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宇揣度不透便给北京拨了电话。
"你一定要来，听清楚了吗？记得捎盒瑞士薄荷糖。"王颖电话里说。她口气跟月台临别时说的肯定多了。
奇怪。她竟不清楚若土上北京的事。若土分明说到时住在西直胡同十八号她家里！
这么说，若土不是她邀请的。莫不是压根儿没这一回事！
他百思不解，然而他相信若土不会说假话。
…………
黄昏。一个孩子手里拿着本"小红书"来到公园防空洞口的梧桐树下，左顾右盼等了好一会儿。
他看见没尾巴盯梢才从防空洞顶上的茅草丛里钻出来，朝那孩子走去。
"向宇，你不害怕吗？"若土看见他满身草刺儿，黑瘦瘦的小脸上只剩下双大眼睛，心里害怕得很。
"怕什么？"
"有鬼！"
"我是鬼王呢！"
"回去吧！"黑夜中，四周静静的没个人影，若土心已发毛了。
向宇摇摇头，"我不回去。大楼里谁家丢了根筷子铅笔开口就说，不用问了，是林家小牛鬼偷的。推开门，又锹又打又骂又翻又吐唾沫。我宁愿来这防空洞里同鬼一起睡哩！"
"哦！"
两个孩子抱头哭了。
自此，若土把爸爸给的早餐钱全给了他，还从家里拿来了番薯馒头。
向宇坐在块大石头上面烤鱼吃，熊熊的火焰映红了他那瘦削的小脸儿。
他吃了一口若土带来的馒头，又咬了一口烤鱼，津津有味。
"你饿了。"若土见他吃得嘴馋，便伸手拿了块烤鱼头往嘴里放。
向宇一手抢了回来，"这不能吃，塘里的死鱼！"
"你能吃？"
"我不怕，吃了肚子也不痛。"
若土隔天来看望他，可守口如瓶，从没有对人透露过这防空洞……
每当想起自己亲热着的姑娘是从若土怀抱里抢来的，向宇就心神不宁。
"我对不起你！"向宇负疚地说。
"我知道你会这样说的。"若土答。他明白对方在向自己表明他爱上她了。
向宇垂下眼睑，"我还有什么好说呢！"他清楚若土爱着她，无意放弃。
"看看吧，一年两年也好！"若土平静地说。他为王颖的他恋焦虑愤懑伤心过，埋怨向宇太不够朋友了。可冷静下来又觉得事情都有个发生的可能，不是在向宇身上也可以在向宇身上。人的感情本来就带有模糊性，让它慢慢地清晰确定好了。他想通了，既然她喜欢选择，崇尚机会均等那就由她自由去吧！反正谁也没有答应过用绳子把自己缚在对方的脚上。他有耐心去等待。
"你很伤心。"
"我不会死的，放心好了。但你也不要得意。"若土在安慰自己也在慰藉对方，他向来就有这副慈祥心肠。
"我明白，你很宽容。"向宇不由自主地想起苦难的童年。
"你这样想的吗？"若土淡然道。他这位研究生已意识到自己正从悲痛的高点滑落下来，变得出奇的冷静。一种心理换位术使他从对方的角度看自己，爱情就成了一个物象正如他在研究石斑鱼的孵养一样。他知道这娇气的石斑鱼多么厌烦网箱里拥挤浑浊得发热了的水气呢！还有那失去了生命的饲料！它们不想活，也没有活下去。于是他的研究一直在失败。
这只是研究的冷静，并不是宽容！
正是这种研究的冷静使他自身也变成了一种冷静的研究。
也许若土的过错在于没有在自己脑际里腾出块空白，让她留下那爱情他向的轨迹。然而，说不定空白本身完全可以紧紧地将她拥抱住了。
"原谅我。"向宇垂下头。他沮丧得很，恨不得若土把自己痛骂一顿。他看出对方的理智冷静自信，算了，脱身出这困境落荒而逃还来得痛快。然而，心里对她的爱犹如地下运行的火在燃烧，他不想压抑它，扭曲它。感情的扭曲已经够了，正如女人缠小脚一样把脚背骨都紧裹得弯弓了，折断了啊！既然芽子已破土而出，那不妨让它在阳光下茁长，长得比你快，比你高，你就自然而然地要让路了。用得着去扭曲吗？他意识到，他们俩谁也没让开路，谁也没有祈求对方让路！
若土想了半天问，"杨萌怎样？"
"回鲁镇了。"
