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兰兰迅速跳起来,穿好衣服,只洗了脸,喷了些香水,出门打上车之后,才从坤包里找到口香糖,喂进嘴里嚼起来,然后又描眉涂口红。多数情况下,她是不化妆不出门的,不过,今天这样的情形,也是屡有发生。
又给妈妈打电话确认了地址,交通银行国庆路支行,楼下的工作人员先给徐行长打了电话,然后十分客气地把她领到楼上的办公室。进门一看,妈妈和妹妹都在那里,还有一个谢顶的小老头,她想,奇怪,我认识的银行行长好像有一半是谢顶的!徐行长和她和蔼地握握手,说:“年轻有为呀!”她把海南的名片递给徐行长,徐行长回到大班台后,持续把玩着手里的名片,似乎那是她细滑肌肤的延伸。
“欢迎你回家乡投资!”
“徐叔,以后免不了经常麻烦您的。”
“不看僧面看佛面,上中学的时候,我和你妈同过桌。”
“我妈都不告诉我!”
“你妈架子大,从来不跟我联系的。”
“哪敢呀,大行长!”妈妈插话。
“徐叔,回去我们好好批斗我妈。”巴兰兰拍了妈妈一把。
“应该批斗,批倒批臭!”徐行长站起来,踱了两步,旋即坐下,抓起电话要拨,却顿住,问巴兰兰,“缺一点注册资金是不是?”
巴兰兰答:“徐叔,帮我弄一笔过桥贷款就行。”
徐行长说:“很熟悉银行业务嘛。”
巴兰兰答:“我在海南交行干过两年。”
“那咱们是同行了。”
“就是嘛徐叔!”
徐行长放下电话,看着巴兰兰说:“那好那好,又是同行,又是美女,又是老同学的千金,哪能不支持呢,大不了违一次规嘛!”
巴兰兰说:“太谢谢徐叔了!”
徐行长再一次提起电话,问:“要多少?一千万够吗?”
巴兰兰答:“差不多,徐叔。”
徐行长拨通电话说:“黄主任,你来一下。”
没多久,黄主任就敲门进来了。
徐行长给大家介绍:“这是我们营业部黄主任。”
黄主任对客人们恭敬地点点头。
徐行长对黄主任说:“这几位是我好朋友,成立公司,缺一点注册资金,你抓紧给办一下——以不出问题为原则,好不好?”
黄主任说:“好的行长。”
于是,几个人随黄主任下楼了。
一个小时之后,顺利拿到了一千万的进账单,红色的三角章上面,“转讫”二字清晰可见,回家的路上,巴兰兰才有时间给妈妈和妹妹解释其中的秘密:“这一千万,咱们是一分钱都拿不走的,钱还在人家银行手里,对银行来说,虽然违规,其实没有什么风险的,事后处理干净就行了,任何人也查不出来的。”
“姐姐,说好有奖励的!”
“应该奖励妈妈。”
“不管谁,反正要奖。”
“先打个白条,最近花钱的地方太多了。”
“姐姐,你也有打白条的时候。”
“是呀,乡长混成社员了。”
途中,巴梅梅下车上会计事务所了。
出租车上只剩下巴兰兰和妈妈。
“怎么样,妈妈还有点用吧?”妈妈显得相当自满。“当然,妈妈是老将出马,一个顶俩。”巴兰兰亲昵地侧倚在妈妈身上,妈妈把巴兰兰揽倒在怀里,摸着她又黑又密的头发,说:“听说,你昨晚上把华山也带去吃饭了?”“你怎么知道?”巴兰兰问。“难道妈妈不应该知道吗?”妈妈反问。巴兰兰不掩饰自己的不悦之色,说:“我最讨厌告密这种勾当!”妈妈说:“一家人之间,别说那么难听!”巴兰兰答:“不,我打死也不喜欢告密,我这个人做人坦坦荡荡!”妈妈叹了口气,说:“无论如何,你不该把一个刚认识的男人大模大样地带在身边的。”巴兰兰从妈妈怀里挣脱起来,问:“刚认识怎么了?谁规定不许一见钟情的?”妈妈说:“你敢保证,人家是看上你人了还是看上你钱了?”巴兰兰看着妈妈,大声说:“我有钱吗?我有屁钱!”妈妈被女儿的气势压住了,低声说:“三百万,还不算有钱?”“你们压根没见过有钱人!”巴兰兰愈加高声霸气。妈妈虽然怯弱了,仍在勉力争辩:“人心不足蛇吞象!”巴兰兰狠狠看一眼妈妈,没再说话。
5
陈总的手机还是不通,巴兰兰只好硬着头皮打了他家里的电话,是他老婆接的,“嫂子,我是巴兰兰!”她说。“你不是回裴城了吗?”对方语气冷漠。“是呀,我在裴城。陈总在家吗?我有事找他。”她答。对方停顿了一下,才说:“你等等。”过了半分钟,陈总接了电话,陈总的声音很低沉,告诉她,出国手续还没办下来,她就说:“我已经注册了新公司,刚接了一个过亿的项目,你能不能过来帮我一下?挣了钱咱们对半分。”他说:“算了吧,国内的房地产,我是提不起半点兴趣了。”她说:“帮帮我也不行吗?求你了,帮我完成一个项目,带出一个团队,你再出国,好不好?”
