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口,巴兰兰和她妈妈出现在魏卓然的镜头里,巴兰兰穿着一件黄色衬衣,一条黑色长裤,家常的衣服,却不露寒碜相,她牵着妈妈的手快步走向人群,看不出丝毫的犹豫。妈妈显然是怕的,始终向后退缩着,巴兰兰干脆放开妈妈,独自向人群的前沿走去,并没有一只鞋子一颗鸡蛋向她砸来,巴兰兰还从容地弯腰捡起那把小阳伞,本来已是气势逼人,这个举动更是令很多人怦然心动。巴兰兰径直走到人群面前,回头招呼妈妈,这时妈妈才红着脸赶过来。“大家好,我是君科公司的巴兰兰,这是我妈妈,她是个老党员,党龄和我的年龄差不多!本来,我已经打消了收购造纸厂的念头,我能做的事情太多了,没必要凑这个热闹,但是,今天,看到大家这个样子,我心如刀割,就像看见我自己的妈妈坐在地上一样!”巴兰兰擦擦眼泪又说了,“你们猜,此时此刻我是怎么想的?我想,我一定要收购造纸厂!我不仅要承担造纸厂50%的债务,还要全额承担拖欠的工资,包括养老保险和医疗保险,我保证,三天之内兑现承诺!”巴兰兰看见,有人想鼓掌,却硬硬忍住了,于是,她继续说,“另外,我还要承诺,裴城造纸厂不会消失,我们将会在新的地址上,建一座更漂亮的工厂,投资一千万更新设备,让所有的工人都回到自己喜爱的工作岗位上!”仍然没人鼓掌,巴兰兰有些心急,但信心依然十足,“不愿留在造纸厂的工人,可以在我的房地产公司找到适合的工作,总之,我保证,我的公司不会有一个工人下岗,不会有一个工人领不到工资,我的公司将是一个比国有企业更温暖更人性更有安全感的公司。我还要在我的公司成立党组织,我自己也要争取入党,有人愿意做我的入党介绍人吗?”再没人鼓掌,巴兰兰就该跪下了,好在终于有人带头鼓掌了,接着全场鼓掌。
然而,掌声刚刚响起便又奇怪地停了下来,工人们相互对望着,心里完全没了准绳,正如全舞台的演员在同一瞬间统统忘了台词,谁也提醒不了谁。恰在这时,有十几只受惊的鸽子从他们头顶飞过,带着世外的光芒,嗡嗡嗡的,似乎暗示了戏剧的下半部分,而且酝酿已久。不料却落空了,竟然什么都不是,只留下一串令人伤感和心虚的余音。突然,巴兰兰的妈妈大声讲话了:“同志们,快起来回家吧,相信我女儿,我知道,她答应了的事情,绝对不会反悔,三天之后,你们等着领钱吧!”
“那就撤!”终于,前面的一个人站起来,回头对大家说。巴兰兰看清,说话的此人,正是那个担心没地方交党费的女党员。
工人们纷纷站起来——有的自己站起来,有的相互搀扶着站起来,然后全都低着头离开了,留下一地的报纸、瓜子皮、鸡蛋壳。
第三天下午3点,巴兰兰带着公司的财务人员,提着一个登喜路皮箱,来到臭哄哄的造纸厂。三百名工人齐聚在厂门口,半信半疑地等候着巴兰兰的到来。橘黄色保时捷刚一出现,掌声便响起来,比前天的声音响亮无数倍。巴兰兰想,这才是掌声,我喜欢这样的掌声。巴兰兰对洪武说:“搬两张桌子来。”桌子立刻搬来了,巴兰兰打开登喜路皮箱,取出一捆钱,高高举起,晃了晃说:“箱子里有三百五十万,是你们亲爱的国有企业拖欠你们的工资,今天,我一分不少,先把工资发给你们,并购合同还有些细节需要商量,一时半会还签不了,将来如果生变,这三百五十万就算我做了慈善!”
底下并没有明显反映。
财务人员开始唱名字发工资。
“冯海。”
“白向东。”
“郭叔红。”
第三个领到工资的人是那个女党员,静坐活动的组织者,她在阳光下抖着钱,让钱发出咔嚓嚓的脆响,怪声问:“真的还是假的?”
