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曾说:“也许这就是缘分。要是你真看中了,现在先焐着,等过三年二载的,发动一次总攻,把她拿下来算了,我和刘播帮你张罗成亲。”
六叔的脸红了,他说:“连影儿都没有的事。再说,眼下连肚子都顾不过来呢,哪有那份闲心?”
许曾安排人,先搭了两个简易厕所,以避男女之嫌,因为平时金刚钻井队的厕所没有男女之分,甚至干脆就没有厕所。又领着六叔迫近地观看了那一套钻井用的铁玩意。那个昂然挺立被人叫做钻塔的井架,居然就有40来米高,还有钻台、柴油机、绞车、泥浆泵、变速箱、发电机、高架油箱、泥浆罐……大大小小几十台件,总重量有60多吨,光是那个泥浆泵就有7吨半,如果搬家,得先拆散了,至少需要大吊车4部,大型太脱拉越野汽车10部,拖拉机4台……真是大气恢弘,六叔在隆隆的钻机声里肃然起敬,简直无法理解,那上千米深的钢铁钻杆,是怎样一寸一寸钻进地下,又准确无误地打捞出原油的。一种纯净而神圣的情感漫涌而来,直看得他热泪盈眶。
根据已有材料,六叔列出了八个菜的菜谱,就领着两个伙夫忙开了。这桩婚事还是许曾给介绍的,当初打勘探井,井队住在萨边公社老百姓家里,韩桂花是房东的女儿,许曾看着挺不错的,就灵机一动给冯长发捏合成了。许曾非要把婚礼弄得隆重一些,就趁换钻杆的时候,给一对新人举行了战地婚礼。
新郎冯长发骑着那匹红鞍大马,韩桂花则坐着用两根钢管一把椅子捆绑成的花轿,由八个汉子抬着颠着,围着钻机转起圈来。钻工们敲打着身边所有能发声的钢铁,发出野蛮狂放的欢呼。冯长发长得呆些,却是一身的腱子肉,一面憨笑着,一面紧紧俯在马背上,生怕掉下来。韩桂花的脸透彻地红着,模样挺可人的,一件碎花红布袄在秋风里轻盈地抖动,就像一团凌空燃烧的缥缈之火。
他们被拥上了钻台。从下向上看去,能看清许曾和冯长发脚上的破鞋子。冯长发的鞋就像鲇鱼嘴,露出了三个脚趾头,是用马蔺草捆着的。而许曾的一只捆都没捆,走路直打呱嗒板。油田只能发给两双鞋,一单一棉,即便是鞋的质量再好,也架不住每日攀爬蹬踏。六叔就想,哪天把张老板找来,他有掌鞋的手艺,也好帮帮这些打井的弟兄。
许曾作为证婚人,宣布新郎新娘正式结为夫妻。
许曾说:“向证婚人鞠躬!”
两人就向他鞠躬。
许曾又说:“向介绍人鞠躬!”
两人还是向他鞠躬。
许曾说:“向双方家长鞠躬!”
两人稍一踌躇,还是向他鞠躬。
许曾自豪地笑着,说:“你看你看,我这又是包办代替,又是多吃多占,有点儿不像话了。冯长发,你讲讲恋爱经过,也好为那些嘴上没毛的小兄弟提供一下经验。”
冯长发说:“哪有什么恋爱,经过就更没有了。就是住过老乡的房子,吃过老乡的饭,觉得挺对不住的,队长一说合,事就成了。一做了亲,没有了原则,事情就好办了。”
大家嗷嗷地起着哄,似乎并不解渴。
许曾说:“钻井工人最苦,头戴铝盔走天涯,能让母蚊子亲上一口,那就算是跟异性接触了。所以能嫁给钻井工人的女人,都是了不起的。今天特地把马御厨请来,让大家尝尝御膳的滋味,提高一下这桩婚礼的档次,也算是我当队长的一片心意吧!”
