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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过两个小时,就进入21世纪了。巴兰兰刚刚回到D市锦江大酒店,手里捧着K省妇联授予的“K省十大杰出创业女性”的证书。她再次打新郎倌的电话,还是那句话:“你拨打的号码不存在。”她相信,新郎倌回北方干正经事去了。他从来没有主动给她打过电话,一个都没有,就算弃旧从新的消息,也不知给她一声,他的职业道德真令人钦佩。有人说,中国的鸡和鸭是最讲职业道德的,看来还真是如此。她把他的号码从手机上删除了,有些遗憾,同时也深感欣慰,心里说:好,好,从良好!接着又说,态度很郑重:“那么,以此为契机,我以后也改掉这一口,不玩鸭子了,永远不玩了!”说罢,茫然四顾,又觉得无聊,盯着房间的电话,足足盯了有三分钟,终于转过身找到电视机的遥控器,自言自语:“我一个人在酒店待一晚上,看会不会死人!”
电视里正直播新世纪的第一个元旦晚会,演员阵容很强大,赵本山正在演小品,她突然就记起了候鸟,她相信候鸟也会出来。刚这么想完,手机响了。一时,她确信是候鸟的电话,血都热了。却不是,是小蒋小蔡打来的。
两人今天在裴城结婚,她只好缺席了。电话那边闹哄哄的,她听了一堆感谢的话之后,哀伤又多了一层,不知哪里不对劲,似乎对自己当初的决定有了些后悔——让小蔡嫁给小蒋,既惹得属狗的魏卓然不高兴,又让一个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小伙子戴上了绿帽子。而且,这同样是黑箱操作,和杯酒释兵权一个道理。妈妈多次说她:“你这个人没有是非观,好也是坏,坏也是好。”她突然醒悟,妈妈说对了。
她不让自己乱想了,去洗澡,准备上床睡觉。站在水龙头底下,跳过小蒋小蔡想候鸟。该死的候鸟,离开后也是没一个电话,和新郎倌一样。她不得不抱着现成的恶意想,那么他是把自己当做鸭子的,和新郎倌一样恪守职业道德。但是这么想时,她又觉得与事实不符,有些过分,似乎作践了什么。她曾再三回想起总统套间里的二十个小时,觉得昏天黑地的二十个小时里,真的不仅仅有肉体,真的有情、有义、有爱。她认认真真地幻想过,其实是认认真真地希望过,他回到北京后一直忘不了她,某一天又突然跪在她面前,说:“亲爱的,我向你求婚来了!”她会高兴地尖叫起来,像小姑娘一样扑进他怀里。她不由地悲叹一声,继续想,男人有钱,有一大堆美女踮着脚尖拧断脖子在眺望,女明星们排着队眼巴巴在等候,女人有钱却不同,最多能多玩几个鸭子!
她穿着白色浴衣出来了。
她准备躺在床上看电视,看到眼皮打架。
这时手机又响了。
她不想接,终究还是接了。
她立即听出是寇伟,“寇书记!”她不能不打起精神。寇伟说:“我也在D市,刚忙完,顺便来看看你,你在酒店吗?”她说:“我在酒店,锦江大酒店,1038。”他的声音有些发哑,好像是喝过酒的:“好的,我马上到。”
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身上的浴衣,继续穿着?已经快11点了,寇伟这个点来,只是看看她吗?他有无顺便色一把的打算?
她终究摇了头,还是觉得严肃一些好,便快速脱掉浴衣,换上了下午领奖时穿过的衣服,黑裙子,白上衣,差不多是职业装了。
他立即就来了。竟然拎着一瓶茅台。他说:“听说你的酒量挺大,一直没顾上跟你喝两杯。这瓶酒是刚才几个朋友喝剩的,还有大半瓶。”他嘴里真有酒气!从他身上闻出酒气,也算是奇闻逸事了!她说:“太好了,一直想和你喝酒,你不给机会。”他用稍稍有些发木的声音说:“不好意思。”她拧开酒瓶,问:“没有小酒杯怎么办,用茶杯喝可以吗?”他从裤兜里摸出两个小酒杯,低声说:“偷来的。”她大笑,说:“寇书记,你在D市完全是另外一个人,好可爱的。”他没接话,叹了口气。
她斟好酒,问:“就这么干喝?”
他显得有些贪酒,说:“干喝好,来,喝。”
两人一碰杯,就干了。
他抢过酒瓶,立即斟酒。
他的谈兴也很好,说:“刚才我们几个朋友边喝酒,边看元旦晚会,我差点和他们吵架了,你评评理,看我有理还是他们有理!”
