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兰兰回到三江大酒店,把身上的硫磺味洗干净,然后再回到华山这边。一进门就闻见了满屋子香味,接着看见了半桌子饭菜,只是已经没热气了。“小伙子?”她柔声喊,她推门进了卧室,又退回来进了客厅,发现阳台上有个黑影子。“我的小伙子,你要跳楼啊?”她扔下包,碎步跑过去热贴地抱住他。华山的身体又冰冷又僵硬,“还在生气啊?”她问。“我没生气,我在吃醋!”他说,他的口气把她惹笑了,男人总是心里吃醋嘴上并不承认的,他却明明白白地说自己“在吃醋”!她说:“亲爱的,你好诚实哟!”“和你在一起,我能做的事情就是吃醋!一而再再而三地吃醋!”他的口气严肃而悒郁,这令她心里十分抱歉和难过,但是,她只好笑了,她只好用惯有的大笑来掩饰自己的心虚。她丢开他,回到客厅的沙发上接着笑,他冷巴巴地跟过来,还是平静得吓人,“有一种病叫失语症,我不知道,我这种病叫什么?除了吃醋我他妈的什么都做不了!”这话她很耳熟——“除了做爱我什么也做不了!”对了,先前他说过差不多的话,这就是他,他的语气里总是藏着呆气和酸气!于是,她坐起来,让自己严肃下来,反守为攻:“你想做什么?修路还是建桥?等陈百川走了,你来当副总经理好不好?”他当然听出她在嘲讽他,于是心里的那个疙瘩变得更加棱角分明了,他说:“不,我在想,除了吃醋,我能做的事情可能就是,离开你!”她吓了一跳,睁大眼睛看着他,“你这个浑蛋,你再说一遍?”她尖声喊。他目光有些潮湿,态度依然坚决,说:“我是认真的,我也是个男人,我不能什么都不做,像个傻逼一样,除了吃醋就是吃醋,除了沾光就是沾光,开着你花钱买的车,过几天再跟着你住进别墅!”她摸了摸他的脸,就像直接摸着“自尊心”三个字,她想起来了,男人是最看重自尊心的,男人的自尊心和绿帽子水火不容,绿帽子是人命关天的大问题啊,而他炒好了半桌子菜,平平静静地说自己在“吃醋”,这是多么可怕的绵里藏针啊,这又是多么锋芒毕露的克制啊!她自然是理亏并且羞愧的,但是,既然没被当场捉奸,就还有回旋的余地,就必须也只能反戈一击,“你不要狗眼看人低好不好?你这么狗肚鸡肠的,还算不算个男人?我和陈总没有去嫖风,我们去山后面看了一个温泉,特别好特别大的一个露天温泉,我们想了一个很好的圈地计划,能把温泉圈进去,待时机成熟了可以搞一个温泉山庄的!”他的眉毛拧了一下,仍然面不改色地说:“是呀,你会越干越好,越来越富有,而我呢,我会越来越没用,越来越招人嫌。”她猛地拍一下沙发,说:“那好啊,咱们换过来,我这个董事长兼总经理由你做,我回家做家庭妇女。”华山摇着头说:“我真的不是伸手向你要权,我实在不喜欢现在这种感觉。”巴兰兰跳起来喊:“昨天前天为什么好好的?今天突然不喜欢了?”
华山默默离开,找来一张纸条:
马上离开巴兰兰,
否则你儿命难保!
“哪来的?”
“门底下捡到的。”
“什么时候?”
“今天下午。”
巴兰兰首先想到的人便是弟弟巴东东,这事最像巴东东干的,两句顺口溜也像他的口气,但是,今天下午他也在工地。如果不是他还会是谁?陈百川更不可能,他不会使出这样下九流的招儿,何况他也没那么“情圣”!
“你怕了?”
“倒不是怕了,而是……”
“而是什么?”
“人其实是一瞬间长大的。”
“我明白了,和我分手,就证明你长大了!这就是你们男人,为了证明自己长大,为了表明自己志存高远,为了显示自己有骨气,可以抛家舍业,可以刁可以蛮,可以醉可以癫,可以儒可以僧可以仙,可以颓废可以狂狷,可以进退有度可以左右逢源,可以出入江湖可以隐居山林,所有的道路都是留给男人的,所有的道理都是为男人准备的,男人,你们男人,真是被一部乌七八糟的男人史惯坏了!”
