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萌回来好几天了，心情忧郁，脸容消瘦，两个笑靥儿也窝陷了下去。
妈妈很细心，一眼看出她有心事。她夜里躺在床上转侧叹气也小心翼翼地生怕妈妈察觉。可梦里的泪痕终究让妈妈给窥见了。醒来时便又再三地询问。杨萌守口如瓶，她不想伤妈妈的心，尤其是这鲁镇地方。巴掌大的去处丢了根头毛也嘣地响哩。
当然，妈妈满有理由。她早早就说这半阴半阳的地方不灵气，也生怕人到了那里变得阴阳不匀。更何况，好端端地从鲁镇嫁到这老远的南疆，天涯海角。
这回不就应验了。
刚才送走姐妹们，嘻嘻哈哈，杨萌心情更沉了。
杨萌没想到程宇会来探望。虽说他同梅芝对自己好，情如姊妹，心里事都可以掏出来。然而终究是小叔嘛！她有时也觉察自己是否有点封建，讲这辈份。可不讲还不是一样地存在么？西方也有父母叔伯的称呼，可成年之后谈话时彼此都可以直呼其名，少了许多阻隔蕃篱。
来特区之后，向宇交游广，朋友多，什么话都听得见，啥样的人也都见过。她嘴上合着，全都看在心里。这现代意识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她有时觉着可怕，有时又觉着可笑，听惯了又觉着在胡闹。当然也有不无道理的。自问也不是儒家的封建门徒，但见着这杂七凑八乱麻般的东西习惯也该梳理条顺些儿。渐渐地也悟出个所以然来了，比如感觉的立体化要注意个感字，旧宿感、冲击感、挑战感、成熟感；复杂多样可用多重组合、多层次、多面体、全方位、多义性、高维、多维、主体客体的交叉、两条轨道的集合点、多层宇空的支撑点；涉及空灵意境不妨选些玄的词，无向、盲点、亮点、光流、色波、预感、潜流、未来的震荡、回到未来的宇空，诸如此类。
她觉得除了浅薄之外只留下了名词的组合游戏。至于更深一层的意思她没读过一本本厚叠叠的原著也就无从体会了。
但她有一点很明白，这些词儿时时髦新潮开放，属当今世界上科技最新成就的东西，拿来套上即可。
爸爸训示，妈妈叮咛，她也很警惕，常常告诫自己注意反腐蚀。她力求冷静，自信清醒，保持素雅，然而当关上房门独自对着镜子的时候，她觉察自己变了，视野广阔了，情趣复杂多样了，人性的东西考虑也多了。她爱向宇，又觉得程宇的性情更合意，她喜欢梅芝比自己开放，对王颖更多的是惊异；欣赏若土的敦厚……，不得了，变得太可怕了。回头观望鲁镇这小闷罐儿，自己简直已叛逆了。
在一阵迷惘惶恐之后，她似乎又安静下来。原来世界就是这样一个复杂多样的物，自己只不过才看见，才认识，才不得不去适应。就算是觉着一种挑战感吧！
在经过一段兴奋的新鲜之后，随之而来的恍惚是一道倦意的惶然。她问自己就这样下去吗？
脑际里又浮现出王颖在笑，笑得真冷，像一排刀尖刺在自己脸上，辣辣的痛。你心里就没有过他以外的男性偶像么？太可怕了。当她独个儿关起房门的时候似乎又有点儿明白。向宇的粗鲁冷淡曾使她想起了程宇的温和，羡慕程宇和梅芝？心中的偶像倾斜了，斜向那边去了。的确，世界上没有纯的真空，没有干净的东西。她看见了王颖那双美丽神气的眼睛顿然流露出痛苦，初恋，干净的初恋！女性的敏感已使她察觉出这北京姑娘曾经受过不幸的遭遇。蓦地脸上的刺痛变得不那么辛辣了。
她恨王颖，可见过面之后却又恨得不那么深了。人的感情是相通的。在敌对的情绪里面，女性的共同命运，以及那坦然剖白的魔力竟然把彼此的妒忌敌忾变得冷淡了下来。她已感觉到王颖身上的这道魔力，思索着这力的背后又是什么东西。简直像谜一样地把她吸引住了。
性爱对人就像阳光和水一样的需要和自然。你说不是么？他不也欣赏！自然不外就是随便。她从心里觉着一阵骇然。
