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号车厢。
硬卧车厢陆续塞满了旅客。
杨萌心绪坏极了，仲躺在上铺微合着眼，不屑一望这个烦恼的世界。
月台上王颖同向宇的对话她隐隐约约地听见了。她认为这是他们故意说给自己听的。
对这样的故作姿态的表演杨萌深恶痛绝。尤其是他后来说的一句话：你等我。
她心碎了，对他最后的一点希望也失去了。
本来，她想回避开，跟隔壁车厢换个位置。回头一想，既来之则安之，也就作罢了！命里注定。人就是这样心一横天大的事也毫不在乎。
她心里忐忑不安，不知道王颖躺在哪个铺位，冤家路窄，倒霉个透了。
旅客又陆陆续续上来。
铺间只剩下她对面的上铺和下铺两个铺位正空着。一位上年纪的妇人把提包扔在上铺，人坐在下面叹了一声，"怎爬得上呀！"
她虽然合上眼睛，可心里清清楚楚。只空下一个铺位了，也许……
心烦意乱，辗转反侧，手脚放得都不是地方，她后悔没换到隔壁的车厢去。
杨萌面壁侧卧，竭力让自己安静下来。可心里很清晰，背脊上就像装有闭路电视，啥都看得一清二楚。
走道上脚步声响。
她已感觉出来，王颖走过来了。坐了下来，眼睛朝上望，盯着自己丰腴的背项，哼，还撇了撇嘴一笑，宛如美国电视连续剧《豪门恩怨》里的贵小姐的样儿。我比不上她吗？
杨萌不想同她比。这样的比较没意思。她有点自卑，自己吃亏在未领有大学文凭，在世人眼里就像货架上的次档商品一样。世俗从来就是实惠势利，有啥奇怪？要紧的是他怎个看的。他变了，有点俗气，实惠主义！说不清楚这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但她看不惯。越来越不顺眼。
认真说起来又没什么要紧的冲突，比如穿衣服，两百港元一件皱纹布夹克，一面毛冷，一面像抹台布的折皱，蓬蓬松松，有何美感呢？可他认为够青春男人味。她却喜欢素雅大方带点儿古朴。嘿，这都不过是趣味小事，只不过心里觉着不那么坦然。生活上不相投合，甚而引起反感的琐碎事，她都抑制住了，求同存异。来到这里，她这个小镇姑娘恍惚才认识这个世界，色彩缤纷，旋转眩目，处处生活在激光的变幻色流里。在她脑际里才真正截然地划开了两个世界，乡村和都市。她开始觉着自己的愚昧，二十三岁的大姑娘连田园交响乐和都市进行曲都没欣赏过。
这在世上已存在了一二百年的东西。
然而，杨萌还是适应了。她体会，一对恋人之间存在着性格、情操、趣味和美感的组合，即使是最协调的男女二重唱也还要不间断地调谐呢！对此，她自问已有足够的耐心。该等待的都等待了，不该忍受的也忍受了。此时此地，脚步声响，得得的响着。蓦地，她觉着一阵心灵的痛楚，感到无限的委屈和空虚，看来所有的忍让全都付之东流了，女人生来就活该这样逆来顺受！
杨萌紧闭着眼睛，恍惚背上的衣裳给剥光了，赤溜溜的有几只黑蚂蚁在爬，怪难忍受。她忍住了。她明白，对方的目光在一行一行地扫瞄，要把自己剥落个精光。
蓦地，她又觉着可笑。刚才的一幕表演是不是拙劣了！拙劣得令人生气。
对了，她杨萌还是悄悄地离开好，离得远远的，即使再见面也是缄默无言。既然这样，不见面比见面好。自己问心无愧。她想，他心里不会好过，终有一天会内疚。看他低头提着皮箱疾走的怯懦可怜样儿！让他带着这颗缺了角儿的心生活下去好了。
这也是生活。
