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躺在床上,足足有三个钟头,装得挺像的,在打着呼噜。
墙上的钟,敲了一下。
楼上嗒的一声,楼板缝里洒下一丝灯光。有人起床了,穿着拖鞋,在行走着,打开电视机。电视机里发出滋滋滋,声音很低。主人还是不放心,关低了声音。
第十四届世界杯足球赛开幕式实况直播就要开始了。这是意大利罗马体育场。声音很低很低,听不清谁在讲解。
这样长的句子,还是凭着他的经验拼凑下来的。报上曾接二连三地介绍,场面如何壮观、宏大、精彩。娘的!
他忍了。
妻刚躺下,头就搁在他的胸脯上。起初,他不习惯,妻却撒娇得使他心软,“我搁在上边,就有一种安全感。”
他听了,感动得手一抱,一晃就是一个通宵。
结什么婚,娘的!他在心里骂自己。他不敢骂妻子,妻很漂亮,很贤惠,对他从没提过什么要求,却不准他看足球赛。当初还叫他发誓,他发了,他以为她在开玩笑,女孩子嘛。
彩电买来的第一天,就有一场意大利甲级联赛,他坐在沙发上,喝着茶,欣赏着马特乌斯如何组织进攻,如何带球过人,如何在禁区里射门。妻进门,走到他的身旁,他都不知道,他的注意力全被马特乌斯的晃、拨、扣牵进禁区里。“叭。”断路了,他刚想骂娘,发现妻跪在他的前面,手里捏着遥控器,脸色铁青,全身发抖,随即昏倒在地。
简直使人不敢相信!人会气得昏死过去,何况妻子,一时间,他手足无措。
好在妻子不一会儿,就没事。随后,妻正色着重复那句话:“你去吃喝嫖赌,我不管,就不准你看足球赛。你再看,我同你一刀二断。”
他不解,问题会有这么严重。足球赛能抵得上一刀二断?能抵得上吃喝嫖赌?
女人不是最忌男人在外嫖吗?!
妻倒好,嫖无所谓。
“你要对我发誓。”妻跪着说的话,开不得半点玩笑。
他发了。
“你这是第二次发誓。”
从此,他与意大利甲级联赛、欧洲杯赛、丰田杯赛,所有的足球赛,无缘!
今夜就不同了,谁叫是世界杯足球赛?谁叫安排首场阿根廷对喀麦隆。报上不是介绍上届冠军的赌注,全在马拉多纳身上。
马拉多纳!
球迷们狂唤着他。
马拉多纳!!
马拉多纳在挥手,有一记漂亮的飞吻,飞向观众。
他想,该起床了,不起床,连马拉多纳的球屁都看不上。
楼上的人,脚后跟翘起,轻轻地踮来踮去,像似在弹小夜曲。
娘的!
足球赛开始了。
他用手轻轻地移着妻的头。
“你干吗?”
“我……我要方便。”
他撒了谎。依旧按言行事,他在厕所里想了好久,想不出让妻子睡去的办法,只好求妻子一次!
楼上的节奏,随着足球的速度起伏,像潮水,一涨一落。
他站在床边,正想开口。
楼上啪地一声响。妻问:“楼上干吗?”
他答:“射门射偏了。”
妻问:“那他拍自大腿,何必?”
他答:“那只必进的球,被那小子射在门楣或门柱上,代他可惜。”
妻问:“你没看见,怎样知道?”
他答:“我也会这样的。”
足球的进攻节奏,反馈在楼板上。退!叽叽叽,攻!腾腾腾。小夜曲里有交响乐队演奏。
妻问:“这么说,你也是球迷。”
他答:“当然咯。”
“那你摆摆谱,排排世界十佳球星座次。”
“排了,你也不知。”
“不见得!排也没排,你就把话说死。”
他在心里排了一阵,说:“马特乌斯。”
“西德。”
“嗬!不错,还知道国名。”
“你尽管说好咧,我给你对上。”
他想说:说大话谁不会,一见妻认真的脸色,不敢慢半拍。
“马拉多纳。”
“阿根廷。”
“古利特。”
“荷兰。”
“贝贝托。”
“巴西。”
“维亚利。”
“意大利。”
“范巴斯滕。”
“荷兰。”
他几乎一口气吐出自己崇拜的偶像,而妻没等他回过气来,就把偶像的国名扣上了。
楼上的交响乐队里,突然,“砰”的一声响,楼板缝里开始点点滴滴起来。
妻的手指一戳:“干吗?”
“那个混小子,不该得黄牌的时候,得了黄牌。”
“那他也用不着摔茶杯。”
“这是情不自禁的感情发泄。”
“你会吗?”
他想说实话:会。却答:“不会!”
“你想看吗?”
他想说实话:做梦都在看。却答:“不想!”
“这不是实话吧?!”
他呆了。
“你接着排好咧。”
“莱因克。”
“英格兰。”
“巴乔。”
“意大利。”
“罗马里奥。”
“巴西。”
“科曼。”
“应该说:罗·科曼。荷兰。”
他想问:为什么,报上不是介绍科曼吗?妻好像知道他要问,说:“荷兰有两个科曼,另一个叫埃·科曼。世界十佳球星,罗·科曼算不上,只能算最佳后卫球星。”
“那你说,谁够格?”他问了。
“巴恩斯,英格兰。”
“你怎样知道这么多。”他问。
“我也是个球迷。”
他张开的嘴巴,愣在半空!他从没见过妻,看过一场足球赛。
“你记得吗?5·19中国队意外失利,北京的球迷砸汽车,大嚷:‘外国人,滚出去!’而我呢,砸了男朋友家里的彩电,炸伤了男朋友的双眼,男朋友却紧紧握住我的手,说:‘好样的!再来。’男朋友曾告诉我,以前他也不喜欢看足球赛,更没想当守门员,都是被那些饭桶气出来的。而我呢,没认识他之前,我不知足球场有多少长,球门有多少高,什么时候罚任意球、角球、点球,什么时候亮红黄牌。一句话,足球在我眼里,除了粗野,没有别的字眼可以代替。”
楼上的人,忽然跳起迪斯科。
娘的!你有完没完。这只进球一定很漂亮。
“当时,我哭了,男朋友却哄我,‘没事的!没事的!!你放心,明天照样守大门,不让对方进半只球。’我瞧着他肿得看不见瞳孔的眼睛,傻了。他却睁着双眼,问我:‘你不相信?’‘我相信。’”“第二天,男朋友戴着墨镜,去守门,虽不是正规的比赛,男朋友却认真得像是争夺世界杯最后一张入场券,把对方射进来的球,扑了一个又一个。上半时下来,比分竟然8比0。休息时,同伴们开他的玩笑,他却跑来问我:‘怎么样?’我反而激他:‘没比完嘛?’比赛到了终场还有分把钟,比分已经12比0,同伴们也懒得去拦截,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破门,男朋友却来个鲤鱼跃,把对方必进的球,挡出个十几丈远,他自己的头,却重重的撞在门柱上。”
妻哽咽着,泪水从她的脸上,一直往下淌。
你知道吗?足球在草坪上翻滚。
好像妻在喊:你知道吗?足球在草坪上不停地翻滚。他却埋在球门下,永远守着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