大家热烈鼓掌,纷纷叫好。
许曾说:“冯长发呀,可不能像咱打井似的,钻了满地眼子,拔了家什就走。韩桂花这么好的女人,你得跟她好好过,苦了甜了,白头到老。”
大家笑疯了,欢呼雀跃着。
许曾说:“头几天我见到铁人了,他写了一首顺口溜,当然,说是诗也没错,我抄了回来,现在念念,就算给新郎新娘的祝词了。”
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白纸,朗朗念道:手扶刹把像刺刀,钻杆就像飞机和大炮。
压力一加,钻头就往地球里边跑。
打完进尺,原油呼呼噜噜往地面冒。
建设祖国,支援越南人民。
气死老修,淹死美国佬!
念罢又说:“我不要求大家都能像铁人那样,看出那么远去;大家只看脚底下就行。脚底下有什么?是大油海呀,咱把它鼓捣出来,让咱的汽车能开,坦克能动,飞机能飞,老百姓都有饱饭吃,石油部长能用上打火机点烟,国家再不受别人的欺负,那就是好家伙。都说祖国是母亲,那咱就是共和国的长子,挺直了腰杆,把家里的大梁扛起来,要不然,就是不孝子孙了!”
大家都静默着,群雕一般伫立,一个个表情庄严而激动,有人竟是泪花闪烁了。
冯长发从兜里摸出一个纸包来,两手捏出一块黑褐色的结晶来说:“这是古巴糖,苦糁糁糊巴巴的,不怎么对咱的口味,可这还是托人弄戗走后门买到的,说是国际共产主义的糖。大家别嫌弃,每人分一块,就算是我们的喜糖了!”
人们就依次分了,放在嘴里嗍着,脸上显现出甜蜜来。
冯长发又说:“谢谢队长为我们张罗。可桂花说了,既然有洞房,就得有对联,求你给写一副,讨个吉利,红纸我都预备好了!”
说着掏出几条红纸,在许曾面前抻开。
许曾说:“我哪有什么文采,还是找个文化人吧。”
就四处撒眸,看到六叔,就说:“马御厨,你的前辈都在皇帝跟前待过,你也没少读书,挨着磨房脸儿白,你给写吧!”
六叔连忙摆手说:“我前辈挨着的磨房磨白面,我挨着的磨房磨包米面;他们的脸是白的,我的脸却是黄的,跟大家都一样!”
大家又是一阵野笑。
许曾不容分说,非让六叔写一副。六叔想了想,便泚笔写道:上联:一点浩然气
下联:千里快哉风
横批:揽月摘星
许曾端详着咂摸着,鼓掌说:“好,文雅,大气,有功底,和咱钻井的行当很贴谱,就是离结婚远了点儿。这副我自己留着了,贴到队长门上。看来,写结婚的对子,我不亲自动手还真不行哩!”
就要过笔墨来,思索片刻,写道:上联:新人新井新钻头
下联:越钻越深越出油
横批:优质高效
字挺差劲,却颇有气势,好像用刀刻上去的。写罢一念,井场上一片喝彩声。
许曾放下笔,挥舞着拳头,一语双关地说:“现在我宣布,开钻!”
井场上欢声雷动。钻机隆隆,脚下的大地随之颤动起来。六叔也就明白,为什么铁人会说,石油工人一声吼,地球也要抖三抖,不抖,那就是机器坏了。
人们簇拥着一对新人走向帐篷,帐篷门上,那副谐谑的对联红彤彤地喷吐着光辉。许曾又叮嘱说:“混帐小子们,今晚可不能再混帐了;要是混错了帐篷,惊着了冯长发,把钻杆崴了,责任可就大了!”
那是一顿简单的盛宴,钻工们品咂着六叔的手艺,顺杆爬高地纷纷叫好。其实六叔很清楚,钻井前线缺东少西,材料不足,作料也不足,连灶火也是差强人意,远远不能代表自己的烹饪水平。
除了值夜班的钻工,大家都喝了酒,一时睡不着,就在月亮底下拢起一堆篝火来,唱着唠着,说说家长里短,讲讲有趣的故事。六叔躲不过去,也讲了一个,还是从晋元峰那里听来的,说的是一个戏痴,很想唱戏,却是天生的嘎嗓子,只好拐弯抹角来给剧场打更,吃些角儿们掉落的脂粉而已。每天晚上,老先生都搬出龙车凤辇来,摆在戏台中央,自己坐上去过干瘾。那天夜深人静,老先生坐着坐着就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猛然惊醒了,抬头一看,戏台边上扒着一圈上着戏妆的小粉脸,晶亮的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他……
大家就问:“完了?”
