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果千收到一封盖着鲁镇邮戳的信。
信写得很伤感动情，就像杨萌平日坐在身旁默默地垂下一抹黑长的眼睫毛一样。
她恳求，千万不要把他俩的事告诉她的双亲，她不想伤父母的心。她想过了，春节后还是回来南市，因为鲁镇的人都知道她是南去成亲的……
"孩子的日子不好过……"果千心里很难受。
杨萌这孩子很得人疼。人的遭遇交叉在一起的时候往往生发出一种人生的共鸣，这也许是人类感情的一个高点吧！她很渴望有个女儿，杨萌来了恰好填补上这个希望。孩子工作的图书馆就在附近，她偏偏留她住在家里。小镇人家温厚纯朴、勤俭洁净，且手脚勤快，家务事看过一眼便料理得井井有条。厨房用具该放在哪里就放在哪里，妥贴顺眼。午餐一家人都在外面吃。下班回来晚饭她给煮好了，味道可口，连林明也点头赞赏。家务事她悄悄地全揽了，一点也用不着果千费心。上了电视大学，孩子顾不上看香港电视，埋头学习。晚上家里还是一样的清静安宁。她担心过向宇会不会稍嫌杨萌"土"了点儿。来这里近一年了。杨萌依然留着一头短发，丰腴匀称的身材穿上石磨蓝长裤，白衬衫，裹上黑短外套，看上清楚雅朴别具一格，自有迷人的魅力。可贵之处也许在于尽管彩色新潮却依然保有着自己的色彩，显出一种特具的高雅。她放心了，孩子有自己的主见，不随波逐流。
当然，向宇的洋气可能引起的碰撞也使做母亲的暗地里担忧。他笑谑着说过母亲："你呀！九斤老太太。"杨萌在一旁听了只微微一笑，依旧检拾好可乐、啤酒的空罐子、瓶子，胶袋子，奶粉高罐子……，放满了一纸箱，塞在阳台角上。街上没废旧回收店。他看不过眼便一古脑儿地把那些杂乱扔进垃圾桶里去。"你要上的第一堂课：学会扔东西！"他笑道。这也算是一门复杂的"未来学"，首先市场上得有东西让你扔，还要有钱买回来用了扔，之后才谈得上舍得舍不得扔……，一天，收废旧的终于推着辆尾架上装着只竹箩的旧自行车上街叫喊，虽然只换了一块三角钱，她脸上顿时光采焕然，兴高采烈……
那回他到沙头角中英街给她挑了件巴黎丝衬衣回来，杏色、贴身、太空式领子，她口上没说心里挺满意。问了价钱之后才呀的喊了一声，"在鲁镇两个月的饭钱！"一旦记起鲁镇她什么东西也舍不得买。
这些平凡小事，隐隐地引起做妈妈的忧虑……
星期天杨萌从外面回来就一直呆在房里，眼圈儿红红的把床上的被枕摺了又叠，叠了又摺。之后便躺下来一动不动。
"你不舒服？"果千问。
"没什么。头有点晕。"
"吃片感冒灵。"
"不用了。"杨萌咽住泪水。
"向宇呢？"他俩是一块儿出去的。
"…………"
"他欺负你了？"
姑娘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
"你们不去了蜜湖度假村么？"
杨萌含着泪点了点头，"在杨柳亭我突然觉得很累，便坐在石椅上歇一会，对他说："我头晕！"他远远地站若，"有啥办法，我又不是医生！"……"
"就为这事！"果千问。
"他从没有这样对我说话过。"
"也许他工作不顺心呢！你心放宽点。"果千只好安慰着她。女儿家心细，也容易动感情。
后来她觉察到儿子脸上神态的淡漠，周末间或两人还去听听歌星演唱，到后来便各自玩去。杨萌像只小猫儿整天躲在房里看书，文学、历史、哲学都涉猎了，对庄子尤感兴趣。好像生活中要想的东西老庄都给你想过了。她后悔对哲学的神奇力懂得太迟了。
等到母亲发觉儿子另有新欢的时候，杨萌对此已显得淡然，好像早已洞察中国妇女从来都是不幸的。她想的不是自己。夜里合不上眼惦念着爸爸妈妈，没脸回去见他们。爸爸早给她说这门亲事不登对，靠近香港的地方污染、霉菌、臭气都特别的浓。厂里师妹也替她担心，一个人跑到老远的南方去，图个啥？暗地里却又惊讶于这爱情的力量。她着了迷，什么人的话都听不进，一心南飞。镇子小，方圆几里地都知道萌萌往南边嫁人去了。这一趟却给人家扔了……