"她想得开吗？"
"她同梅芝很要好。"向宇说。
"你指望梅芝帮你吗？死了这条心吧！她见面会把你臭骂一顿。"梅芝是若土妹妹，跟王颖同学、同班、同宿舍，可以肯定也是向宇的未来弟媳。
"我诚心诚意让她骂个够！"
向宇读着弟弟程宇来信。
程宇去年大学毕业分配到北京工作。他高梅芝一个年级，梅芝同王颖很要好，彼此经常在一块儿玩。不过，王颖同程宇也有过一段深层关系，这只有他俩知道。
校园里，王颖是位千人瞩目的"校花"，她自信天生的丽质是可以倾倒任何一个身体结实的小伙子。程宇英俊潇洒，有学问，且天生傲骨，很自然便成了姑娘的猎物了。
她约程宇晚饭后在校园树荫下散步，到城里听音乐茶座。他伴着她可反应平平。
湖边柳树枝下的石板杌。
"你很美。"程宇望着她说。
她默默地闭上眼睛。
"…………"
"你不是说我很美吗？"王颖期待着。
"很美。"
"这美属于勇敢的君子。她双眼依然微合着
"…………"
她睁开了眼睛。
月色下只见几技在夜风中飘拂着的柳梢儿。
她后来才知道程宇爱上了梅芝。
她并不妒恨梅芝，可也从未有放弃程宇。她相信自己终有一天征服这位傲骨王子。
程宇的信向哥哥发出了警告：此时此刻不要来北京。
既然若土知道程宇来信，程宇当然也晓得若土赴京了！
可以断定弟弟的心向着若土，他想。然而这并不能解释他给哥哥警告的原因。
他重视程宇的信。因为程宇平日沉静寡言，不爱惹闲事，也不会做出危言耸听的事来……
北京。
程宇接到梅芝的信知道若土行踪。当天竟又意外地接了王颖电话，告诉他向宇要来。
他生气地放下了话筒。
这女妖又玩什么把戏？太不像样了。
他不止一次提醒向宇别这样痴心，"我比你了解她！"何况这种选择既折伤了若土，也坑害了杨萌。
程宇知道在爱情上她从来就不认真。因此当若土沾上了她时，他便坦率地给他说了。曾几何时，不就活现眼了。然而，他并没有完全了解王颖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了解王颖上中学就初恋过，被人遗弃了。在一阵伤心之后竟变成了另一个人。对待爱情放纵随便冷酷骄横放荡不羁，就像草原上的一匹野马，无拘无束，无踪无影。他同情她的不幸，但反感于这种逆叛的投向。正是这种反感使他竭力地抑制住心中的欲火，始终没有触及如此贴近脸颊的她那双温软的红唇。直至今天，她不见妒恨，不见失望，不见愤懑，还是一如既往地眯着眼睛朝他微笑。谜，这个女人！
这微笑是爱情，抑或是一种占有的满足欲呢！程宇相信是后者。
近日，他越来越讨厌王颖，近乎于憎恨。这种情绪传染给了梅芝，也扩散到女大学生宿舍去了。今早接王颖电话，好久没同她接触过，要不是听说向宇要来他早已把话筒给扔了。他意识到自己对她的憎厌来自对杨萌的深厚同情。这不仅仅是为杨萌对向宇患难相扶所感动，而是出于对一个小镇姑娘受欺负的义愤，更何况，此事还是爸爸亲自上门求亲把姑娘接回家里来的。
人生下来就是不平等，到死的时候也一样。只在被泥土埋住了时才不见两样。平等只不过是政治理想，可不要忘记政治这东西的肮脏。嘿，对一个小镇弱女奢谈平等、选择、机会均等，活见鬼！
"哥哥，你想过杨萌吗？"文静寡言的程宇终于开口问道。
"我对不起她。"
"她怎么样？"
"留下或回鲁镇由她自己。"向宇说。
"她能回去吗？"
"我不知道。"
"你以为自己是街上的一只公狗吗？"弟弟恼火了。
"你骂谁？"
"骂你，一只公狗！"程宇从没有这样的愤懑过。
"你滚，我用不着你来教训！"
"你这忘恩负义的家伙！"弟弟说着跳了起来朝哥哥脸上挥去一拳。
今天，这只愤怒的公牛又来信警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