霪雨还在狂放恣肆地泼洒着,偶尔有几声惊雷、几道闪电,裂帛似地划破墨沉沉的夜空。
我呆坐在一盏孤灯前,无心写读,电视机也早已凝固成客厅中的摆设,我在焦急地苦等,苦等那极不情愿听到的噩耗。心力交瘁的我,几个月来总是不停地穿梭于芜湖与南陵之间,总是在一盏孤灯下失魂落魄。
不知不觉地我昏昏然睡去了,无梦的小憩中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一声声敲打着我脆弱的心扉。是母亲的声音,说是您病情又加重了,让我立马回去。是该回家陪陪病入膏肓的您了,我不能老是恋栈编辑部的那张旧藤椅和案头的一摞文稿,您76岁的生命已进入倒计时了。
我带着子女斐梦驱车在205国道的雨幕中急驶,薄明中过了张公渡桥,前路已是一片汪洋,小汽车引擎熄火,我们三人只好涉水探路。此处离城关虽只几公里,不能算远,只恨身无双翼,怎么也赶不到您的病榻前。眼看一辆辆泡在水里的汽车、摩托车死尸般泊在店铺门前,一艘艘小划子、一只只小木盆满载着从被淹没的民房里抢运出来的家电、被褥、杂物在洪水中奔逃。我们根本挤不上去,焦急得一筹莫展。幸好开来一辆抗洪抢险的高轮大货车,临时运渡过往行人到十字街头,这才侥幸地赶到了您的膝下。
气息恹恹的您已被病魔折磨得脸色蜡黄,形销骨立,只能眯着失神的双眼凄楚地哀视着您的儿孙们。您仿佛想说点什么,但不能发声的喉管只能暴起青筋痉挛似的蠕动着,您忍受着癌变的剧痛无助地闭上沉重的眼帘。只能再次就近送到县医院急症室抢救。此刻我别无选择。可是,您居住的国税局公寓楼仍被浸泡在洪水中,我们是架上木梯从二楼窗口爬进去的。无情的该死的洪水啊!我禁不住在心底里恶毒地诅咒,无奈地拨通了国税局领导的电话,他们派来了小车,找到一只长腰腰的卡子盆,您的长孙朱斐背着您淌过齐腰深的积水,把您安放在木盆里,漂游了30多米,在一处浅水的街面上驱车把您送进了急诊病房。于是输氧,输液,打针,医生使出浑身解数,力图帮您与死神做最后的一搏。
我深知这已是几近绝望的安慰性的治疗。您的病,一年前在弋矶山医院看过,初疹为喉癌,建议立即送到上海肿瘤医院。在上海,经过目前国内最先进医疗设备的检测,确诊为喉癌晚期,且癌细胞已经扩散到更大范围形成病灶区。三个多月的住院治疗,无非是延缓了您走进天国的步履。我们几乎每天都能听到病人家属哭丧的呼喊……那是怎样一种特殊的生死场啊!家人最深切的感受只有一条:医院和监狱,其实都是最可怖的通向地狱之门!
于是我想到了监狱,国民党设在芜湖老街深巷里的那所监狱,您以“新四军交通员”的罪名被囚禁在那里,幼小的我跟随舅父从圩乡跑去给您送点衣物食品。您蓬头垢面,弱不胜衣,而那狱吏、看守是怎样一副狰狞而贪婪的面孔啊!我又想到了共产党设在白马山的劳教场,您因“攻击苏联老大哥,反对粮食统购统销”等罪名被禁锢在那里,我去看您时您穿着一件灰白的旧衣,气喘吁吁,大汗淋漓,而那瘦削的书生肩膀正吃力地担着沉重的大石头……我实在不明白,可怜的父亲,您的命为什么这样苦?那次在泪光朦胧中,我忽然想起许多儿时的往事。您曾特意从芜湖给我买过一把二胡和一只黄漆小圆凳,那时我只有六岁,莫非这是对我呱呱坠地时您出差在外的一种补偿,抑或期盼缪斯赐惠于我,从小培养一种艺术的灵性?您从合肥开会回来总忘不了给我带红萍果和大麻饼,我这才知道人世间竟有如此好吃的东西,须知对于当时一个清贫的干部之家,这是何等奢侈的事啊!
