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如果巩俐睡在你身边,它肯定早就勃起了。”
他说:“那应该是。”
她说:“不理你了!”
她翻过身,将身子滚向床边。
他说:“我老婆也经常这样问我,一字不差。”
她说:“你老婆问,你怎么回答?”
他说:“我就说,这其实是一个伪命题!”
她在暗中笑了,没出声。
后来她问:“为什么是伪命题?”
他答:“伪就伪在,我和巩俐睡在一起的可能性是零。”
她说:“如果睡在一起呢?”
他说:“那还用问!”
就这样,两人一直赤裸着,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直到夜深了,魏卓然突然不吭声了,扯起了呼,推都推不醒,她想起他不看短信匆匆关机的样子,很好奇,下床绕至另一侧,拿上他的手机,出门,关门,躲进卫生间。
她蹲在马桶上,准备一边撒尿一边偷看他的短信。她有些紧张,这种小人气的事情她从来都不屑于干的,此刻却不由自主,一意孤行。她摁住开机键,屏幕由黑变亮。她开始撒尿,等手机的各项功能恢复正常。她直接打开收件箱,看到最后两条短信是王茂林发来的,一条是:已经说好,明天早晨复查。另一条是:君科集团今天体检,查出巴兰兰有癌症,肝癌,晚期,她本人不知道!她的脑筋好像坏掉了,几乎没看懂短信的内容或是看懂了却不以为和自己有关。她的身体倒是更灵敏一些,立即夹住了最后半截子尿,命令她仔仔细细再去看一遍:君科集团今天体检,查出巴兰兰有癌症,肝癌,晚期,她本人不知道!这次算是看明白了,但是,确凿无疑的字面意思流进心里后又出现了细小的误差,就像一个数学天才在绝不可能出错的地方出了错,得出了似是而非的结论:一个和自己同名同性的女人得了癌症,肝癌,晚期,别人都知道了,她自己还不知道!她有点同情那个也叫巴兰兰的女人,心想,恐怖主义真他妈的无处不在!她开始流泪,一颗颗亮如珍珠,却不知是流给谁的?流给此巴兰兰的还是彼巴兰兰的?她心里有些急,像醉汉找不到家门那样的急,她便轻声告诉自己,尿尿,尿完尿再理论,却发现没一丝尿了,膀胱似乎在一瞬间锈死了,眼泪哗哗哗地往下落。她要求自己像个英雄,强迫自己静了两分钟,放松身体,果真就尿出来了,尿完之后再一次看那条该死的短信:君科集团今天体检,查出巴兰兰有癌症,肝癌,晚期,她本人不知道!她在心里嘀咕:魏卓然为什么突然变了一个人?原来如此!她没有离开马桶,忍不住重新看了一遍短信,这次才最终确信,得癌症的不是别人,是自己。“巴兰兰是谁?”“是我!”她自问自答,这似乎是必不可少的一个环节,就像出国的时候,边检人员查验护照,确认护照上的照片和本人是否吻合。真是立竿见影,她马上便感到极度恶心,由衷的深切的恶心,她急忙站起来,预备好向马桶里吐,很快就有一大堆东西从喉咙里喷出来,满是鸡茸烩燕窝的味道。吐完后几乎站不起来了,扶着马桶,整个人变成一堆烂泥。“不!不!不要这样!”她命令自己。她扶着马桶,艰难但坚定地站起来。她发现了镜子,她想去照照镜子,她很想知道,此刻的巴兰兰是什么鸟样?她走到宽大的镜子前面,看见自己光着身子,像一个深夜里偷偷装嫩的老女人,五官是自己的,表情却是别人的,看上去极端熟悉,又极端陌生,有一种触目惊心的味道——还是美人坯子,却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一种味道,美丽,但是,满含着哀告、不屈、失败、憎恨、无奈……她定定地看着镜子里的人,和那张熟悉极了又陌生极了的脸默默相对,突然就感到有气没地方出,心里好憋,憋得难受,快要爆炸了。而镜子里的人却不同,像是被惊呆了,又像是在看她的笑话,她有点恨那家伙了,想报复她,突然便伸手拨乱头发,让黑黑的头发四散开来像个疯子……
她转过身,面朝卫生间的门。她觉得那不是出入卫生间的门而是通向地狱的门,跨过去就是地狱,就绝对回不来了。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缩去,浑身是汗。天啦,怎么回事?自己一进一出之间身份发生了360°的大转变,自己眨眼间成了俘虏,上帝手中的俘虏!她真想跪下来,向上帝哀求,哀求的话十分老套而八股:“上帝啊,放过我吧,我宁愿放弃所有的财富,我宁愿变得一文不名,只要让我活着就好……”她没有听见上帝的回答,她也不相信上帝会放过她。事实上她从来不认为有上帝。后来她发现魏卓然的翻盖手机还在她左手上,这才松了一大口气。手机此时不单单是一部手机,而是她依然活在世上的物证。她借此相信自己还活着,还能活两三个月、四五个月,那么自己还需要活得有些尊严,自己不能让人笑话,自己至死都是一个英雄!她摆摆头,要让自己尽快清醒过来。她重新转过身,面对镜子,认真地理顺了头发,擦净了泪痕。她试着对自己笑了笑,再笑笑,就像取悦于某个男人。她发觉,微笑和微笑是易于达成和解的。果然,她觉得自己和什么东西和解了,和镜子中的那张脸和解了,和狗日的癌症和解了。