她说:“好,我一定秉公而断。”
他说:“我的观点是,元旦晚会,相声小品太多,搞笑耍贫的节目太多,我不喜欢,我觉得我们这个时代,太没有郑重了。知识分子坐在一起,除了黄段子,还是黄段子,除了女人还是女人,知识分子也是太不郑重了。”
她问:“他们的观点和你相反?”
他说:“是呀,他们一致反对我,说我假,说我伪善。”
她说:“寇书记,我站在你这边。”
他说:“那好,来,干一杯。”
又干了,他还是抢先斟满了酒。
他说:“我一向不喜欢相声和小品,所有的相声和小品我都不看,我觉得,一切都没那么好玩,没那么幽默,真的!我老婆也是我的死对头,她不是一般地喜欢相声,她会把相声的光碟买回家,一边看一边往死里笑。”
她默默地举杯邀他喝酒。
喝完一杯,他又说:“说个没党性的话,我不喜欢这个时代,你肯定要问我为什么不喜欢,我的理由很简单,这个时代,没有郑重的东西了。只有轻佻,只有游戏。黄段子几乎成为一个产业了,把一切的一切都变成玩笑!”
她脸红了,她是最会讲黄段子的。
他没看见她脸红,还在说:“除了玩笑,游戏,贫嘴,就是急功近利,哪有什么经济?所谓经济,不过是各级政府的政绩经济。”
她问:“什么是政绩经济?”
他说:“政绩经济就是对上不对下的经济,是空心经济。”
她端起酒,说:“寇书记,敬你!”
他立即捧杯,独自喝了。
他又说:“我在裴城真的不是做样子,我确实不喜欢那样的生活,纸醉金迷,钱权交易!糟糕的是,人人觉得我是假装的,我假装的目的是为了爬得更高。似乎人人变成流氓恶棍才是正常的——连一个小例外都不该出现。”
她说:“裴城人对你有误解。”
他自顾自又喝了一杯,说:“真是持志如心痛呀。”
她问:“你说什么?我没听懂。”
他说:“王阳明的话,持志如心痛!”
她看见他眼圈红了,为了掩饰,他的手重新伸向酒杯。
她压住他的手,说:“寇书记,别喝了。”
他埋头说:“我没事,我还能喝一些。”
她于是不管,任他加满。
他抬起头,看着她说:“巴总,我有一件事情想请你帮个忙。”
她心里一惊,说:“寇书记,你抬举我。”
他这时才喝了酒,说:“我知道你和夫人关系好,不知肯不肯帮我?我不想在裴城待了,我觉得难受,我在裴城完全是一个多余人。”
她说:“敢问寇书记,你的下一步打算是?”
他说:“我还是想回政研室。”
她笑了,说:“那怎么可以?酒桌上又会多一条段子的!”
他居然脸红了,说:“我还是喜欢搞研究。”
她说:“再想想,有没有更合适的?”
他就说:“最好去哪所大学当个书记校长。”
她说:“市委书记是一方诸侯,十个大学校长都换不来的。”
他说:“我不管,反正我是便宜得来。”
她想趁机说破那个秘密,话到嘴边却忍住了。当然,他既然这么说,表明他心里亮清,她是什么都知道,叶阿姨不会不告诉她的。
她说:“我真的不愿帮这个忙。”
他双手合十,说:“求你了。”
她说:“其实这个忙根本不算一个忙的,所以谈不上帮不帮,人家求之不得呢,有多少人盯着这个职务?起码有三百人吧!”
他说:“还是得帮,我求你了。”
她说:“寇书记,等你酒醒了再说吧。”
他说:“我绝对没说醉话!”
