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板说:“一个老乡,尽尽情义,也就算了,别跟这种操蛋分子来往,更不能深交,听我的没错。”
六叔就含糊其辞地答应着,一颗心就像腌在盐卤里一样。
一连过了好几天,三大队太平无事。那天晚上,夏晴把脸探进卖饭的窗口里,来跟六叔借圆珠笔。这么简单的求助,六叔当然很爽快,可看她的神情挺不自然,又不免多问了几句。
六叔说:“你不是有圆珠笔吗?”
夏晴说:“我井上那枝笔一冻一化的,不爱下油。”
六叔说:“送给你了,我这还有。”
夏晴说:“那怎么行,用过我再还给你。”
夏晴躲躲闪闪半遮半掩的,就去上夜班了。
吃过晚饭,焦洪林叫六叔,带上家什和他一起去逮狼。六叔一时懵住了,仔细一问,才知道有人打夏晴的主意,他们是要逮“色狼”去。六叔立刻怒气冲天,说怎么能欺负我师傅?是可忍孰不可忍,这对我也是极大侮辱。六叔屋里屋外找了半天,最后还是选定了那柄祖传的炒勺。它一直未能物尽其用,比较消闲地锁在他的橱柜里,作为武器使用,掩在怀里也比较隐蔽。
一共七八个人,全副武装着,夜袭队一般,悄悄来到了夏晴值班的计量间外面埋伏。只见一辆摩托在外面停着,透过薄布窗帘,能看到一男一女两个剪影,却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六叔说:“狗日的到底是谁?我进去把他提溜出来!”
焦洪林说:“那不行,都是提上裤子不认账的事,没有确凿证据哪成?咱们不但要惩恶扬善,还得杀鸡儆猴,没有绝对的把握,弄不好就是打不住狐狸反惹一身臊!”
焦洪林一连说了好几种动物,这让六叔感到了一股突如其来的凉意,他磕着牙齿说:“难道……还要等到那种千钧一发的时刻?”
焦洪林说:“没问题的,夏晴不是会女子防身术嘛。再说,我都布置好了,就是要赶在节骨眼上。只要他一退裤子,就让夏晴在他小肚子上画上油笔道,看他还有什么可抵赖的!”
六叔这才明白,夏晴跟他借圆珠笔的真正功用。
没过多久,就见两个人影揪扯起来。只听得一声高亢的尖叫,铁皮门被撞开,夏晴先跑出来,那人也跟着跑出来。众人发一声喊,立刻冲了上去。那人发觉势头不妙,就跌跌撞撞跑向旷野。后面的人手里高举着家什,一路兴奋地呐喊着紧猛追不舍,形同一场围猎。那人看看无路可逃了,就径直向大泡子逃去。焦洪林冲在最前头,追者与被追全都急剧地喘息着,眼看都到了体能的极限。焦洪林高喊:“你站住,想跑是跑不掉的,再跑就是死路一条!”一弯新月下,大泡子波平如镜,坚冷如冰,反射着深重生硬的幽光——那正是深水处。也不知道那人是想逃生,还是想自杀,只见他一纵身,就跳了进去。刹那里,冰面被打破,一簇美丽的浪花升到半空,又溅落下去,旋即一切归于平静,只有破碎的涟漪,还在沉重而沉缓地扩散着。
原来这人就是黄凯。走投无路的黄凯,就这样窝窝囊囊遗人笑柄地死掉了。本来他早就想把家搬来,因为落户不那么容易,要分期分批,才耽搁下来。也许正是没把家搬来,才出了这档子事;正是因为这档子事,他也就永远搬不成家了。
后来人们才知道,黄凯踅摸夏晴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人前人后总夸夏晴“偷着俊”,越看越有味儿。趁他值班,就常上夏晴那儿腻着。起初夏晴还不好意思说破,黄凯就蹬鼻子上脸,那天喝了酒,借口要捉“光荣虫”,索性就在夏晴的值班室里把裤带解开,露出葳蕤的一片林莽。夏晴是什么人,岂能上他的圈套?回头就向焦洪林汇报了,后来的一切也就都在掌控之中了。被打捞上来的黄凯已经膨大了一圈,有意思的是,他的小腹上光洁如许,根本就没有油笔道。原来夏晴在紧要关头过于慌乱,竟然忘了摘油笔帽。后来晋元峰评论说,黄凯未免太拙劣了,人家司马相如向卓文君示爱是“以琴挑之”,他以什么挑之?这已经是赤裸裸的流氓行为,收拾他是不冤枉的,只是方法有些欠妥。
那一阵全大队都很沉闷,谁见谁都不笑,说话也很勉强。作为当事人,夏晴就更难堪,很少在人前露面,吃饭都是米新朵给打到宿舍去。米新朵故作平静的脸上有一种胜出一局的窃喜,反正这种埋汰事没有什么绝对的受害者。很多人都认为,黄凯完全可以不死,逮住了也不过就是脸皮热一热的事,干嘛非要冒险跳水呢?大概是想找芦苇荡藏身,结果误入了深汀,水性又不好,结果就轻于鸿毛了。地富反坏右被人民专政着,殃及了上下辈,还死皮赖脸地活着,这种事又有什么不能活的?又认为夏晴自作自受,非要倡导“三五八”,把本来循势流淌的一江春水憋得决堤,最后冲了自己。至于焦洪林,就更招骂了,所谓穷寇勿迫,不就是老大没管住老二嘛,又没犯死罪,干嘛设套让人钻,还非往绝路上逼?焦洪林也知道泛滥在群众中的不满情绪,经常为自己洗冤说:“我只想拿到确凿的证据,好好教育教育他,顶多给个处分,谁能想到他会跳泡子呢?他太刚烈了,只可惜没用到正地方。”又动员人们捐款,打发人专程送到黄凯的家里,方才宽释下来。
不管怎么说,黄凯的死还是起到了警示作用。冷静下来的人们更加明白,确实应该正道正走,即使真的献身,毕竟还有更崇高更壮丽更体面的事情。为了突出正面引导作用,焦洪林把萨边公社的贫协主席老张才请来了,让他给大家做忆苦思甜报告,还让六叔准备好两套饭菜——会上吃忆苦饭,会下吃思甜饭,两相对比,效果就出来了。
老张才来的那天,陈南喜也跟过来了。他对六叔说:“你只管忙你的,我不耽误你工作,我就是随便看看。”
六叔说:“有什么好看的?这地方没有山也没有水,只有风却没有景,采油这套你又不懂,在地面上连个油星星都看不到。”
他说:“我不看那个,我要看看你在信上说的那个西洋小叭儿狗。”
六叔说:“你想干什么?”