也许他并不像自己想象中的那样可爱，既然爱上了那就永远地爱下去。她想过，爱应该是专一、纯真和永恒。正是这个纯洁观念折磨着她，使她感到分外的痛苦。此恨绵绵无尽期。
我怎会爱上他呢？
你披着妈妈的松宽的大棉衣穿过红彤彤的土地来到鲁镇，独个半夜怯生生下了车站找着我家。你红着双小眼睛站在门口，呆呆地站着。唉，你爸爸蹲牛棚，妈妈靠边站，无依无靠。问了你好几回，你才开口说了一句：我从防空洞里来的！啊呀，你在反抗？对啦，你是避难来我家的。第二年春天你走了。上了中学，你又来过，你长高大了，穿着件绿军上衣，头发蓬松，脸孔黝黑。入门，你坦率介绍自己，因为你学坏了，赌钱、偷半导体收音机、抽炯，爸爸为了把你同小流氓集团隔离开来。你坦率得令我吃惊。次年冬天，你又走了……
你聪明、精灵，但自暴自弃。我同情你，但更多的是惋惜。可谈不上有半点儿爱情。我们都还小啊！你走后一直没来过信。但我感觉到你会长进的。后来你爸爸来看望，说你学好了，完全变了，品学兼优。我一时高兴给你去了信。你回信兑：我听你的话……够了，一切部已足够了。
你知道吗？后来出现的一切事情都是从这句话生发出来的。你的话打动了我的心啊！我看到你身上燃着了一种希望，我所心受的那种美丽的火花！我从没想过，这希望的火光会暗淡下去，会有一天熄灭……
你说爱上我，我答应跟你来这里。住在你家。记得吗？我笑过你。说我堂姐，比我大三天，有一回悄悄对我埋怨她的那位先生老实得像根木头，坐着不动。你听了抿着嘴笑。
我爱你，深深地爱上了你。
我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生得逢时，爱得逢时。
我察觉你变了，冷淡了，疏远了……然而我希望着。
那天逛蜜湖度假村，在湖边柳树梢枝下，我突然头晕心跳，倚着柳树喘气，"我头晕！"你站在拱桥边望着我，动也不动，冷冰冰地回了句话，"有什么办法，我又不是医生！"
我明白了……
我是个多余的人！
杨萌感觉背脊上一阵冰凉的麻痹，心似给掏空了，就像小时候在海滩上玩沙堆儿，一个个掏空了心的圆顶堡垒，用小指头轻轻一碰便哗啦地塌陷下来。她感到疲倦虚弱极了，脑瓜里恍恍惚惚，宛如徘徊在空间里的一个幽灵。
然而，当她的心一旦感应着对方那轻盈脚步的振动的时候，蓦地又觉得充实了起来，回复了心态的平衡。她为自己这种顿生的力量感到惊异。理智告诫她，不做强者也不应该是个弱者。
"姑娘，跟你换个铺位好吗？我上了年纪，手脚不方便。"
"随便。"
"你太好了，谢谢。"妇人无限感激的声音。
杨萌的背项感觉得很清楚。王颖爬上来了，在自己的对面铺上坐了下来，背靠车厢壁板，眼睛正对着自己，脸上流溢出一道惬意的微笑。
这轻轻的微笑恍惚已令整个车厢震栗了起来。
然而，她心情却又异乎寻常的平静。
车窗外只见一片光秃秃的红土，望不见一棵树。沿着岭脚下有一道铅灰色的高高铁丝网，宛如一座篱笆长城。世界总是这样一块块的被划分开来，人们也就生活在这块块的小格子里。蓝色的信息光流文明地透过宇空云海，空间终究又竖起了几道孤零单薄的篱笆，哪干扰得了宇宙态势的平衡呢！
列车越过了二线检查站大院子向北驰去。
王颖靠着车厢壁板坐着，一头秀发差点儿碰着车顶盖壳。她淡然地瞅着躺在对面铺上的杨萌，从那急促而又不大均匀的呼吸里看出对方还没入睡。