此刻您戴着输氧罩痛苦地静卧着,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也没有任何表情。街市的喧闹已离您远去,不知您在想些什么?只听见您喑哑的嗓门低沉地讲了一句话:“我一个人独住这一间病房,又要多花国家多少钱呵!”我的眼圈儿顿时红了,简直无言以对,其实那只是临时的急救室。您一直紧闭着双眼,我揣测此刻您一定想起在风云激荡的年代您跟随陈作霖、孙宗榕们做的那些可堪回首的往事,想起80年代初“平反”后重新走上税官岗位时的工作业绩。您常说的一句话是:“莫道桑榆老,补牢趁晚晴,来日无多,时不我待呵!”当然可能您还会想到,当年做地下工作时抱着乳臭未干的我在草棚里搓麻将的惬意。不过,我更理解您对生活的挚爱和对人世的留恋。我在黄土高原工作时,您曾千里迢迢去过晋南、太原,甚至让我陪您逛北京。我在深圳工作时,您去看过南海的特区风光。我叶落归根重返家园之后,您曾为四代同堂儿孙绕膝而陶醉于天伦之乐。当您得知芜湖要造亚洲最大的长江大桥,中山路要修安徽最繁华的步行街,市中心要建全国一流的鸠兹广场时,您高兴地说:“等我病好了一定要去看看。”您还不止一次地嘱咐长孙斐儿:“爷爷也该有个重孙子了吧?”可惜命运无常,您竟然没等到这一天就撒手人寰,离小芸宝出生也只差两个月啊!
记得7月4号上午,也就是您生命的最后两个月,您让我拿上纸笔坐在床边,您说:“我一生中有许多事你不知道,我要给你讲一讲。”您是个讷言敏行、忠厚内向的人,父子离散多年,的确难得与我倾心交谈,可是到了您根本无法发出声音的时候,您却忽然产生了倾诉的欲望,这是何等凄凉的事啊!您喑哑着嗓门断断续续地说:“我们家的祖籍在婺源,祖上一贫如洗,双亲早逝……你奶奶34岁死于难产,你爷爷37岁死于胃病,你没见过他们……我是几位叔叔和岳父抚养成人的……我在宣城师范读书时,抗战爆发了,书念不成,就扛枪打日本鬼子了……后来当教师,帮新四军做地下工作……”气若游丝的您终于哽咽难语,摇头叹息道:“我实在没力气讲了,改日吧……”但直到永诀,您并未说出心里蓄积的话语。您也曾尝试着以笔代口,可是颤颤巍巍地在纸上写下歪歪斜斜的几行字,却连握笔的气力也丧失殆尽,您只得沮丧地摇摇头说:“唉,还是不写了吧!”
当命悬一线的您疲惫地挣扎在阴阳界时,我也在反刍自己生命的来路和去路:我是如何踏上文学这条不归路的呢?上小学时我就偷看过您抽屉里的几本报纸剪贴,原来都是您发表在《皖南日报》、《安徽日报》、《解放日报》上的作品。那时您在县委做文字工作,虽然都是那个年代的通讯报道之类,但毕竟是把您辛辛苦苦写的东西变成了铅字,被许多人广为传诵,于是我在幼小时,写作便成为梦寐以求的事,我的文学梦长梦不醒,不能说不是得益于家教,得益于您的启蒙和熏陶。后来我终于学有所成,陆续发表了一些作品,您只要看到,总是喜形于色,并小心地珍藏着,比我本人还要高兴。这对我的人生之路是多么大的鞭策和激励啊!