“太精辟了,再说再说!”
“唐伯虎柳永这帮所谓的文化人,四外寻花问柳,就是风流才子,武则天玩了几个男人,就要永远背上‘荡妇’的骂名。关键并不是男女是否平等,而是全社会并没有一个简单通用的价值观,有的只是男人建立起来的一套混账哲学,它的内部根本是混乱不清的,自相矛盾的,看人下菜的,甚至是流氓无赖的。”
“说得好,再说!”
“不说了!”
巴兰兰去睡觉了,睡到半夜发烧了,额头滚热,鼻息潮湿,华山要送她去医院,她心里愧疚,坚决不去,说:“睡一觉就好了。”华山只好找了些退烧药给她吃了,把湿毛巾敷在她脑门上,像拍打婴儿一样拍打她,就差唱儿歌给她听了。巴兰兰真的觉得自己像婴儿了,缩着头,把自己搁在华山的腋下,很快就像个乖宝宝一样睡着了。华山却一直醒着,陶醉在一种大男人的味道里。的确,有病的巴兰兰不再强势,不再聪明过人,不再自我感觉良好了,变得边界分明,变得需要别人呵护了,这让他立即有了种成就感,甚至有种伟人的感觉,他禁不住自言自语:我他妈的如果没什么事情可做,那我就好好爱她吧,爱她,就是我一生的事业,哪怕她在我面前公然和男人睡觉,我也仍然爱她,爱她,哪怕全世界的人说我“傍富姐”、说我“不劳而获”,说我是“巴总的性用品”,我还要爱她,因为,我的确爱她!把她身上所有的光环拿掉,我还是爱她!爱她的聪明,爱她的调皮,爱她的大方,爱她的雷厉风行,爱她的文野不分,爱她谜一般的性格。
华山先从她头发里嗅出了硫磺味,现在她又发烧,所以他敢肯定她下午下过水,他熟悉温泉里的味道,他的故乡就在一个温泉边上。她太不爱惜身体了,大冬天竟然脱光衣服跳进露天温泉,不发烧才怪呢!他有点想知道,“陈百川是不是也发烧了?”他想起了下午的情景,他和巴梅梅在工地上走动,本来他并没看见巴兰兰的保时捷开走了,巴梅梅看见了,她停下来问他:“我姐和陈总去哪儿了?”
巴梅梅为什么要提醒他?这很令他费解,不过,他有很明显的感觉,巴梅梅和马林近来和自己疏远了,是他们把他介绍给巴兰兰的,但是,他们好像不希望他和巴兰兰真的好起来。巴东东对他也很不礼貌,看他的时候,眼神里充满轻狂和蔑视。陈总倒是挺客气的!小蒋也不错!趁着巴兰兰熟睡之际,华山把近来的人和事仔仔细细想了一遍,每过几分钟,摸一下巴兰兰的额头,中间觉得烧有些退了,后来又发现温度回升了,又开始烫手了,家里也没有体温计,一时很担心很不安,心想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比如万一把脑袋烧糊涂了怎么办?人家可是一个亿万富姐啊,一个大人物啊!
“兰兰……”他决定叫醒她。
巴兰兰是从昏迷中突然睁大眼睛的,从高空坠地的样子,惊恐,又有无辜,要说话时才发现说话有点困难:“小伙子你爱我吗?”
华山含泪答:“我爱你!”
巴兰兰的眼泪也扑嗒嗒落下来,仿佛她从来不曾听人对她说过这三个字,她紧紧地抱住他的头,压在自己脸上,哭出了声音。
“我爱你我爱你,我别无长物,只有爱,哪怕刀架在我脖子上,我还要说我爱你,哪怕被唾沫星子淹死,我也要说,我爱你!”
“我也是,我也爱你!”
