，因为长久的跪拜，他的双腿已经麻木了。膝盖上传来一阵针刺似的疼痛，他摇摇晃晃地站直，身形一个不稳，就要踉跄地倒在地上。
“圣女大人！”前来通告的神官慌忙扶住男孩。
“我没事。”泰勒冷淡地拂开神官的手，“莫克斯呢？今天有他的魔法课。”
年轻的神官满面担忧，虽然贵为圣女，但泰勒还只是个十一岁的孩子。每天这样跪在神像下整整一上午，小孩子的身体怎么吃得消。除了例行的祈福，泰勒还需要学习各种圣女必须掌握的知识，繁重的课业让他殚精竭虑。而这样的圣女大人，还要维持自己的骄傲和尊严，不肯流露出一丝一毫的软弱。
纵使是担心，神官也知道，圣女的生活轮不到自己来置喙，他恭声回答：“莫克斯大人特意交待了，您今天暂且不用上课。”
“哦？”泰勒挑眉，莫克斯是神殿的大神官，也是泰勒实际的教导人。他年纪已经很大了，为人严厉又苛刻。为了将泰勒培养成优秀的圣女，莫克斯几乎是以一种残酷的方式来教导泰勒，“出了什么事吗？”莫克斯会做出暂停课程的决定，只能是有什么其他事情。
“莱昂公爵前来拜访，莫克斯大人请您去会客室。”
是舅舅来了，这可真稀奇。
泰勒面上神情不变，既没有欣喜，也没有诧异。除了叔父，舅舅就是他在世上最亲近的亲人了。回想起来，母亲的葬礼之后，他与这位罗伯特·莱昂公爵已经有差不多一年没见了。
吱呀一声，门被轻轻推开了。紫袍的男人站起来，看向门外美丽的男孩。
“舅舅。”泰勒露出一个亲昵的微笑，姿态优雅地朝罗伯特迎去。
“泰勒，亲爱的。”罗伯特想给泰勒一个拥抱，但却被男孩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他朝罗伯特伸出手，示意公爵行吻手礼。男人不由微微一愣，但他很快回过神，“亲爱的，你长高了。”
泰勒并没有回应，而是转而望着沉默地坐在一旁的莫克斯：“莫克斯，今天的魔法课取消了吗？”
“是的，大人。”莫克斯站起来，“公爵希望能和您好好聊一聊，你们许久未见了。况且，您在魔法课上的表现很优秀，如果您愿意的话，明天的课程也可以取消。”老人随即朝门外走去，“我就不打扰了。”
泰勒微笑着目送莫克斯远去，方才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你不需要这样做，要让莫克斯松口给我一天假期，可不简单吧。”
罗伯特忍不住笑了起来：“确实，他很坚持，我只能抬出莱昂家族家主的身份来让他屈服了。”他看向泰勒，“他是位称职的老师，不要对他有怨怼，泰勒。”
“当然不会，莫克斯并没有什么无礼的地方。”
“我知道你会很辛苦。”罗伯特收起了脸上的笑容，“以前玛丽还是圣女的时候，每次我来看她，她的双腿都是淤肿的。”他马上意识到不应该提到自己的妹妹，连忙换了个话题，“上周蕾妮过了十二岁的生日，她托我向你问好。”
“很遗憾我不能去看她。”泰勒就像没有听到罗伯特之前的话一样，“你应该还很忙吧，我在神殿过的很好，你不需要担心。”
良久的沉默后，罗伯特有些艰涩的开口：“你不想见到我是吗？泰勒，你，怨我吧？”
“你说笑了。”泰勒垂下眼睫，“我怎么会怨你呢？”
罗伯特苦笑起来：“如果不是我的教导，玛丽不会对圣女的传承那样狂热，你也不会……”
“这不是你的错。”泰勒打断他，“莱昂家族世代都是那样教导圣女的，况且，这和母亲的信仰也没有关系。”
这只是，为了维持虚假的圣女家族高贵下去的方法罢了。每一任被选出来的圣女都被灌输了无比狂热的信仰，她们以扮演完美的圣女为使命，并且毕生都希望能诞下真正的圣女。这也是当初泰勒的孪生姐姐突然夭折后，玛格丽特皇后立刻就崩溃了的原因。
哪怕后来石板神谕承认了泰勒的圣女身份，她也不肯接受自己的儿子。是啊，圣女居然是男的，这是多么可笑又匪夷所思的事情。如果让泰勒穿着男装站在大街上昭告自己是圣女，根本就不会有任何人会相信。
我所怨怼的，并不是母亲对的诅咒和冷漠。哪怕她想一个慈爱的母亲那样对待我，又能怎样呢？帝国需要圣女，无论如何，我都必须穿上裙子，站在神殿里接受万人跪拜。