眼见着杨萌一天天消瘦下去，脸色苍白，果千心如刀割。
"向宇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果千抚摸着孩子一头乌黑的秀发说道。
"他有他的想法。"杨萌强忍住眼泪。
"我也……"
"陈姨！"她连忙用手掩住她的嘴，睁着双泪眼，"怨我命不好。"一头扑在她怀里啜泣着……
果千从南山回来心情一直很不好，芳子的话已使她疑虑重重，深感世事难测。看了杨萌的信心情就更沉重了。
她从来不想干预儿女的事。自古以来恩恩怨怨知多少！儿子的重新选择令她难过，萌萌的宽容苦痛又使她深感内疚。做母亲的能说些什么话呢？她希望儿子自己去处理好，也相信他会自爱的。儿子好像看出了自己的心思，悄悄地回避开。晚上外出到深夜才回来。
阳台上的白茶花结满了花蕾，含苞待放。海棠的红花儿却已盛开了。
"向宇，你不是想搬去公司宿舍住吗？"她问。
"嗯。"他愣神地望着妈妈。
"哪天搬出去？"
"你不答应呀！"
"我答应。"她声音有点颤抖。
"真的？"
她点了点头。
"你舍得？"他早想搬到外面住，只碍于惹妈妈生气才把话咽住了。妈半开玩笑地说过，老大受的苦多就留在我身边好了。当年爸爸蹲牛棚，弟弟扔在婆婆家，就他同妈妈相依为命，饮泣度日。因此，他不想令妈妈伤心。今晚妈妈突然地答应了却又使他感到十分惊讶。
"你哪天搬走？"妈又问。
"你说呢？"
"这几天行吗？"
他想了想，"我不搬了。"
"随你的便。"妈妈淡然道。又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然而，妈妈脸上微微的痉挛，嘴唇的苍白，眼神的凝滞都没逃过他的眼睛。妈妈是做学问的，说出这些话显然经过一番苦痛周详的考虑。她疼爱杨萌，不满意这次"婚变"，然而她始终没有当面责怪过自己，好像年轻人这些事迟早都会发生，无须要、也不可能去制止住。正如青草总爱在湿润的泥土里长出来一样。他很想剖开自己的心，对妈妈说："我太爱她了！"然而，杨萌有哪些不可爱呢？他回答不出。他只能朦胧地说，"王颖是我理想的偶像。我可以选择！"对了，一个是选择，一百个也是选择。他自问对不起杨萌，因为他答应过同她结婚，是自己向她求婚的，而且接到他家里住了下来。虽然他没有过任何越轨的动作，可对一个小镇姑娘的欺骗的罪责是永远开脱不了的。
惶恐的情绪沉沉地蒙住了他的心，已感觉到自己将会失去亲爱的妈妈。显然，妈妈心里已把他轻易地挤了开去，而且是这样的紧迫。究竟是什么东西替代了的，又是什么力量使妈妈作出了这个选择？
然而，妈妈的神态竟又如此漠然……
墙上的石英钟的的地微响着。
他瞥了一眼放在桌上的信。
"杨萌的信？"他问。
"嗯。"
"可以看吗？"
"随便。"
他看了，默默地放回桌上。杨萌走的时候什么也没对他说，只在临上火车的时候扔下了一句话，在那边我也是个多余的人……，好一个倔强的姑娘。可她并不倔强啊！女人的弱点全都聚集在她的信上，好像一切已注定是不可挽救的了。他承认自己变了，不能永远爱她，就这么一回事。他没想过要欺骗她，也决没有过任何坏心肠。要是知道后来会遇上了王颖，他断然不会爱上她的。这些都像在说神话一样留给自己一个人欣赏好了。
"都是为了你。"妈妈说。脸上淡漠依然。
"我对她不起。"
"怎个打算？"
"迟了。"
"还来得及。"妈说。
"妈，是迟了！"
"但愿你不后悔。"
"我知道你不高兴，爸爸也生气。"
她想了想，"若土呢？"
"我们会谈判。"他抬眼望着妈妈。
"谈判？"
"对。求得他谅解。"