此刻，她心情很平静，就像没发生过任何直得大惊小怪的事，又像这样的事对她来说已司空见惯了。大凡经历过了而又有所了解的东西往往就会丧失了神秘感，之后也就显得平淡无奇了。她那漂亮嫩红的脸儿同那恬然宁静的神态组合得并不和谐。只是眉宇间透出来的青春成熟感，却使她显现出一种特殊的美，一种只有她才具有的女性魅力。
她一点也不了解杨萌，更谈不上理解对方此刻的心情，也从不想过去理解。机会对每个人部是均等的，彼此也无须同情和怜悯。她不愿意让自己的感情浪费在这些毫无意思的烦恼上去。
超脱使她有机会冷静地观察别人和看待自己。这位鲁镇姑娘给她的第一印象不坏。她惊讶杨萌丰满矫健落落大方的仪态，显现出中国女性的魅力，一种朴素纯真的田园美。这美吸引着她，诱发着她去探究这美的灵魂。她察觉到自己的冷静近乎于冷酷了，一种高干子女独具的居高临下的冷酷！然而，平心静气地说，王颖对哪样东西不冷静呢？即使面对着这沸腾的热恋也同样的冷静，也许是冷酷吧！她自己也不明白怎会变得这么冷淡。世界在她眼里无非是一座模型，随便挪动摆布的一堆小块木头罢了。令她惊讶不已的倒是鲁镇姑娘温柔善良的目光，除了拘谨不安之外看不出有一点儿妒恨的神色。莫非姑娘同自己一样地冷静？
凝视着杨萌丰满的背影，过了大半天，她才躺下来仰望着伸手就可触及的白漆车厢顶盖，空间原来是这样地充斥着压抑感。
她睁眼仰望。
她依旧面壁闭目。
车厢里很平静。
车轮有节奏地轰鸣更增添了这动感的平静。
"你可以恨我！"王颖仰躺着说。她受不住这怕人的沉默，也冀望减轻鲁镇姑娘心灵负荷。
"他爱你。"杨荫面壁答道。
"我吻了他。"
"他没吻你吗？"
"是我先吻他的。"王颖冷静依然。
杨萌侧过身来，她为对方的坦率感动了，也为自己的存在所触动，睁大了一双美丽的眼睛，"我恨他哩！"
"何必。结果都一样。"
"你爱他。"杨荫说。
"你不恨我？"
杨萌默然了。
"恨不恨我都一样。"王颖漠然地说。
杨萌被对方的冷静刺了一下，恍惚触着了一个晶莹透明的冰块，明亮而又寒气逼人。她觉着迷惑，这一个陌生坦率而又冷若冰霜的姑娘，说出口的话宛如一颗弹出来的珠子，本来就是这样，也不过是这样，容不得人有半点思疑。使她引起好感的是姑娘话里多少带着自责的意思，也许是对被遗弃的人的怜悯抚慰，然而她好像并不反感。
"你爱伍若土吗？"杨萌轻声问道。若土和向宇同庚、同学，王颖的恋人。王颖爱上了向宇。也就抛弃了若土。
王颖明白对方已回答了，而且回答得很含蓄体面且非常鲜明。她开始有所了解了，躺在她面前的鲁镇姑娘有素养，也有自己的思索。
"爱。"王颖还是坦率地说了。
"现在还爱吗？"
王颖仰望着洁白的车顶盏板，"爱。"
"你说谎！"
"他并不是我爱的第一个，当然也不会是最后的一个。"王颖淡漠地说。
杨萌一下怔住了，"这样可以吗？"
"我没见过男性贞节牌坊呢！"
"哦！"杨萌忽地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心灵的震动，然而这又是千真万确的呀！鲁镇立有大大小小的牌坊，可从没见有男人贞节这个品种。此刻，她只感觉着一种莫名的可怕。她承认自己一点也不了解这位北京小姐。她蓦地想起童年时很喜爱彩色的蝴蝶，看着它一对对天真无邪地在空间里翩翩起舞，可长大后才知道书本上总爱指责蝴蝶的疏懒轻佻，几乎无一例外地称颂蜜蜂的勤恳忠诚。眼前不就停立着一只漂亮的大蝴蝶吗？