郭叔红的话把很多人逗笑了。
“停!”巴兰兰大喊。
巴兰兰盯着郭叔红,郭叔红也迎视着巴兰兰,有些挑战的味道,巴兰兰持续盯着郭叔红,场面有些惊心动魄,直到郭叔红低下了头。
“算了,不发了。”
巴兰兰站起来,扬长而去。
两个财务人员进退无措。
洪武厂长快速追到巴兰兰面前,扑通向她跪下,说:“巴总,你不能走啊,你千万不能走啊,绝大多数工人是信任你的……”
另有三四个工人也跟来跪下了。
“快起来快起来,不要向任何人下跪,我特别讨厌下跪,但是,我要提醒你们,你们要学会尊重人,尊重别人就是尊重自己!”
巴兰兰又回到了桌旁。
财务人员重新唱起了名字。
在巴兰兰的注视下,领完工资的工人多数都安然离开了,有的回了家,有的回了车间,有的三三两两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巴兰兰痛苦地发现,这三百五十万,效果远远谈不上显著,根本不能说赢得了人心。他们拿到钱,当场仔细数过一遍或者多遍之后,通常只有一瞬间的喜形于色,一转身态度就变了。仿佛这些钱是巴兰兰欠他们的;要么,这些钱因为是一个年轻貌美人脉甚广的女资本家的,所以是恬不知耻的,是活该吐出来;要么情形更为盘根错节,一伙穷人凑在一起,有一种迹近顽固的正气,正如一堆不慎走失的绵羊,不肯轻易服从陌生人的鞭子。这便是“群众”,不能太重视又不能不重视的一群。所有成功的政治家和经济学家,都是最懂得“群众”二字的人。群众是一个巨大的基数,可以消化灾难,也可以制造灾难。重视有重视的道理,不重视有不重视的理由。在正确的时间里,任何一种态度都是正确的。是否正确,不取决于态度本身,而取决于时间和空间。有时候群众的利益是可以被牺牲的,当这种牺牲平摊在每一个具体的个人身上时,只要足够隐蔽和微小,就不会有问题。有时候,群众的利益却需要高调维护。再换句话说,群众利益是被维护了还是被牺牲了,不过是一种“计算方式”而已,并没有明确的对错之分。早在海南交行工作的时候,她就明白了这一点。刚刚成为银行职员的她,想不通有那么多呆账坏账,全国的银行一家家却还是生龙活虎,银行行长们也都是不慌不忙痛痒无关的样子,一位科长告诉她:“银行的一级法人是总行,全国是统起来算账的,这边亏了那边赢了,总体上不会亏的,这是其一,更重要的是,银行的钱是谁的钱?是老百姓的储蓄,银行手中有一个基本的总是很有效的方法:抬高或降低利率,每人少掏或多掏几个百分点的利息,你想想是一个多大的数字?大不了不就是通货膨胀吗!风险不在银行,而在储户,也就是老百姓身上,通货膨胀可以把全部风险用鲜为人知的方式悄悄转嫁给他们,而不被发现,谁让他们是那么大的一个数目,谁让他们的名字叫老百姓!”那之后,巴兰兰自以为,懂得了政治和经济的一大半秘密……
巴兰兰带着疲惫的财务人员和重量大减的登喜路皮箱,带着一种不可掩饰的灰暗情绪,回到公司,坐在办公室里,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咙,然后大骂:“他妈的,一群白眼狼,三百五十万没打出一个像样的水漂来!”
6
早晨6点,在纸浆车间上完夜班的郭叔红并没有回家,而是独自进了党员活动室,侧身卧在党旗底下的砖地上,用一把裁纸刀切腕自尽了,旁边的桌上放着她刚领到的一千七百二十元工资,工资底下压着一份事先写好的遗书:
我是工人阶级的后代,我也是造纸厂最早那批工人之一,我又是一名党员,我了解工人们的感情,更了解我个人的感受,我真的不能接受,堂堂国有企业要被民营资本兼并的事实,所以,请允许我死在这片土地上。
这一千七百二十元,算我预交的党费。
静坐活动是我一手组织的,与别人无关。
我对不起党,我以死谢罪。
我也对不起我的父母,还有我的丈夫和儿子。
我有个要求,让我儿子顶替我的岗位。
和我不同,我的儿子是赞成国企改制的。
祝伟大祖国繁荣昌盛!