“咱们快去医院吧,你烧得厉害。”
“没事,烧不死的。”
“求求你,去医院吧。”
“天亮了再说,你快睡一会儿。”
“那好,我用酒精给你擦。”
于是,华山找到酒精,兑上水,钻进被窝,先擦她的腋下,再擦她的大腿根,擦着擦着,她竟然哑着嗓子说:“我想要了。”
他笑了,说:“要个屁!”
她说:“我真的想要,也许要完就不烧了。”
他说:“有这样退烧的吗?”
她哀声央求他:“咱们试试嘛!”
她柔若无骨又逞强耍赖的模样倒的确把他激起来了,她从他的表情里看出动静了,伸手摸了他一把,说:“你看嘛,它也想!”
他还是不想,尽管它想。
他再一次试试她的额头,说:“像小火炉了!”
她嘟着嘴,说:“我要!”
于是,他就只好给了。他觉得她轻如浮云。一团热热的云。身在云端的他,不经意想起了陈百川,想起了露天温泉,于是又开始吃醋,他的动作里也就含上了少有的凶狠。他吻她有点发干的嘴唇,咬她的厚耳朵,他的舌尖上竟然有了硫磺的味道,有了含着腐败气的芳香。他不知不觉忘了她是一个正在发烧的病人,他有意识地调动自己吃醋的感觉,借着因为吃醋而产生的仇恨,推进着自己的攻势。她偶尔会睁大眼睛看他一眼,那么吃惊又陌生,还有一丝哀怨。他深受鼓舞,他觉得这个女人可真是一本看不尽的奇书,谁说自己什么都做不了?自己要敢于没出息,敢于坐享其成,用一生的时间研读一本书!他的攻势渐渐吃紧了,他觉得自己陷进沼泽里了,很可能会功败垂成……
他试她的额头,果然凉下来了,他想,做爱退烧可能是有道理的,做爱是刚柔并济的有氧运动,消耗的热量大概不算少。
然后两人都睡着了。
2
现在,她住在裴城市第一人民医院的高干病房。早晨华山送她来的时候,妹夫马林问她:“有高干病房,要不要住几天院,做一个全面检查,顺便休息一下?”她一听心就动了,同意住院,当几天病号。果然,她觉得做一个病号的感觉真好,穿着男女通用的病号服,如同生活在另一个国度,“巴兰兰”这个名字暂时不用了,代之以床头的那个号码:11号。因而,她有一个好玩的错觉,以为发烧感冒的不光是她的肌体,还有她的名字,“巴兰兰”三个字也出故障了,眼下正泡在某个试验室的药水里,等痊愈之后再和她的肌体会合,她住在高干病房里,更是为了等她的名字回来。
高干病房里有彩电,有卫生间,有沙发,但仍然是病房,墙拐角立着输液架,被褥是白的,四面的墙是白的,医生和护士都是白大褂,满眼都是仁慈和轻盈的白。置身在这样的简单和单一里,才恍然大悟这个世界为什么叫“花花世界”!由病房的窗户不经意地望出去,近处是花花绿绿的大街、高高低低的楼房、匆匆忙忙的人群,远处是东南亚金融危机、跌宕起伏的股市、国有企业的改制、伊拉克战争、海口的彩虹天桥、叶阿姨家的衣帽间、美国的华尔街和第五大道、正在崛起的和将要崛起的各种名堂的地标式建筑、维多利亚风格、巴洛克风格、福布斯排行榜、巴勒斯坦和以色列、朝鲜和韩国、东德和西德、俄罗斯和白俄罗斯……我的天啦,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人类世界,是一个多么复杂多么混乱多么膨胀的世界啊,在那样的一个世界里生存,要有多么强健的体魄和多么顽冥的灵魂才吃得消啊!她还自然地想到了“生孩子”——她想,我可不想把自己的孩子交给这样一个世界!她回身问她的小伙子:“我如果不想生孩子,你还愿意要我吗?”小伙子认真想了想,笑着说:“你不想要就不要嘛!”她很怀疑他在这个问题上的坚定性,再说:“你如果希望我生孩子,那你还是去找别人吧。”他目光闪烁,没有说话。
妹夫马林和妹妹巴梅梅的很多同事,听说年轻美丽的亿万富姐巴兰兰住在高干病房,明着或暗里跑来争睹她的芳颜,让她清晰地看见,自己在小小的裴城是多么出名。她想,这个时代,一个有钱人,实在是太受抬举了。