“再说吧。”陈总说。
巴兰兰断定,陈总只是因为有老婆在旁边,才没有直接回答。她相信他肯定会来的,既然他还在海南,而且闲在家里没事做。
她将身体完全没入热水中,和热水一同浮起来的,是即将到来的复杂情势:陈总来了,自己将不得不在陈总和小伙子两个男人间周旋,还得加上刚刚认识的魏大市长——明摆着,他有猎艳之想,拒绝的可能几乎是没有的;还得加上那个光头行长,她的印象是十个光头九个色,况且还是行长。那么自己将在三四个男人间周旋,而且他们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天啦,这可怎么得了?或者这倒很令她亢奋?
她禁不住笑了,她说不清自己!
第三天,陈总便乘飞机到了D市。
陈总破天荒留着大胡子,看上去像一个艺术家了。
“连胡子都没兴趣刮了?”她问。
“我这是蓄胡明志!”他一笑。
“你的眼睛撒不了谎。”她牵住他的胳膊。
两个一同分享过成功、经历过患难的朋友,从海南匆忙分手,一个逃兵似的回到故乡,一个积极筹备出国,原以为这辈子再也没机会见面的,想不到这么快又肩并肩走在K省D市的冷空气里,到底有种奇异的甚至诡吊的亲切感,那种复杂深厚的内在感受,实在是情侣、合作伙伴、朋友、父女等等关系的总和了。
“我就知道你会来。”
“我只是来散散心的。”
“来了就别想走!”
“我要走,一定要走。”
走出候机楼,巴兰兰放开陈总的胳膊。
陈总看见了小跑过来的小蒋,似乎小蒋小跑的姿势,是海南百川房地产公司的商标,陈总看见后,竟然有一点要流泪的冲动。
小蒋接住陈总肩上的挎包。
“巴总把你养胖了。”陈总说。
小蒋嘿嘿一笑,提着包回身又是小跑。
巴兰兰和陈总相视而笑。
巴兰兰和陈总坐在宝马车的后座,仍然是那种有部下在场的感觉,似乎一切都在继续,海南那种蒸蒸日上的生活并没结束。
“小蒋,把笔给我。”巴兰兰突然说。
小蒋放慢了车速,从右侧摇晃着的小熊布袋里摸出钢笔,再侧身从另一个盒子里取出精致的黑皮本子,一并递给了巴兰兰。
“还在写诗?”
“是呀。”
“看来女人的确更顽强。”
“当然!”
你的大胡子
如同海口的阳光
海浪起伏
沙滩细腻
椰林婆娑起舞
令我感到
暖
意
融
融
写完,她把本子递给陈总。
陈总一看,扑哧笑了。
“怎么样?”
“你看,暖、意、融、融,这四个字多像四栋独体的小别墅,前面这六句话,就像大片大片的绿地……你不觉得容积率太小吗?”
“三句不离本行!”
