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走出大门，好像一步走进了一张雪景的贺年卡。地上屋上覆盖着冰凉而温暖的雪，刚下的雪，蓬松温厚，好像蓬松棉被，暖和而无压迫感。路灯下的飞雪，在夜的背景的衬托下，黑底白雪，分外的鲜明，倒像是舞台布景。世间事物，太真实的往往被人们以为是假的。
傍晚6点我们要去哈佛广场会2小姐。这位2小姐，我只是在京见过一面，匆匆地，而且记不得是什么时候了。一年前？两年前？没想到她也来了哈佛，在商学院就读。
她白净细挑，那对大眼睛那样的明净又那样的内涵，那样的坦诚又那样的深沉。她着一身暗蓝装，宋庆龄似的挽起头发，好像非要把25岁的年龄打扮成52岁，小孩装大人。不过，她在25岁的年龄已经活出了很多52岁的人活不出的经历。
我并不清楚她的准确年龄。感觉中，年龄于她并不重要。她是一个很大的小孩或很小的大人。
我和梦溪一分不差地走到哈佛广场的时候，一回头，2！就站在我们身旁，不差一分。她好像有了什么变化。对，眼睛，眼睛有疲劳感。她笑：要想精神焕发就别来哈佛当学生。她说一些身体很好的男生一个个眼睛累得像大熊猫。
我笑。我想，能到哈佛当学生的都是人精，我应该不需要为他们担心。我们随便走进一家印度饭店。饭店最显现处用透明玻璃围起。里边有一位印度厨师现场烘烤印度大饼，成为饭店的观赏景点。饭店暗暗的很有情调，只有玻璃围墙里的世界，通明而神奇，好像电影里的大屏幕立体电影，又好像用神话里的飞毯把厨师从印度接到了这里。小姐几句话后，印度老板就明显地分外热情。她点菜的时候，老板自己来当服务生。小姐问老板可不可以特批我们进玻璃后边看看烤大饼，老板说可以。我从来喜欢奇遇。我蹦着跟着老板走进玻璃罩里的世界，感觉中好像走进了电影屏幕。那印度厨师把面饼贴在大手里，再用手心把饼拍进炉壁，很快就烘成一张喷香的大饼。看得我心里直痒痒。小姐又问老板：可不可以让我们自己烤一张大饼？哦！我觉得小姐好像藏在我心里似的。怎么我刚想到什么，甚至我自己还不明确我想到什么，她就说出来了。老板说可以。我想，现在她是老板的老板了。我也把一张饼贴在自己手掌上，走到炉边。一看炉膛里的火好旺，手伸进去一定很烫！那也顾不上了，那也一定要把饼烤好。我尽可能地弯下腰去，尽可能地把饼拍得低一些接近炉火一些。哦，这种拍饼的快感呵！这种神秘的体验啊！
很快饼好了。怎么上边很多灰？我们连灰一起吃。小姐还为这张饼起个专门名词：煤灰饼。后来我想，一定是我过于卖力把饼拍得太接近炉火了。我笑：如果饭店顾客都像我们，都排队去自己做饼了，那多好玩！小姐笑：他们不知道是陈祖芬来这里做饼了。我们自己逗自己笑。吃了饭，吃了冰淇淋，老板问吃好了吗？小姐笑兴未完，又对老板开玩笑说我们来吃饭你也不给打折。老板说你要打折还是要送点心？说当然送点心更有趣味。
讲汉语的法国人和讲法语的中国人
加拿大国际广播电台的张晓凌，是我的朋友。她邀我从多伦多去蒙特利尔，就住她家，让我一到蒙市就与她的法裔丈夫詹姆斯联系，让他驱车带路。
我的车开到一家大商场前。有这么大一个标记，詹姆斯好找。
然而詹姆斯一直没来。
我坐在长凳上。商店全部关门了。走来一位警察，问我们有什么事，需不需要帮助。我常常觉得加拿大的警察好像圣诞老人似的可亲。我说谢谢，我们没什么事，我们在等人。然而人呢？