“那么……好吧!”她听见了这个声音,的确是自己的声音,虽然很苍老,但的确是自己的声音,而且,的确像是认输了。
她低下头,关了手机。
她突然不愿意裸着身子走出去,取下卫生间的浴衣,直接套在身上,扣好纽扣,系好腰带,蹑着脚,屏住呼吸,回到卧室,魏卓然还在扯呼。她把手机放回原处,又蹑着脚绕了一圈,回到床上,重新躺在刚才的位置上。
这一夜真是漫长极了,比身边的涪江还要长,比以前的三十年还要长。她闭上眼睛,想到了所有的事情,该想的事情和不该想的事情,全都自动流入思绪,她甚至想过如何分割财产,巴梅梅多少?巴东东多少?妈妈会不会凭着男尊女卑思想,要求把绝大部分财产分给巴东东?要不要把一部分财产捐作慈善……
次日早晨,她没有在魏卓然面前表现出任何异常,有说有笑地在山庄里吃完早点,自己开车,跟在魏卓然的车后面回到裴城。
她打开了自己的手机,看到巴梅梅来过电话,就打过去,笑着问:“巴梅梅同志,有什么指示?”巴梅梅的声音显然不正常:“姐姐,医院把你的B超单子弄丢了,今天要重新做一下。”她爽快地回答:“好的,我马上到。”
她直接来到医院,由巴梅梅和马林作陪,重新进了B超室。她躺好在B超床上,对一旁的巴梅梅说:“你来给我做吧。”
巴梅梅说:“我早忘了,不会做了。”
巴兰兰说:“骗鬼!”
巴梅梅说:“真的,姐姐。”
巴兰兰说:“那好,不为难你了。”
巴梅梅说:“我先出去了。”
巴兰兰说:“你在门口等我。”
B超室里,只剩下一个戴着口罩的中年医生和巴兰兰两个人。中年医生的眼神对巴兰兰一笑,开始缓缓移动扫描仪。巴兰兰说:“大姐,不瞒你说,结果我已经知道了,肝癌晚期,复查一下也好,不过,你要把情况毫无保留地告诉我。”中年医生吃了一惊,点头说:“好的,不会隐瞒的。”巴兰兰微微闭上了眼睛。
“肿瘤不小了吧?”
“还好,还好。”
“我怎么就没任何感觉呢?”
“您肯定太忙了。”
“告诉我,我还有多少时间?”
“这个,不好说。”
“大姐,求你了。”
“医生不能那么说的。”
“三个月?半年?”
“没问题,你这么乐观。”
扫描仪在她肚皮上缓慢滑行时,让她无端联想到了月球上的探测器,而且禁不住幻想,如果有一种器具,这么一扫,就能把肚子里癌细胞全数扫了出去,该多好!她立即意识到,这种想法过于哀戚软弱,便强行驱散了。
“好了,巴总。”中年医生说。
巴兰兰坐起来,对她一笑。
“我出去,还是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好不好?”
“好的,您还需要重新验血。”
中年医生取下口罩,说:“我好佩服你!”
巴兰兰说:“此刻我反而安静了,心里好安静好安静!”
中年医生流下了眼泪。
巴兰兰笑着出去了。
9月23日早晨,复查结果还没出来,大家都相信巴兰兰本人蒙在鼓里,巴兰兰突然通知巴梅梅,下午两点召开公司全体员工会议,所有人都要参加。下午两点的会场上,人们看到了扛着摄像机的媒体记者,还看到了律师和公证员。巴兰兰穿着“君科之夜”慈善晚会上穿过的那件橘红色旗袍领长裙,也让大家感到异样。显然,所有的员工都到了,包括巴兰兰的家庭成员,妈妈,巴梅梅,巴东东……
“好的,咱们开会。”巴兰兰说。
整个会场立即一派肃穆。
巴兰兰微笑着环视会场,说:“其实,今天的会议是一个新闻发布会,大家也许看见了,我还请来了记者、律师,还有公证员。”
底下有了细小的嗡嗡声。
“很多人可能听说了,咱们中间,某人得了癌症,肝癌,晚期。”
现场陷入混乱,嗡嗡声大作。
——“那个人是谁呢?”
——“不是别人,是我!”
——“大家听我说……”
——“大家听不听我说话?”
全场的极度安静在一秒钟内闪现。
巴兰兰的目光温和地从人们脸上缓缓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