这时候,新世纪的钟声响了,窗外鞭炮声齐鸣,不远处的楼顶在放烟花,烟花的声音更加低沉和幽秘,似乎鞭炮是人放的,烟花是神放的,人和神在暗暗合作,共同把一个新的世纪,把“21世纪”高高地射向夜空。
他说:“我该回家了。”
她说:“我送你。”
他没有反对,但坚持打车,因为她喝酒了。在酒店门口足足等了半小时,才打上车,两人都坐在后面,却远远隔开,气氛很怪异。
他说:“我家里有一幅张大千的画,你带上。”
她说:“这种事,用不着的。”
他说:“总得开口说话嘛。”
她不吱声,心想,他也是懂这些的。
他说:“我请行家看过,真假没问题,而且是张大千的虎,张大千是极少画虎的,你知道为什么吗?他哥哥张善孖擅长画虎,号称虎痴,名气和画艺都在张善孖之上的张大千不愿压了哥哥,所以很少画虎,市面上难得一见。”
她说:“那就更要自己留着了。”
他说:“我这个人,没有收藏欲。”
她说:“我是商人,想问题总是很简单,需要花多少就花多少钱,你这个事,也就是一个电话的事情,没必要送那么重的礼。”
他说:“那就你拿着。”
她说:“我不要,我只习惯行贿,不习惯受贿。”
他推了她一下,哈哈大笑。
两天后寇伟回到裴城,把张大千的《虎啸图》交给了巴兰兰,说明锦江大酒店的那番谈话,的确不是戏言,也不含其他意思。
巴兰兰把《虎啸图》带回家,展开看,越看越喜欢,决定自己留下,寇伟委托的事情,过些天去北京见了叶阿姨应该好说。
关键是,在给叶阿姨说之前,要和魏卓然见一面,要和他讨论,寇伟离开之后,裴城政局会是什么情形?新的市委书记会是谁?
新世纪的头几天,大家都很忙,魏卓然有参加不完的会议,巴兰兰则有接受不完的荣誉,比如,1999年福布斯中国富豪榜,巴兰兰以十亿人民币位列五十名中的第四十七名;比如,进入2000年之后的连续一周,中国股市自上年以来的牛市行情仍在持续,而北京番茄酱也是日日上涨,从不久前的每股75元涨到元月8日的每股154元,涨幅超过100%;比如,荣获1999年裴城十大杰出青年称号,裴城市政协甚至授予她一个“参政议政先进个人”的称号;比如,芙蓉苑的房子已经售出大半……
一堆好消息之后是一个坏消息:教育局局长吴江出车祸死了。第一时间听到这个消息时,巴兰兰的直感很不好,她相信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坏消息,决非掉几滴眼泪、送一个花圈就能过去的。当时她正在D市的一家富人会所里和叶阿姨等人打麻将,她的任务是输,输得很惨,输得坦然,还要装成点子实在太背的样子。
“吴江的小车和一辆大卡车撞在一起,当时就车毁人亡,三个人都死了,除了吴江和司机,还有吴江包养的那个女人小萍。”
电话是魏卓然打来的。
她趴在麻将桌上,眼泪成行地流出来。叶阿姨和另两个麻友基本听清,有人出车祸死了,却不知具体是谁?不是自己家里人吧?
“谁呀?”叶阿姨推推她。
“一个朋友。”她没抬头。
“不是男朋友吧?”叶阿姨笑笑。
“我一个老师。”她抬起头,还是泪汪汪。
“那……没关系的……”
一听是老师,大家放心了。
“该你摸牌了。”叶阿姨帮她摸了牌,搁在她手边。
她竟然把那张牌亮明了,再把边上的另一张牌草草打下去。
“哎,你已经打过了。”大家齐喊。
她又收回那张牌,梦游一般,眼神突然变得空空的,像一个皮囊,原本是鼓起来的,里面的东西一时被人掏尽了,成空皮囊了。
“我不能打了。”她说。
“为什么?”
“不是一般的老师,是我的恩师。”
“好不容易打一次牌。”
“真对不起,找机会再陪你们。”
“没事,让她赶紧回去吧。”这是叶阿姨的话。
“那我走了,对不起。”她站起来。
叶阿姨把她送至楼梯口,低声说:“寇伟的事虽然好办,但要等机会,也不能随便塞个地方,帮好人,办好事,这个原则不变。”
她勉强一笑,说:“叶阿姨,谢谢您。”
叶阿姨更低声地说:“至于寇伟走了谁来接任,可能没那么简单,你们那个魏卓然,从排名第四的副市长到市长,才干了两三年,政绩又不算突出,民间舆论也不是很好。这年头,舆论的力量不可小瞧呀,尤其是民间舆论。最近的很多事情都是从民间舆论开始的,越闹越大,一发而不可收拾,一旦处理不当,就是滑铁卢。上次中纪委去裴城,目标就是魏,所以才让他去党校学习了几个月,为了让他避避风头,借学习的机会反省反省,也是对他本人的保护,更是对大家的保护,你懂不懂?”