您在病床上苦度着生命最后的时刻,年迈的母亲忧心忡忡地陪护着,病情稍微稳定,我和身边的子女又要赶回芜湖上班了。没承想,返程时洪水更大,我和儿女手挽手并行在205国道上,只见湍急的漩流浊浪滚滚,简直分不清哪是路面哪是沟壑深塘,艰难地跋涉了一个多小时,在深水中徒步淌过张公渡桥,才登上了开往芜湖的中巴。我已预感到您不久将离我们而去,便悄悄地着手准备后事,包括筹备遗体告别,购置回然园的墓地。我已不指望会出现什么起死回生的奇迹。果然,两天后的一个深夜,电话铃又聒耳地震响了,是侄女小玲的声音,有些哽咽和颤抖:“伯伯,你快回来吧,爷爷不行了!”我立刻汗毛倒竖,一阵惊悸,有一种不祥的徵兆,虽然这是意料中的事,一旦真的去面对亲人的死亡,便会产生剧烈的惶悚。我急忙带上妻儿径奔南陵。还没走进急诊室,便听到一阵呼天抢地的哭声,我听出分明是母亲和小玲在哭。我仓皇地跪倒在您的床前,泪水夺眶而出,那是一种无声的哭泣,伤心欲绝的哭泣,我不知您在弥留之际有什么遗言,只是痛悔自己无力把您从死神的魔掌中夺回,更痛惜现代医术在癌魔顽症面前竟是如此的低能,乏力。我拿出早已备好的衣物给您穿戴齐楚,立刻将您的遗体送进了殡仪馆。……
您走了,永远地走了,在梅雨季节那个黑色的日子里,在洪水滔滔中踏浪而去,我相信您是带着对家人深深的眷恋和许多遗憾走向天国的。
您走了,永远地走了,却把和风丽日、朗朗晴空留给了后人。
一路走好吧,敬爱的父亲,我们永远爱您!
1999年7月8日于绿影新村
(原载《芜湖日报》)
生命需要抚慰
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是一种不可复制不能再生的特殊资源,因而是宝贵的。生命的长度很难测定,任凭王侯贵胄豪绅巨贾百计千方寻求长生不老之术,皆无法逃避步入黄泉之铁律。生与死,似乎是冥冥中厘定的宿命。
生命因灿烂而精彩,因短暂而珍贵。然而即使最强壮、刚毅的生命,亦有脆弱易碎的一面,亦有一根最容易受伤的软肋,这就需要情感的滋润,心灵的抚慰,于灰暗的生命底板上添加些许亮色,于荒芜的心灵沙漠中营造一片绿洲。
我其实是个很感性很情绪化的人,在母亲沉疴不起的日子里,我作为老人家惟一的骨血陪护在侧,从她那散淡的眼神中,我读懂了她对人世间无奈的诉求,对儿孙们铭心的眷恋,当然亦有暮色中的孤独和绝望,我只能以绵绵的言说力图抚慰母亲干涸的心田。但这种巨大的悲愁仿佛穿透了我的每一根神经,是我变得格外颓唐、忧伤、无助,从濒临死亡的具像中,我真切地感悟到对生命的敬畏和自身情感的孱弱。我需要倾诉,我的生命更需要在直白地言说中获得四方友人的抚慰。
在母亲弥留的几个月,我读书则一片空茫,听广播又噪音聒耳,便借助手机短信排遣心中的块垒。母亲呻吟时我写道:“独对苍穹我想大声呼喊:试问人间有多少愁绪,像那烟雨蒙蒙的湖水,像那满城飞舞的柳絮,像那黄梅时节的彤云,年迈的母亲啊,你何时能康复啊?!”山西W回信说:“人生是一道风景,快乐是一种心境,生老病死乃自然规律,望君以平常心过好每一天。”北京小T回信说:“世间最美好的是情,一生最不堪的亦是情,且将美好与痛苦一起打包封藏,于无痕的岁月间耸肩一笑,胸间或可涌起一种异样的感动。”母亲昏迷是我写道:“其实我生活得很烦很累,华年不再,文思枯竭,母亲体况日下,气若游丝,我只觉得前途迷茫,了无生趣!”上海Q回信说:“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文无定法,和而不同,青青子衿,悠悠人心,夫子有道,深得人钦。”北京小T回信说:“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还望淡薄明志,笑看人生。”母亲节那天我写道:“母亲已双目失明,粒米不进,恐不久与人世,回天无力,徒唤何奈!”北京小T当即回复:“人与人的相处相随本就是一个无可推知的缘分,你与妈妈能相伴走过60个春秋已是可喜可庆可思可怀之事,一路走来这风风雨雨坎坎坷坷的历程,已见证你们母子情深。