"世人赞颂蜜蜂讥笑蝴蝶。"杨萌想了想说。
王颖格的一下笑出声来，好像听见了一个荒唐的寓言，"这可怜的中性小东西连爱情也没缘份呀！"她依然瞪着车顶盖板，伸了伸腿儿，"我喜欢轻佻的蝴蝶，轻佻！"
"这是爱吗"杨萌在问自己。
"爱，非爱。"
"…………"
"你不相信？"
"…………"
"关起房门，只剩下一个人对着镜子，你就明白了！"王颖神秘地抿着嘴。
杨萌震惊于她这心灵的剖白，恍惚走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广阔视野空间。你看她是那样地自由、坦然、无牵无挂，感情的流水又是那样顺畅自然。她真是自由的吗？感情是纯真的吗？炽热的、淡却了的、抑或是褪了色的？杨荫终于明白这些感情是真实的。似乎理解了，又好像也还不明白。然而，当她重新感觉自己被冷落地抛弃了的时候，才又断定这一切都是虚伪的，甚而是荒唐的了。
王颖在伍若土家里认识林向宇，一见钟情。当时她在南山开发公司进行毕业实习，英语系的就只她一个人。她参予公司同外商的洽谈，翻译校正有关设备资料，也同凯迪贸易公司经理林向宇接触过。她自觉是个冷面人，从不把男士放在心上。虽然她同若土正在热恋中，但也只有她自己才明白油炸雪球的妙趣。每当静寂下来的时候，脑际里竟然浮现出这位英俊男士的身影。她明白自己被吸引了。见着他，你会感到迎面扑来一道冲激的、挑战的南风，令人耳目一新。当她坦率地把自己的感觉告诉他时，他惊讶得睁大了双眼，"你给我的感觉也是这样！"心心相印！她珍惜这第六感觉，有趣极了。她就这样顺随着感情的流爱上了他，那么自然，又那么叛逆、放荡不羁……
杨萌想起了林向宇。
"你真的爱他吗？"杨萌问。
"我想不会是假的。"王颖答。
"你愿意同他永远呆在一起吗？"
王颖眨巴着眼，"永远？我没想过。"
"你……"
"我从没想过要结婚呀！"王颖神态漠然。
"他知道么？"杨萌禁不住忧虑地问道，莫名其妙地担心，他会落得同自己一样的命运。
王颖看出她心地善良，对向宇还是那样痴情，那样忘我。她已察觉到鲁镇姑娘那种随遇而安的适应性，多么温顺，又多么可怕啊！蓦地，她心情变得复杂了起来。
"我从没答应过同他结婚呀！"王颖说。
"你应该对他讲明白才好。"
王颖眯着眼深情地一笑，窥看出了对方心灵的秘密，她依然在爱着他，多么动人，一个被遗弃姑娘的纯真的爱。
"你爱着他吗？"
杨萌点了点头。
"除了他，你心中有没有过男性偶像？"
她惊讶地瞪了对方一眼，"没有。"
"电影里见过的，心里想过的都算数。"王颖笑眯眯地。
她默然。
"我指的是撇开一切杂念，纯粹做人性的科学探讨。"王颖神态冷静。
"……"她陷入了沉思。
"你很坦率，谢谢。"王颖释然一笑。
……
"你不干净。"杨荫顿悟过来。
"世界上有过干净的东西吗？"王颖问。
"有。"
"初恋，唯一干净的东西！"王颖脸上顿然地流露出痛苦的神色。
车窗外夜色深沉，远处村庄稀疏的灯火昏暗孤零，杨树的黑影在夜风中摇晃，唯独飞转滚动的车轮在死寂中不停地响起清脆的鼓点。
杨萌一夜合不上眼，心底里的沉淀被一阵又一阵地搅动了起来……
世界上就没有过干净的东西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