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来了一波卖班刊的。
说是一波,其实他们都来自同一个地方。
三班的书架上,摆上了继红高一六个班的班刊。
继红对于这座城市的初中生来说,是一个隐藏的终极目标,是每个学生愿意或不愿意说的理想。
不同于高考的时候可以说一句人各有志,可以有并列而无法选择的的清华北大,在这座城市里,继红占据了一个高中能有的所有优势。
就比如他们可以出班刊拿出来卖。
午睡时间,余瑜不太困,随手抽了一本班刊翻看。
许多许多年的以后,余瑜依然记得其中的一本班刊叫做“巴山夜雨”。至于内容是什么,却随时间淹没在记忆的尘土里。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是怎样一种美好的期待啊~
来上课的语文老师是个过半百的老太太,姓齐,已经到了退休的年纪。
齐老师教他们一年就要退休了的事从来不是秘密,再加上她教的又是拉不开分差的语文,学生们对她的态度完全谈不上热络亲近。
只有余瑜恍若不知一般,她喜欢语文,对出口成章的语文老师也就多一些崇拜。
齐奶奶是送走了一届初四毕业生之后教的三班,每每身量未足的余瑜抱着一摞比余瑜自己还高的作业本摇摇晃晃地走到她办公桌前却又从来不喊累的时候,她都忍不住心疼这个小姑娘。
于是自然而然的,余瑜成了齐奶奶的课代表。
齐奶奶看到了余瑜桌上的书,和蔼地笑了,她在英烈教书多年,对继红也算得上熟悉。
“想考继红吗?”
余瑜脸一红,腼腆地笑一笑。
“你们想考继红吗?”
下面窸窸窣窣地出现了“考不上啊”,“能去九监就知足了啊”,“还早着呢”几种声音。
九监,也就是九中,本市素来以严格的管理和题海战术著称的一所高中,俗称“第九监狱”。
余瑜清楚地在其中捕捉到了两声坚定的“必须想啊”,抬眼去看,只见到了安九洲自信满满的笑脸。
“余瑜不想吗?”安九洲对上了余瑜的目光,问道。
“想。”在安九洲炯炯目光的注视下,余瑜没有力气撒谎。
和安九洲相处了小半年,余瑜太清楚安九洲这种目光意味着什么。
他们两个在优班上大课,每次遇上老师说以班级为分组比赛的时候,坐在前排的安九洲都会回过头,目光炯炯的看着自己,问她,“余瑜,你想赢吗?”
余瑜点了头,两人就心照不宣地一同尽最大努力做题抢答,分工配合,一同接受赢过所有的酣畅淋漓或者因为人少而输掉的不甘。
这样的革命情谊,总让余瑜不忍辜负。
另外一声明显就出现在前排,余瑜却没有找到正主。
会是谁呢?
许懋是不会说的,她爱面子的很,余瑜已经听到“现在才哪到哪就惦记继红了,考不上的时候也不怕打脸啊”的冷嘲热讽。
李以园则一脸娇矜地皱着眉,“考继红很不容易吧,太苦了,我还是去九中吧,不不不,九中也太苦了,我考下面实验中学或者天府中学就可以了,也能出几个上清华北大的。”
那时候他们眼里的好大学,还只有清华北大。
不知不觉,余瑜自己都没有发觉,她已经是按照成绩的顺序一个一个捋下去了。
“啊~我也想。”一个迷迷糊糊的声音传来。
余瑜回过头去看,就看到沈知然揉着眼睛的模样。
“刚才是你说的?”
“刚才?”沈知然一脸莫名,“我刚醒。”
余瑜点了点头,转过来的时候发现萧瑾正伏在桌上盯着自己看。
“怎么了?”
“你想吗?”
“什么?”
“继红。”
“嗯。”
“那就好。”
萧瑾说出最后这句话的时候,沉黑的眸子好像在发光。
余瑜看到那样的光芒,突然就明白了什么。
她向萧瑾伸出手。
萧瑾却没有和她击掌,只是用拳抵了一下,没有碰到余瑜的手就收回去了。
“好了好了,”齐奶奶没想到这帮学生提起继红还收不住了,“不管想考哪都给我好好上课。”
齐奶奶讲的正是李商隐那首《夜雨寄北》。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语文老师讲课素来就是如此的,从一首诗扯到了作者,说到了李商隐因为网络小说流行起来的那句“心有灵犀一点通”。
李以园用手握着脸,神情说不出的“缠绵悱恻”,一点一点念着,“心有灵犀一点通啊…”
萧瑾听到声音,白了李以园一眼,好在正沉浸在粉色泡泡里的李以园不想自己破坏气氛,不然又要吵起来。
余瑜本来等待着齐奶奶的下文,萧瑾戳了她的肩膀好几下,余瑜不得已只得转过头去。
“他们说的那首诗是什么,你知道吗?”
萧瑾语文不好,问出这样的问题也不奇怪,余瑜不疑有他,自然地点点头,“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李商隐思念妻子之作。”
萧瑾看着余瑜自然不过的神情,心里升起一丝无奈,却又有小小庆幸。
“哦。”
“嗯?”余瑜感觉萧瑾还是有话要说,静待他的下文。
萧瑾看着余瑜清澈的眼神,突然有一种负罪感,摇了摇头,“等以后再和你说。”
“以后?”
“考上继红的。”
考上继红,怎么着也得三年半以后吧…余瑜暗自腹诽,倒是也没有追问。
事后,余瑜不只一次地问自己,为什么不多问一句呢。哪怕一句。
万一萧瑾会说些什么。
时光的流光溢彩,看得见却不一定抓得住,自以为对的事情,以后也说不定会变成什么模样。
可人在少年时,总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觉得努力过就该被肯定,涉得昆仑笑得吕梁就该化作莫邪青霜,久旱逢甘霖就该他乡遇故知,金榜题名时就有洞房花烛夜。
很久很久之后一起复习马哲时,余瑜曾玩笑着提起过最后一句,作为没有掌握联系客观性原理而主观臆造的典例。
只是现在,他们都还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