圣女的荣光从三百年打败黑暗势力的那一刻起，开始不断发酵。人们尊她是神明在人间的代言人，起初，她只是战时的精神领袖。后来，圣女渐渐被赋予了更大的力量。没有人知道这传言是从何而起的，在流逝的时间里，圣女成为了凌驾于皇权之上的至高存在。人们信仰那个神秘的女人，认为她能护佑大陆上的一切。
莱昂家族的成员心知肚明，这种传言怎么可能是真的。初代圣女的真正力量已经没有人知道了，但至少，对此后每一任假冒的圣女来说，她们不过是疯狂又可悲的傀儡。
讽刺的事情在于，韦斯特大陆居然像人们祈盼的那样，整整维持了三百年的和平与安宁。没有战争，没有杀戮，甚至连破坏力巨大的天灾都没有。这是圣女大人的护佑啊，无数人这样相信着，对那个神秘的女人更为深信不疑。
如果说一开始，莱昂家族和皇室出于政治需要而放任对圣女力量的夸大。那么后续的发展，是他们都无法预料和阻止的了。
假的圣女又怎么可能有护佑韦斯特全境的力量，但是没有人敢于问出这疑问。他们只能眼见着谎言越来越巨大，也越来越真实。
“神女终将降临，它身负神的旨意。
密林洞开，深渊沸腾，过去即是未来，未来即是过去。
它至高无上，它超越一切，它从远方来，它消失在长夜里。”
镌刻在石板上的神谕是他们唯一的希望，圣女还会再次降临。只有这无望缥缈的预言能稍微慰藉他们，慰藉着安布雷齐帝国最上层的骗子们。
“我们都没有资格怨恨其他人。”年幼的泰勒早已明白，因为我也是这谎言的一部分。真正的圣女吗？和民众对圣女的祈盼比起来，我算不上什么真正的圣女吧。
泰勒站了起来：“舅舅，放心吧，我会成为合格的圣女。那个召唤咒语，莫克斯说我已经可以开始学习了。等到我成功召唤到异界的勇士，你就不需要再担心了。”
“我并不是因为这个才来的……”
但是罗伯特的话还没说完，泰勒便走了出去：“再会，舅舅。”他甚至没有再多看男人一眼。
泰勒从梦中惊醒，他没想到自己居然梦见了舅舅。已经很多年了吧，他已经很多年没见过那个男人了。他曾经用冷淡的语言拒绝过那个男人的关心，后来，那个男人就不再坚持去神殿看望他了。
“这样也好，泰勒。”他记得最后一次在神殿见到舅舅时，罗伯特那样说道，“不知道春天有多暖，也就不会觉得冬天难熬了。”
之后，他们仅有的碰面也都是在皇宫重大的仪式上了。再之后，泰勒听说莱昂公爵的身体越来越不好，渐渐隐居在封地的庄园里，很少出来视事。舅舅他，已经老了吧。
作为上一任莱昂公爵的长子，罗伯特比两个妹妹要大上许多。他几乎是看着玛格丽特和伊迪斯长大的，而玛格丽特的疯狂，也是他一手教育出来的。
“呵……”泰勒轻轻笑了起来，过去的日子，似乎离他很远了。其实不过是半年前吧，他还待在那座巨大的神殿里。我已经知道春天有多暖了呢，舅舅。
泰勒随手披了件衣服，想去院子里透透气。夜色深沉，整间旅店寂然无声，泰勒忽然发现奥维尔的房间里还亮着灯火。
“奥维尔。”泰勒敲了敲奥维尔房间的门，“你还没睡吗？”
片刻后，奥维尔打开房门，青年蹙着眉：“殿下，这么晚了，您怎么还不安歇？”
“做了个梦。”泰勒信步走进奥维尔的房间，桌上点着一盏灯，昏黄的灯火下，是一封未写完的信，“给谁写的？“泰勒随口问道。
“丹尼尔。”奥维尔将信纸折了起来，“是手稿的事。”
“有眉目了吗？”想到这件烦心事，泰勒不由有些气闷。
“还没有。”奥维尔遗憾地摇头，“丹尼尔来信说，他已经离开卡宴城了，如果有他出面的话，找到的几率应该会大一点。”
“替我问候他。”泰勒不由回忆起梦里的莫克斯，对他来说，莫克斯也是十分久远的过去了。那个严厉的老人在他十五岁时去世，接替大神官一职的，是他的弟子丹尼尔。
“好的，殿下。”奥维尔犹豫着，考虑要不要把昨天听到的传言告诉泰勒。
“怎么了？”泰勒注意到青年欲言又止的神情。
“没什么。”青年笑了笑，“用不了多久，我们就可以到利海堡了。”
“是啊。”泰勒望向窗外，“快了……”
这一切，就快要结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