巴兰兰暗暗掐了陈总一把。
两个半小时后,从D市到了裴城。
陈总看了几眼窗外的建筑物,已经知道裴城的房地产业大概是什么状况了,说:“你们裴城,肯定没有像样的房地产公司,你看这些楼房,看上去都是单体的,和你们这座城市,和那么漂亮的河流根本没有关系……”
巴兰兰说:“所以我希望你留下来嘛。”
陈总却不说话,捋着浓密的大胡子。
巴兰兰说:“小蒋,去三江。”
小蒋把车拐向三江大酒店的方向。
巴兰兰准备把三江大酒店这间房子让给陈总,自己暂时搬到小伙子那儿住,做出主动接受约束的姿态,当然,误以为终生不再见面的两个老情人突然见了面,是不能不好好做个爱的,哪怕在天天都可以见面的海南,每次单独相处时,做爱也是首先要解决掉的事情,何况现在——时间、空间和形势已完全不同。
“去洗澡。”巴兰兰说。
陈总知道巴兰兰的习惯,做爱前的这个澡是万万不能免的,没刷牙也不能接吻,所以,他只好乖乖脱了衣服,进了卫生间。
陈总穿着浴袍出来时,巴兰兰已经拉严了垂感很好的金黄窗帘,打开了远角的一个地灯,把环境布置成适宜疯狂做爱的样子。
然后,巴兰兰也去洗澡。
巴兰兰光着身子钻进被窝时,陈总恍然觉得,自己千里迢迢跑来是为了和她做一次爱的,然而,他的身体却是平静如洗,“它怎么了?”她问。他笑了,被她无处不在的自信惹笑了,“它见了你,必须立即跳起来吗?”他问。“当然!”她答。“你忘了,我每次坐完飞机,它就不好使!”他说,把她的手拉了下去……
“我明天就走。”
“明天就走,为什么还要来?”
“就是为了跟你做一次爱!成本真够大的。”
“你应该和飞机做爱!”
“将来,我也许会专程从新加坡飞回来和你做爱!”
“为什么必须出国?”
“你知道,我儿子在新加坡。”
“过半年你再走。”
“不,多一天我都不想待。”
“我身单力薄,需要你的帮助,真的。”
“你白跟了我三年!”
“我只会卖房子,不会盖房子。”
“会盖房子的人有一大堆,遍地都是。”
“废话少说,你必须帮我!必须!”
“我明天就走,最迟后天!”
“你帮我完成一个项目,带出一个团队,就可以走了。”
“我很烦,我烦死房地产了!”
“你烦房地产,没烦钱!我们说好,挣了钱,一半一半。”
“看样子你不是我的好学生!”
“为什么?”
“你完全没有成本核算的概念,你聘请一个助手,年薪最多二十万,你把我留下,却要五五分成,成本至少增加了十倍。”
“我愿意。”
“真的有好项目吗?”
“当然有。”
“说给我听听吧。”
“眼下有一个移民安置的项目,包括房屋、道路、桥梁、学校、通信、供电等建设,主要是中央预算内专项资金,加上部分地方自筹资金,总投资一个亿,我们有把握拿下一级总承包,个别项目可以分包出去。”
“移民安置,挣不了钱的。”
“挣两千万不成问题。”
“可以顺便多拿些地皮吗?”
“远离城市的农业用地,拿了也没用。”
“是呀!”
“可真正的肥肉在后面。”
“那你自己搞吧。”
“你必须留下,至少帮我做完一个项目。”
“你怎么挽留我?”
“我说了,五五分成,我比你大方多了。”
“我看不上那点钱。”
“你还要什么?”
“我要你……要你跟我一起出国!”
“不可能!”
“为什么?”
“我爱国胜过爱你!”
“狗屁!”
“就算坐牢我也不出国。”
“我百分之百相信,凭你的聪明,你可以挣很多钱,但是,最终,很有可能人财两空,这是中国第一代企业家无法摆脱的宿命。”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不信咱们走着瞧。”
“乌鸦嘴!”
陈总发觉,巴兰兰的身体突然软了,他捧起她的脸,看到了成串的泪珠。她软软地趴在他身上,摸着他的大胡子,就像抓着救命稻草。他只好紧紧抱住她,不再说话。她的眼泪不断地流进他脖子里,像裴城的天气一样冰冷。他忍不住又在说:“我说的是真话,中国的房地产,离不开政府,但是房地产商的尾巴也攥在政府手里,做得越大,留下的尾巴越多。”她挥动拳头打他的头,说:“我不要你说真话,我讨厌真话。”于是他不得不闭紧嘴,抓住她的手,不客气地把她推下去,自己去穿衣服。
他用力扯开了厚厚的窗帘,下午的强光急切地扑进来,让他的身体略感踉跄,但他没有走开,持续端详着脚手架林立的裴城,端详着近处那几幢高高低低的楼房,它们的外墙上几乎都贴着马赛克,要么是彩色,要么是白底蓝花,要么是纯蓝,杂乱迷幻的光辉里,透露出全中国的房地产根深蒂固的低俗趣味,他确信,他对房地产的厌烦是不可改变的,他甚至闻到了一种恶臭,那些楼群发出的恶臭!
他缓缓转过身来。
他看见,她在默默穿衣服。
“不哭了?”他问。
她不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