终于一辆车驶来，急匆匆走出一个手拿地图的人。你是詹姆斯？他把我念成沃也秘把迷念成秘路了。詹姆斯用他的法式汉语说。
詹姆斯就爱钻书本，尤其钻东方文化、中国文化的书本。他很清楚琉璃厂在北京的什么方位，却拿着地图找不到5631在蒙特利尔的什么地方。于是沃也秘路了。
，现在踏实了，詹姆斯的车带路，我的车跟上就是。詹姆斯开车，我紧跟。詹姆斯开个飞快，完全不从汽车后视镜上看看我的车是不是跟上。我在加拿大的中国朋友们开车，从来注意着前后左右，自己的车不出事那是当然，也不能叫别人的车撞上自己的车。然而詹姆斯一个路口一个路口地疾驰而去。他的车过去后正好是红灯，我的车过不去，中间拉开了距离，中间又插上别人的车，我如何找他去？
后来听晓凌讲，中国的家庭，大半是丈夫开车。这里，她刚学会开车，詹姆斯就毫不在乎地说：你开！然后带了两个儿子全坐上晓凌的车。我们全家都在车上！晓凌说。
我想，詹姆斯如何地酷爱中国文化，他终究是法国人。晓凌如何地在法语世界里游刃有余，也终究是中国人。詹姆斯和张晓凌一个是讲汉语的法国人，一个是讲法语的中国人。
第二天早上醒来，晓凌已经去电台上班了。詹姆斯也早和儿子一起吃过早餐了。他飞快地对我说：这是盐，这是蛋，这是奶，这是面包……就是说，我要吃什么就取什么。最后指着地上的猫：还有猫。说完就走了。
西式早餐，哪里都差不多。我很熟悉地把该吃的都吃了，主人不在跟前，倒也自由自在。
第三天早晨下楼时，晓凌正在为我们忙早餐。晓凌的潜意识里，一定想在最短的时间里给我们最多的友爱。吃，吃。她不断地招呼我们。
詹姆斯过来了，他走到我身边学晓凌的语调说：吃！又走到我身边学晓凌的语调说：吃！吃！然后对我们发表公开演说：你们一定觉得昨天早上比今天吃得好。
在詹姆斯看来，吃东西，自己想吃什么吃什么，何叫别人吃，吃。西方人更科学，中国人更情感。西方人变不成冲国人，中国人也变不成西方人。不过西方人詹姆斯也是很情感的，他为我们做了早点小松饼，又往我们车里塞进几只，说：要不你们会饿死的。
后来我们常常学詹姆斯说话：沃也秘路了。实在是喜欢中文的法国人。
上海细节
我带我妈妈走下从北京抵上海的飞机，走向取行李的大厅。就听有清亮的女声在引导这个航班的乘客：国航什么什么航班在几号转盘取行李。这是国内很多机场没有的。我以前每次来沪怎么没有注意到这个上海细节？
这个上海细节，远远比打出一条大横标更有魅力，譬如：上海欢迎你。
我在上海，并不想买什么，只是让离沪许久的妈妈乘兴而行。我们一早随意走进一家鞋店。既在上海，我这个老上海自然对店主讲上海话。店主茫然地笑道：请你讲普通话。我也茫然了：你不懂上海话？店主说不懂。来上海创业的各地人等太多，叫做新上海人。我在这个只能讲普通话的上海鞋店里感觉着一种海纳的高兴。
回到下榻的宾馆，无目的地走进商品部，柜台的小姐招呼我：奥哈依尔古札依马斯达！我非常熟悉这句日语早安，但我非常不明白她怎么会把我这个地道的本地人当成日本人？难道日本人都像我这么高？难道日本人都像我这样斜挎一个大帆布书包？
后来注意到宾馆里频频出入的老外，明白柜台小姐为什么先把我当成老外，再把我当成老乡。在上海，有时候人家不要我讲上海话，有时候人家又对我讲外国话。这叫什么？这就叫做：上海。
今日的上海人，真个是太舒服了。走进九百超市，进门处有专门换防盗门锁芯的，配钥匙什么就小菜一碟了。走进乐购超市，一块板子上写着，可以帮顾客换硬币。换足200元或500元，还有不等的奖励。这些细节，给我这个不住在上海的上海人，传递着一份实实在在的感动。