他说:“什么也不干,就是看看。你有今天的幸福生活,我替你高兴高兴呗!”
陈南喜的理由也没什么不正当的,六叔不但不能阻拦他,遇有别人把他当成可疑分子盘查,还得替他遮掩着。陈南喜按图索骥,很容易就在人群里认出米新朵来。当时他杵在那儿,大张着嘴巴,就像被施了定身术似的。米新朵并没注意到他,她和女同伴说笑着,迈着两条涉禽般的长腿,回到宿舍去了。
做忆苦饭是六叔烹饪史上遇到的最大难题,因为他学的都是怎么把饭菜做好,从来就没学过把饭菜做坏。他用豆腐渣、糠麸子和黄花菜做成团子,让焦洪林验收。焦洪林尝了尝,就皱起眉头说:“马御厨啊,这回你可丢手艺了。这叫什么忆苦饭?越品越有滋味,差点儿就是香喷喷的了。”六叔一时技穷,就找张老板帮忙。张老板说:“你等着吧,我立马就去给你找配方。”就骑了六叔的车子,到附近农村找了一家养猪的,把饲料成分整个趸过来,洗干净了一掺和,做好了团子上屉蒸熟,那味道果然十分的獠厉,吃着还有呛眼睛辣嗓子的效果,这才涉险过关了。
会场布置成全封闭形式,把所有的窗户都用毯子挡死,桌前只点一盏煤油灯,摇曳跳荡着,发出惨淡的光亮,猛然一看,屋里鬼影憧憧的,全然认不出张三李四来。六叔忙着饭菜,没能身临其境,只听里面一片号啕的哭声,就像孝子出殡似的,然后就响起了慷慨激昂的口号。散会后人们的脸上仍然挂着泪痕,沉浸在旧社会的苦难里不能自拔,都骂三座大山,都骂地主老财。只是那些经过六叔之手费劲巴力做出来的糠菜团子,却被很多人原封不动地扔进了厕所,原来是借光线的昏暗,被人们假装吃着,却偷偷装进了衣兜里带出去了。
到了思甜的阶段,焦洪林把老张才让到炊事班的宿舍里,让崔大可陪着,自己就躲开了。他从来不陪任何来客,这一点让所有的人既费解又钦佩。老张才犹如一块久旱逢甘雨的焦土,抡起旋风筷子,猛猛地吃着喝着扫荡着,表现出了十足的饥渴状和幸福感,嘴上还发出夸张的吧唧声。老张才说:“真是新旧社会两重天哪。我受的苦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只要你们啥时候想听,打个招呼我就来。”
张老板爱钻牛角尖,就找到焦洪林,作出十分愁苦的表情说:“指导员,有个问题想请教一下,忆苦饭到底好吃不好吃?”
焦洪林怔了片刻,反问说:“你说呢?”
张老板说:“我说不好吃。”
焦洪林说:“那你就是忘本了!”
张老板又改口说:“我不是那意思。我的意思是说,忆苦饭就像臭豆腐,乍吃不好吃,越吃越好吃,时间一长,只怕会上瘾呢。”
焦洪林说:“按照你的意思,既然好吃,咱还翻身解放干什么?”
张老板哈哈大笑起来,就说:“指导员,你这不是两头堵两头露么?好吃不好吃,都让你说了,还让我们说什么?”
焦洪林好像无路可走了,眼睛望着房笆,咝地倒抽了一口凉气,却又绝地逢生地说:“忆苦饭嘛,又好吃又不好吃,那要看你从哪个方面去理解,这就需要辩证法了!”
张老板呆望着焦洪林,自愧弗如地挠挠脑袋,无声地一笑,只好讪讪地走了。回头又跟六叔说:“焦洪林确实有水平,动不动就来辩证法,横说竖说都有理。我本来以为他钻进了我的圈套,结果弄来弄去,还是我钻进了他的圈套。”