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下班。
林向宇独自沿着大街走去，左顾右盼，拐入了元岭市场。
明天是爸爸生日。他断定妈妈今天一定回来。
每年妈妈都给他做生日。可老两口自己自从结婚以来好像忘记了生日这回事，从他记事的时候起就不曾看见他们过生日。
有一回，是爸爸从牛棚出来的那天，回到家里，污头垢面，妈妈亲手替他理发刮脸。住干校几年学会了几样手艺。爸爸换了套簇新的蓝卡其干部装，扣上领钮子，光鲜整齐。当晚，两人上街照了个相，还买回来一斤橙子，两盒水果糖，分给向宇兄弟俩，算是爸爸生日礼物。
这相片拍得好。爸爸嘴上没笑脸上笑，妈妈脸上没笑眼睛笑。认识妈妈的人都说她眼睛美丽动人。
相片一直悬挂在他们卧房墙壁上。
可是，对孩子的生日双亲从不马虎。即使那年爸爸污头垢面蹲看守所，妈妈睁着双泪眼也跑到街上给他买了一小块蛋糕。当时弟弟程宇年小扔在罗浮山婆婆家里。偌大个空洞洞的房子，只他一个小孩子孤零零地坐在木杌子上吃自己的生日蛋糕。他很想留下半块给妈妈，太饿了，忍不住又吃了一口。终于还是咽住了口水留下一小角儿。
他第一回给爸爸做生日。
靠市场边上的鱼档白瓷片长方形平台上放着开边的海鱼，带鱼，和拆骨的鱼肉片，四方形的水池里养着一群活蹦蹦的鲩鱼、鳙鱼、鲤鱼和黄鳝，水波里升腾起一阵阵鱼腥味。他拣了条生跳跳的两斤半重的鲩鱼。
他记得妈妈说过，爸爸属猫，爱鱼腥，尤其是拌姜丝清蒸鲩鱼。唉，要是妈妈在家里多好，用不着自己发愁。
发愁的事情多呢！眼前杨萌的事已弄得他心神不宁。妈妈虽偏爱萌萌，却比父亲更通情达理些，多少会体谅儿子的苦衷。当然，要说服妈妈也很不容易，可他却执著地抱着希望。妈妈这一趟出外的时间太长了。他打算去北京看望王颖，希望双亲谅解，帮助宽慰一下杨萌。
他想，妈妈今天准回来。
家门口。
他沮丧地瞥了一眼上了锁的银白铁闸门。
鲩鱼放在厨房不锈钢碗盆里，蹦跳了一下，摆了摆尾巴，然后停在盘底里翕动着两扇鳃叶，好像恨不得将盆里的水一下子吸个干净。
他打开碗柜，捡了两片面包，胡乱地抹上点牛肉酱，夹着一薄片奶酪往嘴里塞。然后闷了杯乌龙茶，未待泡开便又咕隆隆地喝光了。
爸爸不回家吃午饭。
临街阳台上望见远处街日，街口衔接上大马路。
向宇倚着栏杆极目朝街口望去，正是午饭时刻，除了街道两旁盛开的紫荆花，一个行人也没有。
"向宇，等妈妈还是望萌萌呢？"隔壁阳台上的何妈边翻晒回竹笪里的鱿鱼虾米边笑道。
"嗯。"他应了声。
"你妈也真放得下心，太寒也过了。"老婆子用手指梳翻着晒在筲箕里的糯米粉，又晃了晃筛子里的一团红枣儿。
"我妈等一下到家。"
"哦，你妈回来告知她，街市小店里有冰片糖，蒸年糕正好。眼下时兴香港加顿蛋糕西点，我看比不上自家蒸的年糕正气呢！"老婆子认真地说。
他笑了笑。
老人家已浸洇在年节的甜蜜里了。他口味变了，不爱吃这甜得腻喉的柔软糕块。圆圆的年糕留给他的只是一个古老吉祥的象征。
然而，老人家为年节繁忙的喜悦却给他带来了心烦意乱。
"萌萌回鲁镇过年，你呢？"何妈只顾着按自己的思路说。
"在家里。"
老婆子隔着阳台提高了嗓子说，"向宇，别傻了，骨节眼儿可含糊不得，该去呀！"
老人家一句话又把他沉在心底里的焦虑忽地搅动了起来。杨萌人缘好，温顺贤淑，连何妈也偏爱若她。好像理所当然成为林家媳妇。他听了心里不舒服，后来竟又反感了。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自己的爱是流动的，像流动的云，流动的雾，流动的河水……，这流动着的爱给他带来了几多烦恼！
然而，世间上有凝固着的爱情吗？
"你老人家很喜欢萌萌。"他笑着问。
"千里挑一的好姑娘！"
他黯然地转身回屋里去了。
爸爸来电话嘱咐他请伍大左伯伯明晚来家里吃饭。
爸爸自己给自己做生日。
墙角的凸花纹彩龙长颈大花瓶里插着的几株富贵竹青翠茂盛，顶梢几瓣宽长绿叶差点儿摸着雪白的天花板。这富贵竹名副其实有个富贵相，不好侍候。只有顺着它的脾性，它就像牵着梢儿往上拉般茁长，枝叶并茂。
这几株富贵竹是去年爸爸生日，妈妈从沙头角镇买回来的。
最近市里清理临时户口，他偶然翻看了户口簿，才知道父母同一天出生。这富贵竹算是他俩生日礼物了。
他放下话筒便上伍大左家去。
伍大左是若土的爸爸。若土同王颖，还有梅芝同程宇，事情像一只乱了的线团都绕在一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