小伙子一直留在她身边,有时她还会喊他“华老师”、“华科长”或“老公”,他当然知道,她在给某些人传递信号——是巴兰兰自觉自愿选择了华山,而不是华山利欲熏心缠上了巴兰兰。华山第一次见到了未来的丈母娘,她老人家看他的眼神真是入木三分,就像在看一堆狗屎。但是,对自己的这个女儿,她老人家又明显是怯着三分的。华山清楚地看见,在妈妈面前巴兰兰高傲如公主,甚至有几分嚣张。当着妈妈的面,她一样大大方方地把他叫“老公”——“老公,快给妈妈倒杯茶呀!”华山心跳怦怦地倒好茶,端过来,说:“阿姨,喝茶。”巴兰兰一听就火了,说:“谁让你叫阿姨的?叫妈妈!”华山红着脸说:“还不知……妈妈同意不同意呢!”老婆子抬头瞟了他一眼,冷冷地问:“你问过我了吗?”他更脸红了,巴兰兰抢先说:“妈妈,不是因为忙,没顾上安排你们见面吗?”老婆子又瞟了女儿一眼,“哼”了一声,说:“你翅膀硬了,眼里哪有我这个妈妈?”巴兰兰抱住妈妈的胳膊,说:“妈妈,话可不能这么说哟,你女儿的脾气你还不了解吗?当年辞职下海南找你商量过吗?在海南结婚和离婚,找你商量过吗?这就是你女儿的性格,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一人做事一人当,绝对没有不把你老人家放在眼里的意思哟!”老婆子看上去还算认可这个说法,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表示真拿她没办法。这时候,巴梅梅和马林进来了,巴兰兰故意翻着眼皮说:“有一个听话的就行了嘛!”巴梅梅问:“说什么呢?”巴兰兰说:“妈妈在批评我呢!”“批评你什么?”“批评我没你那么听话!”巴梅梅笑了,说:“妈妈也经常批评我,说我没你聪明,说我和弟弟两个人加起来,也没有你聪明!”
第三天,巴兰兰已经不烧了,只是头还有些闷,身子还发软,全身的主要脏器都检查了一遍,也是一切正常,原本下决心多住几天的,突然又心急了,觉得自己因为感冒发烧住在高干病房里,实在是小题大做,不可饶恕。华山却觉得让她出院等于放虎归山,他什么也做不了,唯有吃醋的日子,又要开始了。
两人正为是否出院争吵时,魏卓然副市长和吴江副院长二人捧着一个大花篮进来了,魏卓然说:“巴总,你可太不够意思了,住了院也不打声招呼。”巴兰兰说:“不敢给你打招呼。”魏卓然问:“为什么?”巴兰兰说:“没脸见你呀,叶阿姨那边还没有确切消息,我又不好意思催她。”魏卓然这时看看周围,欲言又止。
华山急忙起身出去了。
“我刚从D市回来,你猜我干什么去了?”
巴兰兰差不多猜出了几分。
吴江笑眯眯地插话说:“省委组织部部长已经找魏市长谈过话了!咱们魏卓然同志已经正式成为下届市长的铁定候选人!”
“真的?!”巴兰兰兴奋地叫起来,紧接着便眼泪汪汪,说:“叶阿姨,她可太够哥们儿了!这么大的事情,不声不响就办了!”
魏卓然面色发亮,喜上眉梢,说:“巴总,咱们得好好合计一下,书记和夫人那边怎么感谢?你拿主意,我来落实好不好?”
巴兰兰抹着眼泪说:“说实话,把我的命给她我都愿意!真的太让人感动了,你们可能不信,这件事,我还一分钱都没花过。”
魏卓然说:“所以,咱们得尽快去趟北京。”
巴兰兰说:“没事,我会处理好的。”
吴江又在一旁帮腔:“兰兰,你已经够意思了,够给我面子了,现在该他狗东西出一点狗血了,他不出血,我都不高兴。”
巴兰兰笑了。
魏卓然说:“我属狗。”
巴兰兰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