六叔说:“完了。”
大家说:“乍听没什么,想想挺吓人的。”
六叔说:“那都是戏剧的精灵,平时不为俗物现形,是被那个戏痴给感动了,才来膜拜他的。”
大家又问:“你先人遇到过这种奇事没有?”
六叔说:“技艺精深了,什么东西都有了生命。听说我太爷做的面鱼,真的能游动,在滚开的汤锅里,还能吐气泡,游得可欢实呢!”
大家又称奇又生疑,说听着不像是真的,可细想想,也不是不可能的,诸葛亮还能造木牛流马呢。看看天色,已近午夜,就说,回吧回吧,冯长发那里都钻到油气层了,咱还没闹着洞房呢!
就悄悄转回来。掀开帐篷门帘,只见被灌多了烧酒的许曾,枕着一个牙轮钻头,四仰八叉地打着呼噜,而“隔壁”那侧,新婚夫妻三番五次地操作着,韩桂花正借着隆隆的钻机声做掩护,兀自低吟浅唱呢。这诙谐的交响乐听得人们心惊肉跳,立刻退潮般撤出去,离开一个适当的距离,才放声大笑起来。
六叔自知难以适应,索性也当了一回“混帐”,混进了后勤班的帐篷里,挤在两个炊事员中间,被他们缠着,讲起了粗粮细做细粮精做的小常识和小诀窍。到了更深的一层,就讲起了《厨门戒尺》,什么“德大于技、心先于艺”,什么“厨清必瘦、味淡致远”,都是很玄虚的理论,那两人起先还嗯嗯啊啊地答应着,渐渐就没了声息,又渐渐变成了高低起伏的鼾声,方才知道是曲高和寡,超出了他们的接受能力。
反正睡不着,六叔只好又爬起来,独自一人续着篝火,坐在寥廓的大荒野上,像儿时那样看天数星星。不过星星是数不清的,星星太多,而且若隐若现,常常像瀑布那样流淌,数着数着就乱套了。眼看有两颗流星径直飞过来,原来是一辆亮着大灯的老道奇。
汽车在篝火边上停住,来人要找许曾。
六叔还以为是上级下来夜查的,就说:“许曾在睡觉,他太累太乏了。除了夜班的,都在睡觉。”
来人说:“你去把他叫起来吧,别惊动别人。我们是专程来接他的。他老婆吃错了野菜,你明白吗,那种野菜叫断肠草……”
来人使用了一个省略号,是不想让内容太残酷,可六叔已经听明白了。他的牙齿格格地碰响着,即使烤着篝火,也不能摆脱突如其来的寒冷。那一刻景物恍惚起来,他看到许曾走出帐篷,和来人站在车后说话,篝火一亮一暗地舔着他们的影子。许曾静默了,久久地静默着,那种静默就好像是岩石的静默。过了一会,许曾才扳着车门,衰颓无力地爬上车,关上车门,探出头来对六叔说:“马老弟,别人要问,就说我去开紧急会议了。让兄弟们保证进尺,注意安全!”汽车开动的一刹那,六叔清楚地看见,他突然满脸泪水。
六叔是第二天中午回到采油三大队的。做完饭送完饭,他就坐在干打垒前面发愣。刘播踱过来问,六叔说:“没什么,我就是想哭。”
刘播说:“为什么?”
六叔说:“为许曾,为你,为我,也为所有的人。”
刘播说:“想哭离开远点儿,到大甸子里去,我就是那样。”
六叔就很惊异:“你也哭过?”
刘播说:“我怎么不哭?我也是人哪,七情六欲,哪样都不少。”
六叔这才站起身来,看着刘播说:“不过,跟许曾比比,我们应该知足了。我们孬好还有个窝,他们却连个窝都没有;许曾天天盼儿子,可儿子还没露面,当妈的却死了……”
刘播的眼睛一点点睁大,两包眼泪在他眼眶里打转,却始终没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