她恨向宇，回来鲁镇之后更恨了。可她还爱着他，只消他说一句歉疚的话，抑或来看望一眼，她会原谅的，既往的一笔勾销。
然而，他没有来，也不会来的……
"向宇见到你了！"杨萌说。
"你知道？"程宇诧异道。
她点了点头。
"他住在我那里。"
"哦！"杨萌有点愕然。
"王颖爸爸说过不见向宇。"
"为什么？"杨萌问。
"不合心意！"程宇淡然地说。
她蓦地睑露愁色，"那……向宇怎么办？"
"活该。"程宇说。他惊讶，姑娘还在为向宇担心，恍惚忘记了自身的悲哀。紧皱着眉头。
"向宇不知道啊！"杨萌脑际里呈现出第十号车厢的情景，一只轻佻的美丽蝴蝶在蓝天下飞舞，是个没窝儿的小生物呀！
"什么？"程宇问。
"他不是她的最后一个。"
程宇叹了一口气，"他知道。她也不会是他的最后一个。"
"哦！"杨萌惊讶住了。
"你太天真了。"
杨萌给他倒了杯茶，抓了一把枣子放在茶几上。她住在阁楼上，房间矮矮的，站着伸手可摸及屋檐。临街开有个小窗口，街上景物看得很清楚。
他靠窗坐着，高瘦的个儿几乎把窗门封堵住了。
"我这回来是给你说向宇的事。"程宇说，"在北京见了他的面。我看不出他有来鲁镇的念头。他不像你心想的那样好，不会回心转意的了。"
"我看得出来，可王颖……"杨萌突然红起双眼睛，想着王颖在车厢里说的，又在替他焦虑了。
"不知你怎个想的，我看他们两人很相投，讲求新鲜感，玩腻了换个新的！萌萌，心太慈了会吃亏的。"他有意把话说得再明白不过，姑娘痴心善良，还处处为向宇着想，唉，她自己已够苦的了。
杨萌忍含住泪水，"你说，他就不会清醒吗？"她脑际里清晰地现出了向宇的影子，他俩初恋中的不寻常的难忘的一幅幅画面。
"他还看作是新潮呢！"程宇说，"就像阳光和空气一样的自然。"他清楚，这些新潮派很开放，真正的爱情往往是先生下孩子才结婚。
她蔫住了。程宇的话一点也没夸张，他了解哥哥，话说得再坦率不过了。程宇是为她而来，她感谢程宇。然而，脑际里依然有根柱子在支撑着，既然这样那自然会有考验明白的一天了。
杨萌默然。
"你还想念着以前的事？"程宇窥看出她的心思，"那时候是蒙昧，现在是文明。"
"我看都一样！"她突然变得超脱了，恍惚早就看透了这些东西。
程宇脑际里恍惚蒙着一层薄薄的白雾，雾后面出现一张张变形的脸，抽象真实，但确实是变了形的。他看不到自己的脸面，用手摸了摸，也很难断定自己是不是也变了。许多东西都变了，变得不一样了啊！
"向宇有没有告诉你他的事？你知道了也许……"程宇说。
"我都知道，你爸爸给我说了，后来他也告诉了我。"她说得平淡而又深情。
"他来鲁镇住了两回。头回是个孩子来避难，他会捉蛐蛐儿，我编了个麦秸小笼子。后来上了中学跟人学坏又第二趟来，住了近一年。事情我都很清楚。他是个聪明的好孩子呀！"
"你这样爱上他了！"程宇问。直至现在他还在狐疑，向宇同她的性情无疑属远缘一类的，怎会结合在一起呢！
她摇了摇头，"没有。我们只是朋友。"
"后来呢？"
她沉寂了好一会几，"那年你爸爸出差顺道来鲁镇，住在我家里。那天下午放学回来见着他，我随口问向宇怎样？他摇摇头，沮丧得很，"向宇是个坏孩子，赌钱，偷半导体收音机，混同一伙人追女人……我们一家很对你不起。"你爸爸走了以后，我心里老想着这件事，他是个坏孩子吗？我就不相信。
"我给他写了信……"
"后来他又变好了！？"程宇接下去说。
杨萌沉思着。在充满酸苦的味觉里咀嚼着蒙昧的觉醒同文明的醒悟，身子好像在太空中失重般的浮游出去，模糊地感觉前者离自己靠近点儿，后者在浮动中飘逸而去。蓦地，眼前布满了一道又一道光栅栏，她的目光穿过这些光栅栏朝远处极目驰去，她望见了，恍惚又什么也望不见。