如今聚久终有一别,到了老母撒手人寰之际,为人子者,虽有不忍不舍,但终应顺天意,让老母安然。以虔诚的心陪伴仁慈的母亲走完他人生的最后旅程吧……”当母亲终于永远地走了,办完丧事我才给几位挚友发出一则内容相同的短信:“慈母已驾鹤西去,享年82春,丧事隆重而简朴,请释远念。”北京Z回信说:“尊慈颐享天年,寿登遐龄,先生诚顺变节哀,自多珍摄。”本市F回信说:“咦,老夫人归天?我作为晚辈理当到灵前上香拜送的,您到现在才赐告,让我于心不安了。后事妥否,如需出力跑腿随时吩咐。”母殇7日后我写道:“鸡年的前5个月我忙了三件大事:小女出嫁、老母归天、新书出版,真是悲欣交集,精疲力竭。古人云父母在不远游,而今双亲西去,儿女自立,了无牵挂,吾可寄情山水浪迹天涯矣!”北京小T回信说;“也好,前半生为他人,后半生该为自己,想己所想,为己欲为,实现梦幻,不留遗憾,这应是从今始你的追求与生活写照矣。”我当即回复:“谢君指点迷津。诚如君言,吾当好好为自己活一回,不负余生!”小T回复:“可喜可贺!当如再生!愿一切如你所愿!”广州小d回信:“寄情山水好呀,这才是真实人生,生命的灿烂源于你对它的热爱。南陵f回信:“皖南的佳山好水可以清心养性,先生有意就近同游乎?”我回复;“吾想先坐禅式静思一段,徐图流年余生。”f回复:“禅宗道家都有静坐法,先生静思当如释迦坐于菩提树下矣!一笑。”
近半年与心境相随的短信互动当然远不止此,摭拾若干,意在诠释生命需要抚慰的理念,并向知心好友在第一时间送来的一贴贴良药致谢。这些或灼热、冷峻,或幽默、熨贴的话语,的确足以消解生命的灰色,疗治心灵的创痛。
2005.5.28.
(原载《大江晚报》《新安晚报》)
哑哥
抖落满身的雪花,我无由地彳亍在许镇崭新的街巷。
暖冬给人以错觉,临近除夕时,骤然而来的一股寒流逼使天公飘下一场梨花雪,春的消息便显得虚空缈远了。
我这次来许镇并没有打算探亲访友,也无意观赏名噪遐迩的农民商城,只是想感受一下故园岁末的气氛,抑或反刍一下孩提时的滋味——我呱呱坠地的故乡,就在不远处的村落里。
转悠到一杂货铺前,柜台边鹄立着一个灰白的背影,那单薄的身子佝偻着,愣愣地呆视着货架上五颜六色的商品,不时咿咿呀呀指指点点。那枯瘦的手瑟瑟颤颤,葫芦状的脑袋拨郎鼓似的摇动,好像木偶戏人物的造型。我下意识地近前去,终于看清了那双浑浊的熟悉的眼睛,和那张黧黑的熟悉的面孔。
他似乎丝毫没有发觉我的存在,痴呆的目光怔怔地停留在一盒廉价的劣质烟上,苍老的面孔表情木然,偶尔舔舔干裂的嘴唇,继而抽出枯柴棒似的手,颤巍巍地伸进衣袋里摸索了一番,又怯怯地摇了摇头,显示出一种囊中羞涩的窘态。
我仔细端详着这具木偶,他嘴角边残留着白沫,眼角上淤积着眼屎,穿的那身灰蓝制服原是我的旧衣,几经浣洗日晒,已变得灰白,且又缀上了补钉;那双草绿色的球鞋也是我的淘汰品,鞋尖已蹭破,险些露出脚趾头。这当儿,我的神经一阵痉挛,一股酸涩的液体在鼻腔里涌动,没料到我那可怜的哑哥竟落到如此境地!
不容迟疑,我即刻向老板买了一条“云岭”递给哑哥,他愕然抬起头,触电般地退缩了一步,怔怔地盯着我的双眼,旋又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惊喜地“哇”了一声,扑通一下跪倒在我脚下。
他显然已认出了我——远别家乡多年调回江城的表弟。
我急忙伸出温暖的双手把他扶起来,这才感觉到那手不仅粗糙而且寒气彻骨。
店铺老板目睹了这戏剧性的一幕,笑眯眯地说:“你是他亲戚吧?唉,哑巴真可怜,谢人就磕头,我有时也白送包把烟给他抽。”我苦笑了一下,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又买了些饼干和糖食,拉上哑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