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台的宽阔项盖挡住了斜阳昏黄的光线，地上昏沉沉的没点儿生气。
林向宇无精打采地靠着-根方形柱子，柱子那长长的黑影遮住了他魁梧的身躯，使之在黑暗里显得凄然萎缩。他什么也听不见，耳边只响着心房怦怦的跳动音律，快要把喉咙也给震颤得哽住了。
他紧咬住下唇，金睛火眼地注视着闸门口，竭力地朝蜂拥在候车室的人堆里面搜索，希望看到姑娘俩中的一个。上帝保佑。
他想，她俩到来总会有个先后吧！唯一的机会就是充分利用这时间差。别无出路。最佳选择是杨萌先来，送上了车，后面的时间就充裕自由些了。
这概率还算高的！
他倚着柱子轻轻地舒了一口气，才微合上的眼睛又急忙睁了开来。
华灯初亮。月台上依旧昏黄黄的，朦胧中露出一副龙钟老态。
月台同候车室只隔着一道疏阔的铁栅栏，室内灯火通明。
他惶然地盯着落在地上的一道光线明暗的分界，自己的心也随着掰开了两瓣。一边火热，一边冰凉，蓦地，心底里感情的沉淀搅腾了起来。他爱过杨萌，后来又深深地爱上了王颖。这爱像是模模糊糊，又似是清清楚楚。他明白又不明白，却又没想去弄明白。
然而，眼前的一切又是这样的明明白白。
人流开始蠕动。
一点也不夸张。这是一道色彩缤纷，款式新潮，充满性感魅力的时装流，穿着宽袖的蝴蝶衫，松闲的运动装，圆肩紧身的时式裙的香港同胞鱼贯地拥进了站台。她们手里提着红红绿绿的漂亮礼盒，匆忙地赶着回乡过年。今岁不同往年，同胞们很有个旅行探亲的派头，衣冠楚楚，笔直刮挺，行李简便，不像往年大包小件，肩挑手提，云耳、花菇、柴鱼、虾片、红瓜子……大袋小包的搭挂身上，累得大汗淋漓。自从开放之后，这里市场的东西日渐丰富多彩，价钱也比香港便宜，同胞回乡也省却了许多烦恼。
冬至祭灶，大寒刚过，桃符之兴又勃然而至，足见侨胞故里乡情之深厚。
林向宇凝视着这道花花绿绿的河，这流动着的色彩，流动着的笑声，仿佛自己也随着而流……
倏地他愣住了。
她来了，紧挨着背后的竟然是她。
杨萌一身素雅，白圆领毛衣，镶上两线红蓝圈儿，石磨蓝长裤，丰满圆润，上下耸动着青眷的线条，一张圆脸看去苍白憔悴，浅浅的笑靥盛着两窝温馨的泉水，乌亮的短发溢满着青春活力。她朝着向宇走过来，合着两片丰润的嘴唇，美丽的眼睛流溢着温柔、恬静、贤淑的月光。她丰腴水灵，落落火方，雪般素洁。
王颖紧贴在她身后，就像事先彩排过的一样。她裹着件红绒紧身茄克，墨蓝长裤，黑高跟皮鞋，窈窕玲珑，笑起的胸脯妩媚性感。她没朝向宇望，微蹙着双柳眉，黑长睫毛盖着眼睑，薄嘴唇闭翕着，晕红的脸颊呈现出一抹迷人的阳光，恍惚她身上散发出一道火红的冲激波，觉触着时代脉搏在跳动。她苗条娟秀，矜持妩媚，花般火红。
一白一红像一对蝴蝶朝着他围了过来。
向宇觉着一阵眩晕，脑子嗡嗡地响，口干舌燥，脸上火辣辣的灼痛，一时慌了手脚。在这一霎间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的。
他失神地迎了上去，伸出双手握着她俩温暖柔软的手，身上感到一阵阵冰凉的颤抖。
她俩相视着心照不宣地莞尔一笑，就像一对久已相熟而又未曾谋面的朋友。
默默地接过了她俩手中的车票，他的心随着这一丝儿，淡淡的微笑稍稍地放松了。
蓦地，他又惊愕住了。硬板板的小块儿车票差点从指缝间跌落地上。天造地设，同是第十号车厢！
他头也不敢抬便急忙提起行李，左手一个黑皮箱，右手一只红皮箱往里走。两位姑娘一红一白像影子般把他夹在中间朝车尾的方向走去。
幸得月台顿时热闹了起来，人山人海。
他小心翼翼地在人流中穿过，脚步沉甸甸，心里却异常清晰地感觉到那一红一白的颜色，宛如两道热的旋流贴着自己的身体。脑门上凉丝丝的汗珠儿像一根根钢丝缓缓地从脸上刺过，一直麻至嘴角脖子上。
他舔去唇边的汗水，悄悄地瞟了王颖一眼，她眨巴着长睫毛的美丽的眼睛，在微笑，泰然自若，好像世界上平静得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那恬然的笑容，轻盈的脚步，娜娜风姿，无疑给池投过来一束同情的谅解。他没空闲去斟酌，只隐隐地觉着一阵心灵的宽慰。
林向宇侧过头瞥了一眼杨萌。她微合着红润迷人的嘴唇，浅浅笑靥，胸脯商耸，淡然的神态里显得有点儿拘束，仿佛急着要摆脱这令人窒息的氛围，看得出她在竭力地忍受着……
她俩从没见过面，又像早早就认识了。
蓦地，他感到一阵心灵的灼痛。他不愿再伤杨萌的心，让姑娘带着深沉的忧郁回鲁镇去，便内疚地、不由自主地朝她身旁靠了过去。
"在家里呆多久？"向宇没头没脑地问。
"你说呢？"杨萌反问道。
他怔住了。
"我是个多余的人！"杨萌又说。
"哦，我不是这个意思。"向宇嗫嚅着。
"你说。"杨萌语调温和。
"我看，你还是回来好，因为……"
"因为在那边我也是个多余的人！"杨萌强忍住眼眶里滚动着的泪水不让流出来。
向宇心里猛地一震，觉得她把话说得过重了。事情会这样严重吗？她想到哪儿去了……
没等他回过神来，杨萌一手夺过了他手里提着的黑皮箱子，霍地一下跳上了车厢，头也不回地进去了。
他呆若木鸡地站着，六神无主，恍惚掉落到一个无底洞里去了。
……
蓦地，一只白嫩纤柔的手从背后伸了过来，轻轻地落在他微微颤抖着的宽厚肩膀上，然后又接过他手中提着的红皮箱子。
"你还来北京吗？"王颖微蹙着双柳眉，脸上露露出满不在乎的神态。
他呆呆地望着她。
"慢点考虑也不迟。"王颖也斜着他说。
向宇有点窘，想了想，"你等我……"
她瞥了车窗一眼，淡然笑道，"你别急，"然后伸出手给他扣好上衣胸前的扣子，"来北京时给我个电报。"
王颖眨了眨眼睛，朝他挥了挥手，像在说这不就过去了？从容地踏上了蓝色的车厢。
他想跟随着跳上去，却觉着双腿沉沉的像铸在地上，一步也拖不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