我带妈妈到城隍庙吃宁波汤团，到王家沙吃两面黄吃蟹粉春卷，然后买乔家栅、买杏花楼的糕点存进冰箱好带回北京。兴致勃勃地做足一个老上海要做的功课。
只有走在淮海路上，总有点不自在。我不想说伤感。现在伤感这个词，容易叫人联想到少年不识愁滋味。现在年龄越轻，越喜欢大喊郁闷，年纪大的人，年纪老的人，倒是阅尽沧桑爱惜今日好时光。
不过，我还是偷着郁闷了。20世纪90年代初我在伦敦老城，我心里热热地老想到上海。伦敦一位女士说，她也是。她去上海就流泪，因为觉得很像伦敦。过去的淮海路，矮的房，窄的路，时不时地从一家家店里飘出奶油的香味。有的店里现场制作鲜肉月饼，喷香着叫路人不能不买。或者是哪个弄堂口总在卖素鸡素鸭素火腿。我不知道现在还能到什么地方才能吃到原先淮海路上的掼奶油？尤其淮海路的襄阳路口到茂名路口，有点欧式而非常上海。我在淮海路上走，心里涌涌着上海感觉。马路这边是老底子的上海就有的红房子西餐厅，马路那边是老底子淮海路没有的世界顶级名牌阿玛尼。老底子有没有都一样，都在矮房子里就好，就有老底子亦欧洲亦本邦的感觉。但是，立刻，又一幢大楼出现了。形象地诠释着煞风景三个字。
我想起了加拿大的魁北克。魁北克的建筑是深色调的。魁北克接纳了麦当劳，条件是把麦当劳的红黄色改成墨绿色。
魁北克胜利了，改变了麦当劳。麦当劳胜利了，占领了魁北克。
很上海的上海，原本在淮海路。现在么，在，在宾馆商品部柜台后那位见我就说日语的服务小姐的嘴里先把你当成外国人，再把你当成上海人。
非常海纳。在上海注册的店名公司名，或许点击率极高的是一个海字。海上舫酒楼、海上阿叔酒家、海上海楼盘。
当然，上海人恋上海。于是有石库门酒，有屋里厢老酒。其实石库门房，大都是窄陡的楼梯，暗暗的房子。小弄堂上边晾着72家房客的衣被，在弄堂里走的时候，头上时不时有水滴光顾。夏夜在小马路上放只竹椅露天而卧，或在路灯下打牌熬过炎热长夜。于是很多石库门要拆，石库门里的人要迁往周边郊区。听出租司机讲，外地发了财的人，想发财的人，都到上海城里厢，石库门里的人搬迁到城外头郊区。现在要想学本地闲话学上海话，就要到上海郊区学。
有石库门里的人对我说，拆迁对于他家，是千年等一回。几代人住石库门，到现在才可以靠拆迁住新房。又说他好像是捡到了一只钱包。
不能不佩服上海人的精细。12月的一天，在出租车里，听到天气预报，南京路，淮海路，徐家汇。我想起外地人至今笑话上海人的，是当年只有上海有半两粮票。我记得半两，可以买一个半两的点心。有什么不好有什么不对？没有精细没有高科技。如果精细而不自私而善待厚待他人。
带妈妈游上海，不过四五天。临走前，让妈妈再去看看外白渡桥。外白渡桥，是拍上海的影视里几乎都要来回出现的。桥头有块石碑，建于1907年。现在是2007年年底，以后桥要移走，桥下要建隧道，再把整修后的桥摆在老地方。我在外白渡桥建成100周年，又尚未被挪动的2007年年底，再看一眼这座太有故事的桥。我想起黄晓明主演的《新上海滩》。2007年年底的上海，到处在拆，在建，再过三年，又是一个新上海滩了。
上海的窄马路有两种，一种是老早就应该拆迁了，一种是至今身价百倍了。康平路一带，法国梧桐掩映下的低矮的花园洋房，据说有好几十条如此的窄马路是不让拓宽的。要感觉老上海或许可以去领略一下这两种窄马路。