早晨9点,还在睡懒觉的巴兰兰接到洪武的电话,急忙赶往造纸厂,才第一次真正看清了郭叔红的模样,她仰面躺在一面墙下,头顶是有些发旧的党旗,由于党旗的映衬,她的面色白极了,像一汪深不见底的清水,似乎是沧海,又是一粟,她显然还化过妆的,嘴唇红润,写着简单也写着固执,眉头微锁,紧张和释然掺半。巴兰兰的眼里,眼泪在微微打转,巴兰兰想起了“工人阶级力量大”那几个字,巴兰兰心里愧疚了一下。不过,巴兰兰很快就退出来了,因为她直接站在血泊里,黏稠的血沿着砖缝流遍了大部分地面,清晰的红色方格,像是故意描出来的,而门口的血最多,汪成一片,是因为门口的方砖早被磨凹了。巴兰兰站在党员活动室外面,看见了自己刚踩出的红色脚印,差点吐了出来。这时她听见了机器的隆隆声,便果断地把洪武叫到一边,要求他:“立即宣布全厂放假。”洪武有些迟疑,她说:“还愣着干什么,快宣布所有车间放假,工人全部离开厂区。”洪武不好意思地问:“巴总,放假几天?”她咬牙切齿地说:“无限期放假!”
接近中午,由寇伟书记亲自主持,在造纸厂办公室召开了一个秘密会议,与会者是全体常委,还包括公安局、国资委、国土局、轻工局等单位的主要领导,巴兰兰和洪武也列席了会议。有浓烈的臭味从窗外飘了进来,有人不自觉地堵住了嘴巴。洪武急忙跑过去关窗户,寇伟制止道:“别关了,让大家好好闻闻。”洪武回到座位上,显得羞愧万分。寇伟看着洪武说:“洪厂长,你先介绍一下情况。”洪武站起来,毕恭毕敬,寇伟说:“请坐下说吧。”洪武便坐下,声音发抖:“这两天,职工的情绪还是不稳,静坐虽然结束了,可是我听说有人还想闹事,散布不利于安定团结的有害言论,有人甚至说要组织更大范围更大规模的示威活动……昨天下午,我找郭叔红谈过话,我……我……我吓唬过她,想不到……”洪武趴在桌上呜呜呜哭起来。“好了,别哭了。”寇伟的嗓门很高,有点吓人,接下来他环顾一圈四周,用十分严峻的语调说,“我们就不请大家发言了,事不宜迟,我直接布置任务:公安局,你们马上派一些便衣,来造纸厂周围巡逻;轻工局,你们全局干部要马上动员起来,责任到人,每人承包几个工人,进行深入细致的说服教育工作,如果人员不足,国资委国土局也要动员起来,总之,要下决心把一切不安定因素消灭在萌芽状态。”顿了顿又说,“同时,我们要抓紧进行造纸厂的搬迁和改制工作,不管阻力多大,都要坚决推进,因为,这不光是一个国有企业的改制和出路问题,更是一项涉及全市人民切身利益的民心工程。关键是我们要真心实意地照顾工人们的担忧和关切,让他们把悬着的心彻底放下来!工人们对私营企业缺乏信任,这是可以理解的,换了我,恐怕也一样!”随后的话,声调变低了,有点说私心话的意味,“我建议,我们为郭叔红的死,默哀三分钟……”
默哀开始。
所有人都还坐着。
三分钟后,寇伟说:“可以了。”
大家缓缓抬起头。
寇伟请魏卓然讲话,魏卓然说:“我完全同意寇书记的意见,国有企业的改制和重组,是全国范围内的一次战略大调整,是不能不做的一件事情,但是,事实证明这个进程是十分艰巨和曲折的,出现一些阻力和插曲是正常的,刚才我们已经为郭叔红同志默了哀,接下来,还请轻工局做好死者家属的安抚工作。”
会后,巴兰兰随王亮和洪武来到郭叔红家,看望了郭叔红的丈夫和儿子。令巴兰兰大感意外的是,郭的丈夫和儿子静静地守在家里,慌乱比悲伤更多,似乎在静待更大的变故。家里桌椅狼藉,灶火清冷,仿佛连残茶剩饭的气味都丝毫没有。客厅的一角倒是摆着圆桌,塑料桌布上的茶渍和烧痕,似乎是很久以前留下的。任何物品都不包含哪怕最少的暖意。地上有三盆花,一盆是黄色的菊花,一盆是及膝的夹竹桃,一盆其实不是花,是盆栽的葱,一律是有气无力的样子,巴兰兰隐约看见了养花人的一双手,白白净净,本可以养更多花的,却突然去组织静坐了,又突然切腕自杀了……
这样的情形令几个原本计划打一场恶战的探视者,反而如鱼得水,自然地采取了居高临下的态度,一问一答之间,巴兰兰知道,郭叔红的丈夫下岗了,在一个熟人的公司里做电工,郭叔红的儿子是高二学生,学习成绩不好不坏,有可能考上大学,也有可能考不上,“如果考不上,就来我公司。”巴兰兰当场表态,接着急忙补充,“如果考上了,学费我掏。”父子二人都是受宠若惊的样子,几乎要下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