她失望地苦笑了笑，"就像求得杨萌的谅解一样吗？"
"…………"
她看得很清楚。命运注定了要如此安排。她力求自己冷静下来，冷静地思索这个复杂的事态，她觉着忧虑，好像窗外一下子照进来灿烂的金色阳光，亮得眼睛也睁不开，又像温暖的房子里一忽儿漫满了灰色的霉菌，呛得人透不过气来。这阳光、这霉菌……
她问自己，要是向宇像若土那样，便什么事也不会发生，要是杨萌同王颖那样事情也会淡然过去……，这是为什么？
事情不是很清楚了吗？她能责怪些什么呢？她竟又感到一阵茫然……
她疼爱杨萌，感到负疚，只要她能做到的事都尽力而为。她反复地想过，在儿子最困难、最没出息的时候，杨萌伸过来友谊的手，甚至把心也交给了他。世界上还有什么比得上这份感情更纯真的呢？看来儿子不是这样想。曾经是爱情又并不是爱情，年轻人的花样多，感情也复杂得多。他们把爱情看得很随便，随风而来又随风而去。嘿，爱情本来就是很随便呀！随便自然是它的原色，只不过我们把它弄得神秘复杂了，像剪不断的白丝无休止地裹住自己。当然，他们并不盲目而是做过了比较，彩色照片自然比黑白的讨人喜欢，只不过它反映了生活的原色罢了。也许这是问题的症结所在吧！？她似乎触着了历史的茧壳，在一丝一丝地剥开，历史也有它的原色么？是什么东西不断地，沉重地拖盖若这原色呢？又是什么力量可以拨开这沉疴负荷还它的原包呢？这是个复杂的问题。可是他们看得如许简单。他们年轻，只不过是把一切苦恼、关系、利害、得失都排除掉，把自己放在一个真空的盒子里。然而，当他们一旦晓悟这不是个真空的盒子，而且世间上也没有一块住着人的真空地方的时候，时光已流逝，留下来的不过是长久的惆怅！
不仅每个人有他年轻的时候，历史又何尝没有它年轻的时候呢？因此，真空的美好愿望总是不断出现，引起人们的追求、拼搏、献身。她并不完全担心儿子的变化，年轻人必经之路。使她深感不安的倒是老头子的天真，以为自己是站在一块真空的土地上，就像在化学实验室的真空玻璃瓶里做试验一样。他发烧了，模糊了社会同实验室的界限。他讥笑过她不正视现实，太超脱了。唉，不超脱、不冷静能成为历史学家吗？人言可畏，儿女的是非又何尝不可以演变成为父母的是非呢？她忧虑。
"向宇，我想等杨萌回来送她到学院当旁听生。"她说。
"她愿意吗？"
"她说过很想念书。"
"我看不一定。"向宇脸色变得冷淡了。
"我会劝她答应的。"
"有必要么？"
"她算是我女儿。"
他沉默了一下，"她会感谢你的。"他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从母亲慈爱平和的话里他感到一种威胁压力，觉得太不公平了。她会衷心地感谢妈妈，感谢她的仁慈的爱。可惜得很，这只能加重她感情的负荷，抱怨命运、责难自己、失望于这冷淡的人生。有什么不可以体谅的呢？用不着好像注射预防针般使人的感情凝固在一个模式里，不允许任何的撞击变化。他憎恨蓝天下商高地屹立着的望夫山，和巨大的孤零败落的望夫石，贞节牌坊不是爱情，而是对爱情的玷污。
她望着儿子那双充满着愤懑、委屈、有点失神的眼睛，忧伤地说道："我不需要感谢！"
"原谅我。"他眼睛里的亮点顿然暗淡下来。责难是没有出息的。从记忆的时候起，他知道妈妈很少责难别人，倒是过分地克己。她也骂过人，但声音很小。她说过千万不要骂人家蠢笨，宇宙是无限的，在宇宙面前每个人都是那样愚笨。他应该理解妈妈的用心，把波澜局限在小圈儿里不更好吗？这毕竟是他们年轻人的生活。
"你自己考虑清楚好了。"妈妈没改变自己的主意。
"我去北京玩玩。"他答道。
白茶花的球体花蕾在北风里抖动着，夜空却显得更墨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