北京人把我当上海人，上海人把我当北京人。不过我或许永远成不了老北京，但永远不可能不是老上海。
我在一个老上海无人不知的大商厦一楼复一楼地下到一楼，忽然想轻装一下，问近处一个柜台的服务员：谢谢侬洗手间在哪里？上海话里这样讲的谢谢侬，大体类似英语里问话前的论，都是一种礼貌。柜台里那位小姐，一无表情，只稍抬起右前臂，右手掌往上一甩，完了。我紧急启动解密这种叫人猝不及防的手语的软件。问：是在二楼？那手语小姐突地把头直杵向我，狠命一点头，扯大嗓子喊：嗳一这个嗳，是上海话里的是的意思。只是她那一点头，我感觉中好像是一把榔头往下一敲，敲出一声嗳！直敲得我头一下晕了，又好像被她喷出的一股气浪一下冲到商厦门外。我一分钟也不想在这个商厦多待了。
商厦有的是来客，我来不来对商厦无所谓。外地人常常觉得有些上海人有点自私。当然，私有、私家越来越受《物权法》受法律保护，这是社会很大的进步。曾经听过一个上海人笑话另一个上海人：侬自家的事体管不好还去管人家的事体？很对，每个人都做好自己的事情，这社会就做好了。不过，对自己之外的人或事，关心一下帮助一下，其实利人也利己。譬如那位手语小姐，要是能笑吟吟地告诉我洗手间在二楼，我会高兴地说谢谢侬噢！那么她也高兴。你快乐所以我快乐。王菲唱响的这句歌词，其实是和谐社会是发达社会的一个标记。多么希望，什么时候，大家一讲起上海人，就想起上海人的一个爱好：助人。我在美国，随时可能会有一位不认识的美国人对我这个独自行走的中国人说：从吖4…沃尔玛超市员工的工作服上更是写着显眼的从外！需要我帮助吗？我并不需要帮助，但这一句话，就给我注入了一股热力，好像喝了一杯热巧克力。
或许，到了更加海纳的2010年，上海人都会讲中英文双语的这句话：还有两年多时间。
来得及。
黄山绿卡
哈根达斯是顶级冰淇淋的象征。哈根达斯店的象征，是那纯白的椅子套，和系在椅子套后的粉红大蝴蝶结。那纯白和粉红，叫人想起一含就化的香草冰淇淋和草莓冰淇淋。那厚重的布料，叫人感觉一种坚挺的自信。
走进黄山市的一个会场，好像一下跨进了哈根达斯的世界。满眼的白椅套和椅子背后的粉红蝴蝶结。只是这种蝴蝶结是粉红的薄纱。没有哈根达斯的强势，但是比哈根达斯更梦幻。
比纯白和粉红更多的，是人。这个首届世界500强（黄山）国际论坛，显然来的人数超过了预计。会议就要开始了，服务人员还在扛着一把把座椅，扛着一个个粉红的梦幻进来。
老外不少。不过现在开国际会议，男士都西装革履，有时从背后也分不清谁是老外。最一望而知的办法是看耳机。中国人演讲时戴着耳机听的，是老外。外国人演讲时戴着耳机听的，是俺们。同样一只耳机，戴在不同的头脑上就有了不同的态势。耳机有高高地架在头顶上的，有虚虚地搭在后脑勺的，有散淡地垂在下巴边的。国际会议的开幕式好像都格式化了，唯一爱怎么待着就怎么待着的，是率性的耳机。
老外演讲，往往上来先说很荣幸让我在这里演讲，感谢你们的接待。而主办方，一再感谢宾客的积极参与和支持。国际会议上有一些几乎是约定俗成的常用语，或者叫全球化语言。其实，人都需要鼓励，都应该感知对方的诚意，都需要体谅对方的付出，都应该给对方带来愉悦。悦人也悦己。1973年的11月21日，是联合国定下的第一个世界问候日。我想，或许还可以进而定下一个世界愉悦日，在全球提高愉悦指数。
借用一句流行歌词：你快乐所以我快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