"我自己也不明白，听了他爸爸的话，心里想起了他，觉得自己有责任。"杨萌好像对自已说，"我一点也没想到，他来信说听我的话改过来了。我真高兴，感觉到同情的力量，后来才又不知不觉地感到这竟是爱情的力量。我错了吗？都错了吗？"
程宇受了感动，看见了一颗透明的心，纯真的感情。然而，他又觉着难堪，沉重地感觉到这种纯真感情带给她的折磨，以及给他自己的压抑，充斥着整个胸膛。她本可以摆脱它，甚而甩掉它，没有，她被缠住了，且越缠越紧。他正是为这担心而来的。
"为什么你不说做对了呢？都做对了呢！"
"我能这样说吗？"她抿着嘴，垂下眼睑，脸上窝陷下去的一双靥儿盛满了被遗弃的痛苦。
程宇咬了一口枣子，酸涩涩的，忍住吞了下去。
"你打算怎样？"他担心地问。
"不知道。"杨萌摇摇头。
"你应该给爸妈说，趁我在，说明白了不好吗？"
"不。"她蓦地断然道，"我不听妈妈的话，迟了，不能再伤她的心。怪我命不好，自作自受。"
"我不这样看，是向宇的错。"
"不。我没脸回鲁镇……"她忍不住眼泪涌流下来，成串儿地落在衫襟上。唉，嫁出去了的女子转了回头！？人们格格的笑响声还在耳边萦绕着。
"萌萌，你想到哪里去了！"
"唉，你要是个女性就明白了。"她顿然想起了王颖的话，没见过男性的贞节牌坊。这话就像向着自己说的。对了，王颖就有着这一股劲。
"你不妨把自己看做是个男子汉呗！"他替杨萌着急了。
她思忖着。她又想起了王颖，恍惚人家早已像个男人般地站着。这是为什么？她觉着一阵心灵的惶惑惊讶。
程宇有点儿糊涂了。他未遇上过这样的执著的人，也不明白为啥偏要让自己屈就成一个弱者。他来的时候想得很简单，给她说清楚，别对向宇抱有幻想。唉，人的忍受力有惊人的容量，可又脆弱得像一块受不得轻轻一碰的玻璃。
"回南市吗？"他问。
"…………"
话刚脱口程宇就觉着后悔。他这才体谅妈妈的为难，哥哥不方便留在家里。然而，他从没想过向宇会回心转意，也许落到给人扔了的下场也心甘情愿，够浪漫刺激！人的美感往往是走向两个极端，显现出它的立体多样！
杨萌在沉思。
"你什么时候回去？"她问。
"明天。只有三天假。"
"谢谢你了！"
"你去北京吗？"程宇试探着问。
她苦笑了笑，"见了面也没话说呀！"
程宇默然。
"你不回家吗？"她蓦地平静地问。
"梅芝说要来北京，我等她。"
杨萌恬然笑着。眼睛流露着羡慕庆幸的目光。
"借你的两本书我带回来了。"她已读完了《现代汉话》同《中国文学史》这两本课本。
"送给你。哦，我差点儿忘了，梅芝带给你点东西。"程宇说着从挎包里拎了出来。
"呀，就是这本书了。"杨萌高兴地接过一本压塑紫红面的《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替我谢谢梅芝，她真好。"
她恍惚忘却了那令人不愉快的事情，脸上微露笑容，给他斟满了杯茶，推到了面前，"若土好吗？我走时来不及见他的面。"
"他来了北京，住在王颖家里。"程宇说。
杨萌一下怔住了，"住在她家吗？"
程宇点了点头，"王颖爸爸请他来的。"
"那……"杨萌惘然地瞧着窗外碎红撒满的小街。
"他还同王颖两个人共进晚餐"程宇着意点出只两个人。
"哦，若土成熟了……"
杨萌充满感慨地叹了一口气。
程宇拖着疲惫的身躯返回小旅舍。店主老头笑脸出迎，小姑娘还端上来杯白开水。
"游孔庙了么？"老头子说。"还没呢！"
"好去处呀，庙里有求签的地方，择个好日子嘛！"
"爷爷。"小姑娘嫌老人家嘴碎。
"求个好签呀，很灵哩！"老人家显然把他认做向宇了。
程宇笑了笑，想说句什么可又什么也说不出来。
这鲁镇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