她有些脸红,说:“这些话我会一字不漏告诉他的。”
叶阿姨说:“你就说,我给他敲警钟了。”
她还是红着脸,说:“好的好的。”
巴兰兰下到一楼,提前结了账,已经消费的加上预估的,扔下一把钱匆匆走了。车在外面,小蒋不在,于是给小蒋打电话,连打三遍小蒋才接。小蒋气喘吁吁从街对面跑过来,承认自己在网吧里打游戏,没听见手机响。她第一次向他发了火,说:“耳朵聋了?”小蒋很紧张,开了车却不敢问:“去哪儿?”小蒋犹犹豫豫向前开去,眼看到路口了,“回裴城!”她说,小蒋这才坚定地打好方向,直奔裴城。
她打电话给魏卓然,始终占线,于是改打吴夫人雷主编的电话,马上通了,她说:“嫂子,我在D市,刚刚才听说……”那边在哭,哭声之外是很杂乱的背景声,她只好说,“嫂子请你节哀,我马上回去……”那边突然安静了,没丝毫声音,定然是关机了,她来不及多想,重新拨魏卓然的电话,这次通了。
“小萍的身份暴露了吗?”
“暴露了,是吴江老婆自己暴露的。”
“事故现场还在吗?”
“已经清理了,交通要道。”
“大车的责任还是?”
“大车停在路边,是小车自己撞上去的。”
“司机喝酒了吗?”
“好像没有。”
其实她是顾不上悲伤和难过的,或者说,她的悲伤和难过,不过是恐惧和不安的假象而已。她早就想到了他借她的那五千万,当然是公款无疑,他活着不要紧,他突然死了,身边又带着二奶,车祸变成了丑闻,那么,丑闻的背后还藏着什么?还有多少女人?还有哪些经济问题?这将是媒体和大众最感兴趣的!
她打电话给巴东东,请他快去打听教育局的财务科长是谁?巴东东有些迟缓,她几乎在吼:“所有的事情都放下,快去打听!”
她感觉自己从里到外都在抖。
她对小蒋说:“开快点。”
小蒋轻踩油门,速度增至一百六十。
她觉得自己的左眼又在跳,今天早晨左眼就使劲跳,她还念过从小就知道的口诀:“左眼跳灾,右眼跳财。”她又拿不准这个口诀是否刚好被她记反了?还打电话问过妈妈,妈妈倒变得不迷信了,问:“没睡好觉吧?”她一想,的确,最近总是睡不好觉,自从开始介入股票,开始心系K线图之后,就变得夜夜难眠了。但是她还是担心,担心“乐极生悲”、“物极必反”这些规律在她身上应验。现在,似乎真的要应验了。她这才相信,关键的时候,自己也是迷信的。虽然嘴上总说“不迷信”,“只捐学校不捐庙”,“不烧香不磕头”,“敢于冒犯任何神灵”,但是,骨子里还是迷信的。
“小蒋,左眼跳灾,右眼跳财,对不对?”
“好像是对的。”
“到底对不对?”
“我妈妈老这么说。”
“对了,你妈妈在裴城,你打电话问一下。”
小蒋就减速,打了电话。
小蒋的妈妈确认,是“左眼跳灾,右眼跳财”。
她沉默下来,长叹一口气。
她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打电话给巴梅梅,要她马上和集团的财务总监查查账,看看账上还有多少钱可以用?有没有五千万?
打完这个电话,还在紧张。
她知道,自己曾经冒过太多险,每一次都能涉险过关,目前为止,所有的坎也都顺利迈过去了,五千万的漏子,补上不就完了?可是,她还是十分紧张,有相当一部分紧张是有些离谱的、神经质的。借此她也相信,指挥三大战役的毛泽东,当时也可能相当紧张,取胜归取胜,紧张归紧张——其实人人都不敢确信,自己就一定是赢家。人人都是摸着石头过河,那河,到底有多深多险,谁都是没把握的!紧张的前提,不是别的,正是河呀!谁在河里,能不紧张呢?水性再好的人,一样紧张。
她想起了印真,就打电话给他。天啦,印真却是关机!她不禁想起了“好”那个字,偶然写出的一个“女”字加上偶然现身的一个男子,竟成了一个确定的“好”字,那么,在印真眼里,偶然是值得重视的,自己写“女”字是偶然,刚好有个独行的男子出现是偶然,两个偶然加起来又成了必然,那么可以用印真的方法思考:印真此刻的关机,也是玄机所在吧?天啦,所有的想法都归为两个字: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